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千年
作者︰
遠音塵 更新︰2019-02-08 11:24 字數︰1873
月色千年
七點四十五分,爸爸嘴張著,一口痰在喉嚨里。媽媽示範著︰把痰咳出來呀,咳咳咳。爸爸答︰咳不動了。氣息微弱,還能听清。之後就沒有再說一句話。
爸爸走了,姨媽她們要帶媽媽去住幾天,媽媽說︰我哪里也不去,我把他帶回家還一起打伙,我不會把他一個人扔在家里的。
爸爸還在自己的家里。無處不在。兩件常穿的西服,還掛在門後。橙黃的短袖衫,在西服後面。短袖衫是我買的,姐姐罵,把爸爸穿得像個老不正經的。
老不正經的,到老也不正經,早早跟我先生談妥,最後的照片,就選他抽煙的那張。我先生有些猶豫︰“爸爸,好像不好吧?”先生擔心有損形象,他樂︰“我才不管這些。”
之後的幾天,我緩過來了,開始不放心媽媽一人在家,常往媽媽那里跑。媽媽早早上了床,門大敞四開。冬天的寒風往里直灌。我一個激靈,忙去掩門。電視里的聲音,大得可以蓋過人聲,媽媽止我︰“不要關門,爸爸會回家的,我把電視開著給他看。”
帶爸爸出去玩,拍了那麼多照片,洗了帶回家,爸爸用相框裝起來,放在櫃子上。照片越來越多,張羅著要用一個兩米的大框子,裝成一堵照片牆。跟他說,那麼多放櫃子上也放不起來,他妥協了︰“等兩天身體好些再說。”再說的事,再也說不成了。小姨怕那麼多的照片,媽媽會睹物思人,要求全部收起來。媽媽一張也不肯。衣服也沒有扔,照片也沒有收起來。兩盆小玫瑰重新換了開花的,小碟子里的銅錢草,媽媽每天灌水。爸爸只是去了遠方,這一下病災全無腿腳靈便,隨時都會回來看看。
我兒子回家,我電話媽媽來團聚。媽媽照會爸爸︰“孫子回來啦,明天去吃飯,你也一起去呀。”媽媽突然淚不可抑。我兒子20歲了,每次回家電話都是直接打給爺爺︰“爺爺,燒只小公雞呀!”爸爸會挑小公雞,都是那種散養的,他能辨出。作料只放油和鹽,燒得原汁原味,熟了的時候,放一些毛豆米。小公雞成了他的絕活,每次聚會小公雞必點。媽媽一夜無眠。憶起爸爸種種的好。
爸爸在世,只有種種不乖。
他終算活得很自己的人。在醫院,病情和緩一點,他就開始盤算著如何改善他的生活,每隔幾分鐘,差我去問︰酒糟餅可以吃嗎?野生毛魚可以吃嗎?野鴨能吃的吧?蟹渣總能吃的吧?醫生嚇壞了︰“凡是沾了酒字的,一律不能!毛魚是高蛋白,也要慎重!野鴨是高脂肪的!”
我們母女三人,遵照醫囑,對他種種限制,他跳腳︰“能你們母女三個在一起就沒得命了!”對我們還客氣些,對媽媽更是毫無情面可言。媽媽發狠︰“他要是死了,我眼淚滴子都沒有!”
爸爸突然離世之後,我們才深深反省,他病得有多重!他所有的火爆脾氣,只緣于深深地絕望,而要強的性格,讓他在我們面前閉口不談半點難過。
媽媽的生日,從前都被忽略。老來,爸爸守在家里,愛張羅每個人的生日。我電話媽媽,今年我幫她過生日,媽媽跟爸爸說︰“今天吳瑛幫我過生日呀,我去上班,你中午的時候就能去了。”爸爸餃著香煙,在鏡框里不語。媽媽看著爸爸。爸爸的體溫早早沒有了。第一次出血之後,連身上很重的腦油味也沒有了。離去前的一晚,媽媽把爸爸擁在懷里,試圖傳一些體溫給他。十月底的天氣,已經很冷,霜欺露重,媽媽想把爸爸,放進被子里暖暖,想想又放棄了,媽媽說︰“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哪里有什麼陰靈的說法!”
媽媽側耳听︰“以往天黑了,他就躬著身子,樓梯上就會響起他的腳步聲。只有一次,去丁葉家打牌,一直打到深夜才回來。我騎著車子找啊,找到半夜,他自己回來了。”媽媽堅持著等,等到半夜,看爸爸知不知道回來。
媽媽說︰“前天我們吃飯,光知道帶你爸爸來,都沒有拿碗筷給他,這吃的什麼飯?”那天,在我家,朝南的位置,留給了爸爸,姐姐點了支煙,煙在空氣里冉冉燃燒,我們寧願相信,這是爸爸在抽。
小姨帶我們一家吃飯。我用車子去姐姐家接來姐姐姐夫,接媽媽。媽媽說︰“今天早晨忘了約你爸爸了,他不知道和我們一起去吃飯。”我說︰“我們去約爸爸。”
爸爸的墓地就在小姨的那個村里。媽媽約爸爸︰“去小妹子家呀,以前去都不許去,你去了她家就不太平,要賭錢要拼酒,今天你跟我們一起去啊。”我跪在碑前。爸爸踩著水車,笑得嘴都合不攏。媽媽嘆︰“又讓他踏水車,他一輩子就是怕干活!”
下葬那天的白菊花,開得越發精神了,復三時栽下的各式花草,逐一活轉,三七送來的茶梅,大朵大朵綻放著。只等大寒,又可以把爸爸的新家重新布置裝扮,又可以四季花香綠意盎然了。
一桌人坐下吃飯,媽媽給爸爸的餐具里裝上他愛吃的菜,小姨父給爸爸點了支煙,煙在半空中裊裊自燃。吃到大半的時候,媽媽起身︰“我帶你爸先回家了!你們慢慢吃。”媽媽騎她自己的電動車。她認定,爸爸還會坐在她的車後,和她一起回家。
月色下的媽媽,孑然孤獨。她的心中,卻有爸爸常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