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六十年前的一个秘密
作者:金少凡      更新:2015-11-03 22:42      字数:2947
    金波坐在他爸身边。

    他在等他醒来。他答应告诉他60年前的一个秘密。

    他本能的觉得,这个秘密一定会跟他本人有关。但是,除了他小时候降生在了小金家村,除了他降生之后他妈没奶喂他,除了他爸一怒之下,把他的户口从北京迁移到了我们小金家村,从而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他想象不出来究竟还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秘密?真的有吗?就是他常常揣测的那件事了?他问着自己。并且试图得到最合理的解释。风吹进屋里来了。窗户的缝隙很大。他开始周身发冷。

    刘广涛的身子骤然又抖动了起来。

    他一定又是飘乎乎地不知置身于何时何地了。很奇怪,他的手在那一刻为什么会拥有那么大的力量。

    “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他声嘶力竭的喊着。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朝金波的身上打去。

    金波再忍受不住了。他一把攥住了他爸的手:“我问你,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从小就对我那么狠,从小就那么打我?”他也声嘶力竭地朝他喊。

    “你不是!”刘广涛咆哮着。那样子,他不像是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人。

    “不是?我不是?!”泪水涌开了闸门。金波不愿意让他爸看到。他丢开了他爸的手,转身跑出去了。

    村西口,被雨冲刷着的“得求”很光,很亮。愈发的乌黑。金波很快就跑到了那个地方。他默默地掏出一支烟来,靠在“得求”上, 点燃。雨,很快就湿透了他那件已经看不出本色来的破旧的棉衣。

    “得求”上,有许多关于他的记忆。

    当然,也有我的。

    那个时候,我妈牵着我,时常会站在那上面。踮着脚尖儿,用手在额头上搭着凉棚,努力地把视线从围绕着我们小金家村的芦苇上方越过去,注视着视野尽头的那列墨绿色的火车。我们试图从飞驰着的车身上辨别出车窗,辨别出窗户后面坐着的人,辨别出金波。可是我们什么也看不到。无论是窗户还是人。火车响着汽笛,喷着乳白色的浓烟,瞬间消失了。我妈把我的手愈攥愈紧。手指头都攥红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

    “回去之后嘴甜着点。记住了?”

    “得求”每次都是我妈和金波的分别地点。

    我妈给他的口袋里装上五块钱,按一按,之后整理一番他的衣裤,第一百遍地嘱咐:“回家见了爸妈赶紧叫,使大劲儿,叫出声儿来,说我错啦,我跑我干妈那儿去让您们操心了。说我往后再不敢了。”

    他奶奶给他的口袋里塞进去几块白薯干,按一按,之后整理一番他的衣裤,第一百零一遍地嘱咐:“往后不管大人说什么,不能拧着来,心眼儿活泛着点儿,你爸要是再打你,你就赶紧求饶,说好话,跟你兄弟似的,会说话儿,会哄大人,说我再不敢了,说我改。千万别等着挨死打,记住了?”

    金波不住地点头。点头。再点头。噙着眼泪。

    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松开了我妈。我妈也松开了他。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走吧。去火车站。金波倒退着走了几步,之后半转过去身子又走了几步,见我妈不住地朝他挥手,让他快些走,就把身子完全地转了过去。可是忽然间,他停住了。他哭着跑回来,说:“妈,我不想走。你就让我留下来,跟你在一起行吗!”他说:“妈,我求你了!”我妈赶紧上前抱住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妈说:“波儿啊,不是妈不要你,妈也知道你在北京受委屈,妈也心痛你,你一走妈就跟摘了心摘了肺似的不好受,只是咱们农村不出息人,在咱们农村待着没前途,干一天活儿还混不饱饭吃。”金波就说:“没出息,吃不饱饭我自己乐意。没出息吃不饱饭我也不愿意回北京。”他奶奶听了,忙扭着小脚儿走过来,胡噜他的脑袋说:“波儿啊,去吧。那儿是你亲爹亲妈,你在这儿,情理上说也不通。波儿,懂事儿。你在北京好兴上学,上出学来,你才会有出息。跟你爸似的。你爸就是上出学来,从咱们小金家村走出去的。你在咱们家能有个什么好儿啊,一身土一身粪,一脑袋高粱花儿,赶明儿连个媳妇都说不上。你干妈和我都是为你好。你回去忍着,等长大了,你爸就不能再打你了,他也打不动你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熬出来了。赶明儿,自己成个家,好兴过日子。”说着,他奶奶就开始哭了,她一面哭一面把脸朝向了北京的方向,骂道:“那几个小王八羔子,尤其是那个最小个儿的,不是东西,整天合起伙来整治我们波儿,他爸下班一回来就上去编排我们波儿,说他这不好那不好,他爸一听就来气,来了气就打我们波儿。”说到这儿,他奶奶就再说不下去了。

    雨,打在“得求”上溅起了一片片水滴。一颗水滴打进了金波的眼睛里,他眨了眨,抬起手来擦一擦。其实,他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并不止这一颗水滴。

    “得求”上,记忆着他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许多事情。包括他的那次走向死亡前的诀别。

    其实,金波那时候时常挨打,是我许久都想不明白原因的一件事情。

    我问过我妈多少次:“我大哥的爸,为什么老是打他?”

    我妈说:“跟你说过了,闲事小孩儿少打听。”

    我说:“这不是闲事。是我大哥的事。”

    我妈就停住了手里的活计,瞪着我,问:“谁家小孩儿不挨打?你不挨打吗?你爸不也是老打你吗?那天还要拿棍子打你呢。”

    我一时无话可说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又问:“他爸为什么不打其他的孩子?单打他?他到底是不是他爸亲生的?”

    我妈立即就严肃了,一巴掌扇在了我的后脑勺儿上,说:“别瞎猜,别胡说。小心惹是非!”

    啥是非呢?我不懂。

    金波上中学之后,开始频繁地往我家跑。只要一挨打,就从家里跑出来,跑到我家。找我妈。

    他第一次跑回来,闯进我家门时,我和我妈谁也没认出他来。以为是个“花子”。我们小金家村把要饭的称作“花子”。打发“花子”的办法是绝不能让他们进屋,一是怕他们进屋耍无赖,二是怕带来晦气。因此,见一个蓬头垢面,破衣蓝衫的孩子钻了进来,我妈就赶紧起身拿了一块棒子面烙饼塞给他,然后把他往外轰。他不走,叫了声妈。我妈板着脸,问:“哪儿来的这么个孩子?饭也给了,怎么还不走,跟我叫什么妈?叫妈,叫奶奶也就这么一块棒子面烙饼,多了没有,我们还没得吃呢,快走,不然我找棍子了!”金波咕咚一声就跪下了。他说:“妈,是我!金波!”我妈听了,先是一愣,之后忙用手把他脸上的污垢胡噜一把,终于认出了他。

    “儿啊,你这么成这样子了?”

    “妈,我又挨打了!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出来找你!”

    我妈和金波迅速地抱在了一起。两个人都痛哭流涕。

    我妈撩开金波的衣裳,看见他身上一条子一道子的血印儿,就咬着牙说:“怎么那么狠呢?怎么能下得去手呢?往后跟着妈吧,不回去了!”

    金波舔着脸上的泪,说:“嗯,妈!”

    俩人哭了一阵子,我妈让我赶紧给金波去烧洗澡水,她忙着给他去做饭,洗衣服。

    因为没衣服可换,金波洗完澡,就躺在炕上披着被子。

    我妈在炕下面烧火,问他:“波儿,这么老远,你是怎么跑回来的?”

    金波从被窝儿里伸出脑袋来,说:“一路扒火车。”

    “要是被人发现了呢?”

    “就轰我下车。”

    “轰下来怎么办?”

    “我再找机会扒。”

    “走了几天?”

    “两天。”

    “不担心迷路?”

    “不担心,顺着铁道线走,迷不了路。”金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在炕上坐直了,又说:“我老远的就看见咱村西口上的大‘得求’了。看见它,我心里就踏实了。就知道到家了!”

    听着金波的叙述,我妈忘了往灶膛里添火,红红的火苗儿窜了出来,舔着灶台,把我妈和金波的脸映得通红。

    后来,我长大了,学会了看地图,我拿尺子量了一下,又按比例尺进行了换算才知道,从金波北京的家,北京市东城区胡萝卜胡同33号,到我们河北省忻城县张八屯公社小金家村大队,直线距离是288公里。我们小金家村到忻城县火车站是10公里。金波从家里跑出来时,身上没有一分钱。这段路程,想必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历尽了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