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嫩平原，早年居住在這里的人們都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新媳婦過門，必祭祖墳。第二天，海青帶著夫人、幾個義弟和跟隨自己征戰的三個子佷先到李家窪子，在生父生母墳前焚化了一些冥幣和祭奠物品。含淚悲別父母墳塋後，又來到了養父扎木甦榮及姐姐烏雲琪琪格墓前哭拜一番，幾個人這才飛馬來到了昔日招兵大寨——海青窩堡屯。因海青立寨後不久，曾有不少海青的遠近親屬從關內聞訊趕來投奔海青，一些年輕力壯的都參加了海青隊，老、弱、病殘的皆被安置在了海青窩堡墾荒生息。海青來此，一為省親，二為看望昔日留駐大寨的一些眾弟兄。哪知到了海青窩堡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昔日偌大的海青大寨，現已是斷壁殘垣，狗吠雞鳴之聲全無。居民稀稀拉拉地沒剩幾戶人家。在村口，一位昔日曾跟隨李海青參加過江橋保衛戰的老者拉著海青的手，對海青哭訴到︰“由于漢奸告密，日本人終于找到了令其聞風喪膽的海青窩堡屯，他們不斷派偽警察到此抓人。屯內凡有與李海青聯系過的人都早已離家出走。據說有幾個海青的子佷為保住家業，在這里死守田園，後被偽警察發現，被抓去倒掛在房梁上，向鼻子里灌柴油和辣椒水，有好幾個被活活折磨死了。另有一些未死的逃出來後，也都隱姓埋名，遠奔他鄉，早就不知去向了。”

    還未待老人家說完，國難、家仇早已使李海青氣沖牛斗，兩眼噴火，他令部下將所帶物品散發給這里的眾鄉親後，這才含恨離開了海青窩堡屯。

    太陽偏西時，海青帶夫人回到了伊順招軍營。哪知還未落座，便見一門軍匆匆跑進軍營大帳報告，說是中央手下有一叫猛張飛雷青的連長，與伊順招一位叫烏雲卓瑪的蒙古族老太，因爭奪一名叫小和田敏子的小女孩打起來了，而且吵得很厲害。海青聞報不由大怒。暫不說伊順招是我的故地，就憑一個堂堂的義勇軍戰士與民間老太吵架一節就足可以按軍法治罪。海青立即令門前侍衛將猛張飛雷青拉人軍營大帳，本司令要親自審訊這位膽敢欺侮伊順招老太的不法之徒。

    頃刻間猛張飛雷青便被侍衛拉近了軍營大帳。眼見大哥海青面色鐵青，虎目圓睜，不由大吃一驚。昔日青山因違軍令奸污女學生被殺一節頓現眼前。那雷青再猛此時也被嚇得渾身直冒冷汗，急忙跪在地下，不敢正視海青半眼。

    “是你和老太太打起來了，奶奶的！……英雄啊！日本鬼子還沒打完，就開始欺侮起被我稱為衣食父母的伊順招老百姓了，看你有多了不起！……”

    猛張飛雷青身子一激靈嚇得半晌沒敢做聲。

    且說這猛張飛雷青跟隨“中央”多年，因家境貧寒，父母早亡，便投靠在“中央”麾下當了一名連長。此人心直口快，嫉惡如仇。打貪官污吏，殺鬼子漢奸不懼槍林彈雨，十分勇猛，故被稱為猛張飛。乃是“中央”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將。也是“中央”的得力心腹。

    “說話呀！和伊順招蒙古老太吵架的那股威風哪兒去了？抬起頭來……看著我！……”

    “司令！小的已知錯，但那個老太是個漢奸，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眾百姓面前收養一個萬惡的日本人。我恨死了那些侵略我國害我人民的日本鬼子，他們在中國大地凶狠殘暴，無惡不作，殺人如麻，他們……他們是一伙‘頭頂長瘡，腳底冒膿’，天生就壞透了氣的強盜、匪徒、惡棍。它們是一個凶狠、殘暴、罪惡的野蠻民族，它們喪心病狂，企圖毀滅我們整個民……民族，殺害的是我們千千萬萬善良的骨肉同胞哇！那反過來說，我僅僅讓她一家日本鬼子斷子絕孫還過分嗎？大哥……我……我錯了嗎！？”

    說到這，雷青偷眼看了海青一眼，見海青初始那滿臉怒色稍有一些緩解，便又大著膽子繼續說道︰“我要殺死的是一個雙手沾滿了中國人民鮮血的日本人的孩子，我要毀卻的是一個世界最丑惡的民族的子孫，這本與那老太無關，可那個老太太就是死活護著不讓。當我扯起孩子一條腿想把她摔死在石頭上時，那老太竟惡狠狠地撓了我一把。是我一時沒壓住武火，所以就掏出了槍，可馬上知錯，就把槍立即又收回去了……司令，我已知錯了，就饒了小地一……一回吧！……”

    雷青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正向海青哭訴，這當兒，只見“中央”一只手拉著海青夫人，連侍衛報告都沒來得及，就風風火火地闖進了中軍大帳，接著便雙腿跪地，淚流滿面︰“大哥！是小弟對不起你，對部下管教不嚴，要處分就先處小弟好了！乞求大哥念在雷青初犯和昔日作戰有功的情分上，能對雷青網開一面，我先謝謝大哥了！……”

    夫人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便稀里糊涂地被“中央”拉近了大帳。經向雷青和“中央”慢慢打听，方才知道了事情的一些原委︰原來此前肇州曾設一座日本戰地醫院，對外稱是日本協和醫院。小和田敏子的媽媽是戰地醫院的外科醫生，名叫大川江子，是江橋大戰前才被從新京派至肇州縣，主要任務是搶救在江橋大戰中受傷的日本人。海青隊渡江北上進駐豐樂後，日本關東軍知海青早晚必強攻肇州，便密令戰地醫院立即撤退至吉林農安縣，不得把半點藥品留給東北義勇軍。哪知醫院還未搬完，義勇軍就開始猛攻縣城。住在肇州的日本憲兵隊怕日本傷員落在義勇軍隊員手里被殺，便委小和田敏子的媽媽大川江子和一些日本大夫帶領傷員星夜潛逃。大川江子因怕路上帶孩子不安全，便把孩子委托給一個叫山口惠子的護士，讓她帶孩子跟拉物資的車隊後行。哪知運送物資車輛還未出城，義勇軍就已將城池圍攏。山口惠子帶著小和田敏子在肇州城里提心吊膽地過了三天三夜後，城池終于被攻破，最後在幾個日本人的安排下，不得不尾隨張太達部棄城而逃。哪知還未到大同，張太達殘部便遭義勇軍圍截，瞬間便被殲滅。那山口惠子只顧自家逃命要緊，哪里還有閑心管別人家的孩子，便把小和田敏子扔在一個小壕溝里，自己則化裝後只身潛逃。不知是散落到了民間還是去了哪里，從此杳無音信。

    卻說那烏雲卓瑪老太自小在蒙古包里長大，一生最喜歡行圍打獵。現家里雖有獵槍，卻苦于彈藥不足。今見城南炮火連天，殺聲震野，沒過一個頭晌，就見三百多日偽軍全部被義勇軍殲滅，等義勇軍打掃完戰場後，她便只身一人來到戰場，意在撿一些被人丟棄的子彈或子彈殼一類的東西，也好補充一下自己和老伴打野兔彈藥的不足。那知走著走著，就被一個孩子哭聲所吸引。順哭聲尋找，竟在一個偏僻破舊的磚窯里，撿到了一個滿臉污垢的日本小女孩。心地慈善的烏雲卓瑪老太怕女孩子被野狼叼走，便不再去撿子彈，而是想把小女孩子先領回家。哪知路上不巧就遇上了猛張飛雷青。那雷青見老太領的是一日本女孩，一股對鬼子仇恨的無名怒火頓沖腦門，跑過去從老太手里搶過小孩，扯起一條腿就要往路邊的石頭上摜。老太氣急，一邊死死地拉住孩子不撒手，一邊抽出手來向那雷青的臉上狠狠地撓了一把。雷青的臉上頃刻便有了五個血印子，于是就引出了開頭的一幕。

    听完中央和雷青的講述後，海青遂令二人暫站起平身。恰好海豹和安子奇等也都聞訊趕到。子奇令中軍侍衛去烏雲卓瑪老太太家，把老太和日本女孩都請到中軍大帳，待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搞清楚後再最後定奪。

    只一會兒功夫，那位蒙古老太便領著一個日本女孩來到海青等面前。見了大伙，蒙古老太沒怎麼樣，倒是那個日本小女孩見雷青在此，立即渾身都抖動起來。當女孩恐懼的目光落在夫人身上時，竟毫不猶豫跑了過去，一把摟住夫人的脖子，一邊高喊著媽媽，一邊大聲哭了起來。

    夫人急將那日本女孩抱在懷里，第一個最為明顯的感覺就是女孩的手和全身都在激烈地顫抖，心也在激烈地跳動。

    “孩子，不要怕，我就是你的媽媽！”

    夫人這一句話不知是情不自禁還是喃喃自語，話剛落音，滿臉竟像被紅布染了一樣的紅。

    小女孩真是聰明，還未待夫人回答，竟又飛跑到了海青身邊，又一把摟住海青的脖子，用她那清亮的童聲高喊了一聲“爸爸！”

    此時此刻，中軍大帳里幾乎所有人的心都在微微顫抖！

    再看那猛張飛雷青，竟禁不住潸然淚下。末了，只見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蒙古老太面前，用顫抖的聲音一字一板地說道︰“老媽媽，我……我錯了！您……您老還生我的氣嗎？”

    “我生！我是你的阿媽，那是我的孫女！蒙古人要是不會生氣那就不是蒙古人，但要和自己的兒子和孫女生氣哪個還能氣得起來呀！”

    听了老媽媽一席話，大家沉重的心才稍稍好了一些。

    就在這時，夫人突然看了海青一眼，接著又緩緩轉過身來，對蒙古老太說道︰“親愛的蒙古阿媽！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

    “說吧，我的孩子，你說什麼話阿媽都不怪罪……”

    “親愛的阿媽！我們今天發生的一切似乎像是個夢，但又不是夢。這件事看起來好像很簡單，您老不過是收養一個小女孩。但它又很不簡單。因為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她是我們民族不共戴天的仇敵日本鬼子的後裔。當倍受欺凌的中國人無處發泄時，你身邊的小女孩也許就會成為人們仇恨發泄的對象。當人們知道你收養的是我們民族仇敵的後代時，也許還會背上漢奸的罵名。所以我意這個小女孩暫由我來收養，這樣才能減少您老無數生活的麻煩和負擔。您老同意嗎？”

    說到這兒，夫人轉過臉來，開始溫情地目視海青。

    海青會意，便也含笑地問老媽媽︰“您老意下如何呀？”

    “我同意！我同意！只要是大小姐的話，說什麼我都愛听！”

    小和田敏子听了蒙古老太的話後，急忙跑到夫人身邊，又一次摟著夫人的脖子，甜甜地叫了一聲“媽媽！”

    海青樂了，眾弟兄也都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