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祥之兆  第一节  奇异事件
作者:金少凡      更新:2016-01-03 14:48      字数:4414
    春天提前来到了。究其原因,是冬天一直都不很冷。我们小金家村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十分喜欢。整个冬季都不用穿棉衣。薄薄的紧身衣服裹着,把他们的屁股、腰和胸都勾勒的很好看,很诱人。而老人们却依旧保守,不仅厚厚的棉衣穿在身上,并且还对这样的天气十分担忧。他们时不时地朝天上望望,盼着能有些雪降下来。然而,一冬天都没有。哪怕是零零星星的小雪渣儿。老人们没见过这样的冬天。他们总说不正常,而不正常就意味着要出事。

    果然,这一天狂风呼啸。雷声大作。暴雨骤降。我们小金家村顷刻就成了泽国。遍地的水,冒着泡儿打着旋儿,不住的上涨,眨眼间就要漫进屋子里来了。于是,家家户户便忙于疏通水沟。没有水沟的,便把大门用土坯或是砖头堵起来,拼命的朝外掏水。而老人们则拿起了菜刀使劲儿地把它抛到街道上,双目紧闭,双手合实,念着古老的咒语,欲以止住那倾盆的暴雨,同时避免灾难的发生。乒乒乓乓的菜刀落水声和着此起彼伏的雷声,不绝于耳。

    “谁见过这样的春天?”

    “怕是真要出事!”

    “不是好兆头!”

    此刻,我们小金家村几乎所有的人,心里都惴惴不安地揣满了担忧。

    雷咔嚓一下,在我大哥金波家的房顶上炸响了。整个房子震得跳了起来。床上躺着的老人抽搐了一下。他感觉飘乎乎的不知道身在何处。撕裂了天空的那道闪电让他惊悚异常。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挠了起来。金波见状忙跑近他。他立即死命地拽住金波的胳膊,惶恐地张了半天嘴没发出声音来。金波心里有些慌,忙问他:“怎么了?哪里不痛快?”(不痛快,我们小金家村的方言,意为不舒服。)

    老人喘了口气,含混地说了句:“我要走了!”

    倏地,金波的头皮麻了一下。他赶紧把老人的手抓牢。老人的手冰凉且僵硬。没有一丝体温。

    “有件事,60多年了……”老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在我心里……是个秘密,我,告诉,你……”

    说实话,在我的记忆里,一直印记着小时候我们小金家村的旧时模样。我闭上眼睛总能很清晰地回忆起几十年前它的容貌和格局。每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每一片夹杂在街道和房屋间的田地,每一户用柴门和低矮木篱笆圈起来的人家。以及早上迎着日出和晚上映着落日的那一缕缕在低矮破旧的房顶上漂浮着的炊烟。我们小金家村不大,百十号人。那时候全村就只有一条能走牛车的土路,凹凸不平,从东到西,贯穿整个村庄。唯一有别于其他村庄的是村西路口的一块石头。被称作了“得求(音deiqiu)”。“得求”很大。黑褐色。正方形。顶部有无数个洞。内部罅隙联通。这块石头在我们平原地带显得十分特别。至于为什么把它称作“得求”, “得求”为何意,它是哪朝哪代被安放在这里的,作何之用。并且,在没有任何起重设备的年代,它是如何被运抵小金家村的,谁也弄不清。我作为好事者,曾经就此事请教过一位因聪明绝顶而从本村走出去的,在京城教书的先生。可是先生却只告诉我,“得求”的普通话正确发音应为“碓臼”,古时舂米之用,至于其他的问题,他摇头称不得而知。无据可考。不可妄加揣测。

    现在,这位先生就躺在了金波的家里。金波把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床让给了他。

    他残喘着,感觉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因此,他要跟金波说一件在心里藏了60余年的,秘密的事情。

    金波管老人叫了声爸。

    被称作爸的,在北京市户籍登记簿,东城区胡萝卜胡同33号户主一栏上登记为刘广涛的老人闭上眼睛点了下头。他的眼角渐渐地开始发亮,终于聚集成了一滴泪,顺着皱纹滚了下来。

    “你,你,你小时候,我……”

    刘广涛是前不久被金波从首都北京接到自己家里来的。村里人都说是落叶归根。

    这里应该提一笔的是,在他到来之后,好多人都相当诧异地问过我和金波之间的事情。也就是我们俩的关系。他们十分想把我俩搞清楚。

    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里。很乏味单调的生活常常会因为一些元素的加入,让人倍感好奇。

    我不止一次地跟人们解释过,金波其实不是我亲大哥。现在,村子里特别是镇子上的许多人之所以认为他是我亲大哥,是因为他们被他的名字给混淆了。他金波的金和我金少凡的金让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兄弟,是亲兄弟,一奶同胞。其实他金波的金和我金少凡的金本不是一回事。毫不相干。

    尽管这么解释,但是还是有人不解。他们说:“我们可是一直听他跟你妈叫妈的。”

    我知道,他们礼貌性的隐晦了刘广涛的名字,隐晦了刘这个姓氏。他们最想知道的是金和刘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奥秘。现今的人,对隐私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无限的想象力。

    我该怎么解释呢?

    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60几年前,一个小脚儿老太太,手里托着一个猫崽般大小,奄奄一息的婴儿,到处寻找奶妈的那些事情了。岁月,把那些故事封存在了一层一层的尘埃下面。尘埃,年轮似的,越积越深,越积越厚,甚至把村子周边的那几条终日奔腾流淌的河还有偌大的、烟波浩渺的水库都填平了。上面盖起了楼房,铺就了马路,建立了市场。正所谓沧海桑田。因此,好些事情,如果不是刻意的去搅动,翻寻,就永远不会从很深的地方显露出来。

    刘广涛准备开始翻寻了。他的思维目前正常。他的意识清醒着。他说:“你,你,你小时候,我……”恰在此时,咔嚓嚓地又炸响了一个霹雳。刘广涛哆嗦了一下,倏地松开了金波的手。

    金波也哆嗦了一下。

    他姓刘。

    都知道金其实并不是金波的姓。他的金和我的金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之后,当然大家也就知道了我和金波之间到底是怎么档子事了。

    他是吃我妈奶水儿长大的。是我妈的干儿子。

    “吃奶水儿长大的,当然就不一样了。”大家都那么说。很自然很自豪的样子。就好像当初贡献奶水儿的是他们自己。

    金波当然也是这么说。他爸来了之后,他常这么说。尤其是喝醉了之后,他更会这么说。一边哭着,一边说。鼻涕眼泪横流着说。如果我妈适逢正在他的旁边,他还会把头扎到我妈的怀里哭着说:“我生下来只有一块白薯那么大。皮包着骨头。眼睛睁不开。嘬奶的劲儿都没有。要是没我妈,没我妈一下一下的用手指头把奶水儿抹到我嘴里,这么一口一口的喂我,我金波就是有十条命也早就让阎王爷给收走了。”

    我妈听到这儿,就会也在眼里涌出泪来,很怜惜地用手胡噜他的脑袋,给他擦眼泪,说:“金波生下来时本来就不足月儿,偏偏他妈还没奶,孩子饿的呀,饿的呀,唉,别提了,连点儿哭的劲儿都没了。他奶奶扭着小脚儿,用巴掌托着他来到我跟前儿的时候,他几乎就是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了。当时见着他的人都觉得他活不下来了。”

    我妈每当讲到这里时都会胡噜着我大哥金波的脑袋,都会不住地给他抹眼泪,然后给自己抹眼泪。抹完了,再把他从怀里扶起来。

    当然,金波吃我妈奶的事情远不止这些。在他吃我妈奶之前,我妈曾经生了我的亲大哥,这个大哥只在这个世界上待了四天。金波的奶奶,就是在我妈生产之后的第六天,扭着一双小脚儿找到的我奶奶,央告我奶奶能不能让我妈给金波点儿奶吃——当然了,那时候他还没有金波这个名字呢——他奶奶说她知道这个时候提这个事儿伤我妈的心,可是金波的妈几天了一点奶都不下,眼瞅着金波就不行了。要饿死了。他奶奶说:“怎么着这也是条小生命儿啊,可怜可怜吧!”

    我奶奶当时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我妈说。她只说怕是我妈的奶已经回去了。金波的奶奶就说:“这可怎么办呢?”她急得直搓手。直在我奶奶家转磨磨儿。

    他们的对话,我妈听见了。那时,她的奶真的已经回去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可是,她还是偷偷地把奶使劲儿挤了一下,该着金波的命大,这一挤还就真挤出来了点奶水儿,于是,我妈赶紧朝我奶奶和金波的奶奶喊,让他们快把孩子抱来。从金波奶奶手里接过金波之后,我妈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淌了出来。开了闸的似的。 怎么关也关不住。我奶奶知道她是想自己的孩子了,赶紧胡噜我妈的后背,劝她别难过,年轻轻儿的,过年儿还能得一个大胖小子。金波的奶奶也赶紧给我妈擦眼泪,说:“别想那些不痛快的事儿了,不看惊着了,连这点儿奶也回去了。今天这孩子吃你一口奶,他往后,就是你的儿子了。”我妈顾不得满面的泪水,抽泣着就赶紧就把奶递到了金波嘴里。可是当时他弱的厉害,给他奶头儿,他却叼不住,反复试了几次,都不成。我妈寻思了一下,就连忙把奶挤出来,沾在手指头上,送进他的嘴里。第一下,金波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妈就又沾了一滴,送进他的嘴里。他还是没反应。舌头没动,嘴也没咂。我妈就屏住了呼吸,再沾给了他第三下。在我妈,我奶奶,金波奶奶的急切注视下,金波的嘴唇终于抖动了一下。之后,他用舌头裹了我妈的手指一下,再之后,他的喉咙开始上下滚动。从血液里渗透出来的乳汁,悄然地将生命的信息输送了他的体内,那扇生死之门渐渐打开。不一会儿,他的肚子里便有了轻微的响动。一阵咕噜咕噜声。我妈止住了抽泣,给他沾了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忽然,金波停止了舌头的蠕动,一皱眉一蹙鼻,狠命地嚎哭了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啼哭。这哭声,牵着我妈。撕扯着我妈。我妈也忽然嚎哭了起来。刚才好不容易抑制下去了的抽泣,又卷土重来。我妈把金波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失声地喊了声——“儿啊!”

    雷声滚过去了。渐行渐远。闪电也显出了疲惫的样子。一下和一下之间的间隔越发的长了。

    刘广涛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他以为金波仍在他的身边。

    他说:“你妈,你妈她……她,没奶……是,是因为……”

    金波在屋外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是因为什么。他快速地跑到了屋里。想听他爸继续说。可是他爸已经睡着了。用手试了试,鼻子里气息很平稳。

    刚才说的金波吃我妈奶的事情,只是我妈把他喂养大的故事中的一部分。核心的一部分。其他的,诸如金波的奶奶见他孙子砸吧嘴儿吃奶了,并且还嚎哭了,便一头给我奶奶跪下了,磕头如捣蒜,说:“活菩萨啊活菩萨!救命之恩,我们老刘家永世不忘啊!”诸如金波的奶奶跟我奶奶商量,每月给我妈多少奶水儿钱合适,被我妈听见了,拒绝了。诸如我妈把金波带到一岁多的时候,他忽然病了,瞧了一个多月才瞧好,俩月才好利落了。这么一折腾,金波一下子瘦了不少,小脸蛋儿由圆的变成了长的,我妈心疼的哭了好几天等等,在这儿都没法细说,如果真的细说了,那就成了电视连续剧了。

    不能细说是不能细说,可是故事却没有完。

    我是说金波的故事。

    我是在似懂事不懂事的那个年龄段问我妈那个问题的。

    我觉得那个问题不属于什么保密的问题。应该很好回答。可是我妈却跟我变了脸。甚至还伸手扇了我后脑勺一下子。

    我忽然觉得有个事情很奇怪,就问我妈:“我大哥一家子是城里人。北京人。他哥,他姐还有他弟,都是城里人。都是北京人。他妈生他们的时候,都是在北京。可是为什么生我大哥时,却在咱们村子里?怎么不在城里?”

    我妈听了,就停止了手中的活计,瞪了我一下,说:“大人的事,小孩儿少打听。”

    我不服气,又问:“为啥少打听?这不符合逻辑!——我那时刚学了这么个词儿,就臭拽上了——明摆着城里的条件好,乡下的条件差。不选好的地方生,非选差的地方生,还差点要了我大哥的命,为什么?”

    我妈就一步迈到了我跟前,伸手扇了我一下,说:“让你别打听就是别打听!打听多了是是非。”

    我妈最后又强调了一遍——“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了,记住了?”

    记住了是记住了,可是我始终觉得这不大符合逻辑。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