第二十二章 革命串联不花钱(二)
作者:笨笨的姥爷      更新:2020-03-08 19:44      字数:2135
    这时有红卫兵战士喊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于是所有的红卫兵战士都挺身立正(说实话,没有双脚并拢),严肃认真,目不斜视,异口同声地呼喊起响亮的口号: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拉出去?!”有个红卫兵对头头说,像是在征求意见。

    “对,把地主婆拉出去!”

    “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拉出去!”

    众多红卫兵齐声呼应着。

    “地主婆不能和人民群众坐在一起。滚出去!——滚!”

    那个大男生已经解下了武装带,右手拿着,慢悠悠地敲在左手掌上——那个意思很明确,他的武装带是在可用与可不用之间的——他在发出“滚”的号令时,声音不大,但威严得令人心颤。

    文建国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情境——以后看多了,慢慢就习以为常了——与他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尽管车厢里还很燥热,周围也挤满了人,他仍然感觉浑身一阵凉意。

    “地主婆”站起身来,神色平淡,拽了拽衣襟,似乎在准备走向讲台。她的身材不高,身腰挺直,黑白掺半的头发梳理得有型有款。没有等红卫兵再次发话,她径直向车厢的接头处走去。

    红卫兵战士们顺便七手八脚推推搡搡拖拖拉拉地簇拥着,把这个“双料货”押到了两节车厢的中间。那边传过来严厉地呵斥声,“只准站,不准坐!听到没有?”

    文建国庆幸自己没有被问起家庭出身,真要问起来,还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还有,如果今天有我的母亲坐在旁边,我的母亲受得了那样的羞辱么?

    所幸的是,那群红卫兵也许是取得辉煌战果,也许是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竟然对他忽略不计了。

    文建国心灵深处的伤痕又一次被刺痛了。原来人竟然是这样的渺小,可以像一件什物,被扔来扔去;也可以像一条狗,被唤来唤去。

    当然他那时根本想象不到,就连共和国国家主席也会遭遇惨无人道的批斗,被剥夺作为一个公民的起码待遇。因为阶级、阶级斗争的需要,因为两个司令部斗争的需要,何况黎民百姓乎?

    如今城市生活水平提高以后,养狗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在吆五喝六声中满足了一种大老爷坐堂奴役他人的快感。

    文建国曾经注意分析过养狗人的心理状态,现在养儿子养孙子,已经不能随意吆喝了,那就养条狗吧,对狗的吆喝,可以培养狗对主人的忠诚,主人也有了主人的感觉。

    可人与人之间什么时候分为各式人等了呢?人与人之间,人与狗之间还有区别吗?

    车厢里拥挤不堪,人物混杂。行李架子上,座位底下,过道上,厕所间,凡是可以有所依托的地方,不是东西就是人。

    列车已经进入了夜间行驶,自然安分了许多。文建国蜷缩蜷缩自己的身体,尽量让自己舒服些,好在还有一个座位。如果是平时挤公共汽车,那他一定是要让座的。

    车厢里空气稠浊,乌烟瘴气,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

    他无法形容这种气体究竟像什么,按化学成份,这里应该包含来自五湖四海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人体的气味以及他们排放出的气味,各种牌子香烟的气味,五花八门的食品气味,各类杂件什物的气味,还有列车本身装潢遗留下的气味。

    绝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或鼾声如雷,或喃喃梦呓,或烦燥不安。车厢两头各有一面低垂着的小红旗伴随着列车的行进而颤动,给沉闷的车厢带来些许希望。

    还有六七个小时就要到达伟大首都北京了,说不准真的还能见到心中日思夜想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知道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像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毛主席他老人家同意否?红卫兵肯定都是听红司令的话的。

    文建国望着车厢尽头的那面小红旗昏昏欲睡,那是革命,那是激情,那是希望。可这时候的革命、激情和希望统统让位给磕睡,磕睡如山倒。

    他突然发现那几个红卫兵男女又转身返回了,把目光转向了自己,特别是那个头头,目光是严肃的犀利的可怕的。文建国战战兢兢地和那个领头的大男生进行了对话:

    “我有罪。”

    “什么罪?”

    “我父亲是编外右派,我父亲曾经集体参加国民党,我家也是有产阶级。”

    “有产阶级是什么阶级?”

    “是,是资产阶级。”

    “那就直接说资产阶级不就得了,还跟我来什么有产阶级?兜圈子玩儿,耍嘴皮子,卖狗皮膏药?你TMD讨揍呢!”

    对方一边说,一边已经挥舞起手中的人造革皮带。皮带到底有没有落下,文建国已经回想不起来了。他一个激灵,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冒冷汗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睡着,反正他心境如麻,最后他想,我如果见到毛主席说些什么呢?毛主席听得到我说话么?他的思维就长久停滞在这个问题上。

    文建国后来曾经反复咀嚼反复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噩梦呢?它意味着什么?暗示着什么?多少年后,他才醒悟,自己为自己把脉:“生而有罪”的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原生态心态,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那就夹着尾巴做人吧。

    时间一长,夹着尾巴慢慢也就成为习惯,等到明明没有尾巴可夹的时候,他还是经常性地自然而然地摸摸屁股,生怕那可恶的尾巴又冒了出来;等到时间再长一点的时候,尾巴偶尔也会露一露,他又自觉地警告自己,尾巴夹了一辈子了,还有必要露出来吗,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周年了!

    “那个时代的人,也真呆!”若干年以后,文建国又想到过那位大学生,“人家红卫兵只不过是随便一问,以壮声威,也根本不会去查你家的祖宗八代——不会像现今还可以动用人肉搜索。你凭什么不能说假话说空话甚至说大话来蒙混过关呢?要是现在的人,怎么说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说,没准还会和红卫兵搭上关系,请你到餐厅里坐坐,起码免费供应一个盒饭,说不准还有两瓶啤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