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身在囂攘濁世 常懷一握清風
作者︰遠音塵      更新︰2019-02-08 11:22      字數︰5522
    雪小禪:身在囂攘濁世 常懷一握清風

    渡

    詞典里解釋︰渡 由此到彼。人生有很多這樣的關口,由此到彼。有些是不著痕跡,輕松過渡,有些是大溝大坎,過得去的,渡。過不去的,成了劫。

    某一日,我在電腦跟前忙活,朋友電話我,你老師生病了,你知道不?報來病名,我的手停在半空,久久忘了動彈。後來就念著去看老師。來回八個小時全在路上,只在老師床前呆了29分鐘。我曾經跟爸爸說,那樣的都市啊,我有掉進水底的感覺。咱們不要去。這次只身漂在那樣的都市,只為看我的老師。她呆的,恰恰是我和姐姐輾轉流落街頭怯怯尋找的特需門診。坐那邊就流淚,不知結果,單單這個傷心地,足夠驚心了。

    老師插著管,說話都是啞語。帶來的鮮花,我自己放到一邊。這個時候,什麼才能幫到她?鮮花、美食、寬慰、鼓勵,沒有一樣合適。我從包里掏出小禪的《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我說,老師,我們都是寫文的人,命運扼住我們的咽喉了,能渡自己的,只有這個了。

    我倉皇逃走。

    誰也不敢想象文字的力量。老師動了那麼大的手術,九死一生,大醫院直接轉向療養院,整整兩個月,枕邊就是這本書。

    康復後的老師,回到自己的家,召喚我︰你來幫我配些小花小草,我又活轉過來啦!

    幾十盆花草魚貫而入。幾上、架上,鋪天蓋地。《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著》在幾上攤開著,老師一頂淺粉小帽,因為體虛,聲音被捏成了串串皺褶,是花邊︰以前不敢看小禪,怕的就是上癮,沒想到,躲不過繞不開,這次索性敞開懷抱擁她入懷!

    那是我老師的一霎時。

    一冊薄書,渡過劫難。小禪說自己,2010年,是她的一霎時。書中說得並沒有很清晰,大致可以猜出,應該是她從青春文學翹楚向知性文化學者華麗轉身的陣痛。她就是那個落難的薛湘靈,大街小巷轉遍,耳朵里听著《鎖麟囊》里的一霎時︰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戲曲渡了她,她又寫成了文字,渡了那麼多的閱讀者。

    淨

    整整一個春天,我迷上四個字︰風煙俱淨。大大小小、行行楷楷寫了很多幅。就那四個字。因為一個女子。之前的日子只夠柴米油鹽,時間是個奢侈品,捉襟還見肘的。用于展示到人面前的,必是如我們會客的母親,慌亂地抿了發,換了新衣,換了新鞋,再出門時,還發現扣子錯了兩粒。沒辦法,只夠整理出那些展示在人前。

    可是小禪不一樣。偌大一個家,一天24小時,沒有不可以入詩,不可以入畫的。一泡茶,初升的太陽,從窗邊擠進來,落在沙發上,落在矮幾上,落在剛采下的幾束小花上。桌上是攤開的紙,封面上隨意幾個字︰故人不相忘,惜君如往常。只是幾行,便驚了心動了魄。一邊是茶盞,青花上帶著光陰的痕跡,茶托是一個餅模,老舊衰頹卻有迷人的光芒。窗玻璃上春節的剪紙還沒撕去,一個人和晨光做著捉迷藏的游戲,寫得美文拍得美照。不要以為,這是布景,是攝影師鏡頭下的美照,鏡頭下的炫麗耀眼,鏡頭外的不堪入目。小禪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定格成一幅畫。

    彼時的我,兵荒馬又亂。年初客服和發貨的一齊新進人,新員工沒能上崗,自己都要頂一陣的。陽台的花,幾天沒空看一眼,廚房里媽媽送來的菜,上批的還沒吃完,下批的又發了黃。我和先生的電腦桌,永遠都在工作中,發來的樣品,店鋪小花交來的各種資料,貨物到家的各種提貨單到貨單,眼楮用久了,需要眼藥水,膽囊炎常犯,藥也放在手邊。三日不讀書怕自己變得面目猙獰,一本本半攤的書,看不完又舍不得挪開。爺爺跟我說︰你必須把家里東西清理一部分出去!

    一語驚醒夢中人。小禪才是人精。你不是忙,是你忘了讓自己開放。我把沒有吃完的青菜,插到我的小綠罐里,上面夾兩只黃小雞,一進門的地方,春光停駐。扛著一枝紅葉李,插到瓶子里,瓶子上方寫兩個字︰攬勝。不過癮,又扛了一枝送到老師的家里,乒乒乓乓替她插到瓶里,老師興致盎然,居然爬到高空,拿下兒子的小提琴,放在紅葉李一旁,我題︰我亦無所送,聊贈一枝春。

    小禪有一幅圖,是她的手機作品,美極。一幅行楷,只一個字,淨。立于框中,大段空白,只一個淨。左側兩方小印。右邊是一個土里扒出來似的小罐。罐里插的不知是什麼植物。她插的植物不必細究,出其不意,幾棵芝麻,路邊枝丫橫陳的紫荊,兩朵泊著的玉蘭。這個沒能認出來。鏡框灰撲撲的,土罐灰撲撲的,插在瓶里的枝丫,灰撲撲的。卻有光束由上而下,那個“淨”字便閃閃爍爍明明滅滅了起來。

    這就是她的境界。把自己活成了一片淨色。鎖麟囊成為她的宗教、聖經,人生的格局、心胸、心性,也格外像那個富家小姐薛湘靈,有了慈悲心,見到悲憫之事、之人必出手相扶。

    我去拿朋友寄來的花器,走進小丫頭的花鋪。小丫頭生了兩個兒子,老公去做一個大的工程,一個人帶兩個寶寶,還要打點花鋪,還養著狗狗。狗狗蹲在店門口,田地里搭成的臨時棚子,鐵絲做著搭扣,扣上就算上了鎖。盆子、新進來的花,從前庫存的花,這里連著那里,花盆里放一些剩飯菜,當狗食盆。我用五分鐘的時間,點開小禪的朋友圈,我示意小丫頭︰咱們可以把花鋪整理成這樣這樣。別人沒花還用花草裝點,咱們滿是花草還能不更詩意橫生?

    小丫頭真厲害,一點就通,姐姐,以後我要跟你多交流!我一直嫌棄這里髒亂,整天忙死了,什麼也做不好。我朝她笑︰觀念一變,你的生活就會大改變。你可以活成小禪那個樣。把你的店鋪拾掇得每個角落都可以拍照。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小丫頭就傳來了照片。她搭配的小葉紫檀,放在一個割破的盆子里,邊上插著小山,樹干下放一個小涼亭。小丫頭興奮呢︰姐姐,渾身是勁!還真是那麼個理兒!改變真美好!

    日常

    可以把日常兩個字,用到驚天動地的,怕只有雪小禪了。她常是。常常會把一個詞,或者一個花器,或者一件衣服,或者一雙鞋,用到極致,用到你不管隔著多久多遠的距離,遠遠地就能嗅出一股小禪的味道。沒錯,就是屬于她的獨特的味道。

    我是一個貪多的人。骨子里的豪情俠義,讓我有種與生俱來地貪多。不懂節制與收斂地貪多。比如花,有了墨蘭要文蘭,有了茉莉要扶桑。有了凌霄還要小菊,再遇到別致的花器,又想著折騰著把什麼花草可以放進去了。然後前陽台塞滿,兩個房間的飄窗塞滿,後陽台後飄窗灶台寫字台,凡是可以擺花的地方,都擺滿了花。還有我的美衣。前面買的,還沒到穿的季節,新的衣服又上市了。來不及拆下吊牌,又被新到的款式吸引了。

    小禪卻不是。一只粉紫的蜻蜓。她穿乳白飄帶白襯衣,黑短發,低下頭來看書,蜻蜓便停在胸前,安靜素然。穿一襲黑色的袍,蜻蜓在黑袍上。黑底色上明亮著一只粉蝶,蝶不語,時光自驚艷。她泡一壺茶,素筆寫下幾段文章,桌上有散落的點心,水果,還有一邊的小花。蜻蜓在茶盤上,振翅欲飛。然後是一雙球鞋。看得她那些時尚界好友恨得牙癢癢的球鞋,去講座是那雙。去雅集是那雙。明黃袍配那雙,破牛仔配的還是那雙。奧黛旗袍配的仍然是那雙。除去戀舊,還有一種骨子里的自信,還有一種文字人的執念。

    美和文字,在哪里?就在這些瑣碎卻動人的日常里。一個作家,首先要能過好這些瑣碎的日常。淘一個老罐,剪兩枝開殘的花朵,桌上有泡好的茶,一杯給自己,一杯還給自己。不要多熱鬧,一個人足夠了。有那麼豐盈狂野的內心,勻不出時間給旁人。而愛人的最高境界,就是首先把自己活好。把自己活成典範,讓更多人喜歡你的生活方式,向往你的生活方式,潛移默化地受你的影響,身邊的人和世界,因為你的影響,悄悄變得美好起來。很多人會因為這些日常,喜極而泣,這便是,力量。

    我的病被治好了。聚斂只恨不多的貪,被治好了。一個季節,只兩件衣服,反反復復地穿。一牆的字帖,只選一本在案頭,一個晚上,幾個晚上,只讀一個帖。而一個帖,只肯讀其中幾個字。我看到了平時來不及發現的東西。我發現褚遂良才是養花大師。只有他才敢把那個一桿到底的豎,寫得迂回包抄寫得曲徑通幽,寫得如我的新寵彈簧草,卷著個發。而他筆下的字,又是他的百花園,品種齊全奼紫嫣紅五彩斑斕。

    黃豆芽。菠菜面。是初夏的恩賜。晚霞中邊聊天邊吃飯,是最動人的日常。這是小禪今天丟下的文字。

    逆行

    這兩天在寫一個作品,寫甦東坡人生賞心十六件樂事︰

    清溪淺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話;暑至臨溪濯足;雨後登樓看山;柳蔭堤畔閑行;花塢樽前微笑;隔江山寺聞鐘;月下東鄰吹簫;晨興半柱茗香;午倦一方藤枕;開甕勿逢陶謝;接客不著衣冠;乞得名花盛開;飛來家禽自語;客至汲泉烹茶;撫琴听者知音。

    甦東坡聲名遠播,不過一個十足大玩家。時間相隔了千年,卻有雪小禪和甦子瞻遙相呼應一唱一和。最早看小禪的《飛翔的愛情》,撼。那個叫夏加爾的極丑的男人,卻畫得一手極好的畫。可是別的畫家,都有旁枝左葉,他只畫自己的妻子。一個平凡普通微胖的女子,甚至系著做飯的圍裙,飛在他的上、下、前、後、左、右。我來做淘寶,賣圍巾,其它不寫,就寫這個飛翔的愛情。一個冬天,賣出六千條圍巾,樂得碼字的手來不及數錢。

    後來看她寫戲,驚呆了。母語寫作,門檻其實很低。只要認全了兩千個常用字,平時說話不磕巴,還有那麼個小膽,操刀就可以干的。遇到仁慈的編輯,混個日報晚報發表,不成太大問題。所以,才會有散文豆腐塊泛濫。我承認,我的起步算一個。心里有點小感悟小感動小感觸,趕緊記下來,集得多了,便覺得自己是個寫文章的了。後來看到小禪寫戲,才知道,原來,寫作只是寫自己腳下的三畝二分地,是件多麼可恥的事。

    與小禪劈面相逢,卻是因為書法。人生有很多機緣,並不是自己可以設定的。年輕的時候,有很多東西要追逐,老來,不曾想過自己就會專攻書法。腐朽單調枯燥快要發霉的東西,突然就看到它包在里面的光芒。小禪寫甦軾的《寒食帖》︰聲聲慢,聲聲泣。甦軾的心在下雨,從來沒有干過。他的字也在下雨,整篇《寒食帖》都是苦雨的味道。心情低落時看《寒食帖》會雪上加霜,會掩面而泣。寫花氣薰人帖︰無意間的兩句,全是禪意,輕輕一拂,禪就破了。這是宋人的高妙之處,全是有意,又全是無意,留下來的,盡得風流。

    我會和,在山腳下風吹來的方向,和小禪和︰“破禪”是疾風驟雨,到了“中”,就疏朗開闊了,騎在馬背,由著它,嗒嗒嗒,到天邊去。

    書法,不是小禪的另一個山頭。只是她列出來長長的可以講述的多少個面的其中一個。她不是一個寫作者。她直接就是一個雜家。她去湖北,雜志社那麼多女書法家請她吃飯,她們說,感謝你呀,把書法寫得那麼美。是美。她寫《行書》︰行書卻是素衣女子,或許只一件家常白襯衣,搭一條寬松藍裙子——暗底里是驚艷,表面看上去,一臉的知常與市井。它知道稍縱既斂,那樣的克制與放縱——克制是放縱的克制,放縱是克制的放縱。亦有颯爽之姿,亦有纏綿之態,點染之余,只覺得生活是這樣小橋流水、綠雪詩意。

    我直接評價︰小禪專業不是書法,她的發聲,不具權威性。但是,她的每一個字,都給這個領域注入新的生命,聞者眼前一亮,讓在書法里呆得太久的人,被半山奔流而下的飛瀑淋了個從頭到腳,然後每個人都會仰著頭,欣喜地伸出自己的手掌,接半空飛來的水滴。

    戲曲,書法,繪畫,插花,裝飾,家居,服飾,攝影,廚藝,器皿、茶藝,古琴,老繡,小禪說︰柴米油鹽醬醋茶,琴棋書畫詩酒花,我快折騰完了。我試著用文字來描述她窗前的一角。前面隱約一幢高樓。窗台上鋪著木色的陳年老榆木,墮落頹靡。窗上兩幅麻絲。真的絲,吹彈得破的那種,麻本色。是那個山間的女子,素著一張臉,長到十七八,都沒能涂過面霜的那種。一個高頸淨瓶,一朵插得久了的花,瓣都落光了,只有花托,枯著。托下面掙扎著幾片葉,有一片堅持不住,掉在瓶腳下。一個細長的茶托,立在瓶身後,花托上一杯老茶,沒有熱氣氤氳,卻有冷眼,靜觀這個世界。另一邊,是一只厚磁杯。應該空著。這是八大山人的畫。想再看幾樣,沒門。人家就只有一條魚,橫在畫中,自有一雙白眼,翻向這個世界。

    小禪的圖片多半是這樣的意境。不能細看。細看會挪不開步。朋友圈看清音發圖片直播涼拌皮蛋的全過程︰一根黃瓜。兩個皮蛋。黃瓜切成圓片,皮蛋切成八瓣。圓盤里擺成圓扇形,黃瓜放在邊上一圈。紅油麻油芝麻醬澆上,完工。小禪的文字大抵相當于這個過程。那些听下去的戲曲,那些臨過的帖,那些千山萬水背回有的瓶瓶罐罐,那些遠方寄來的花花草草,卻成了筆下的文字。那個文字,只是花兒開放在春天里,小鳥翻飛在藍天,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要不,怎麼辦?像清音的黃瓜,皮蛋呀,調料呀,萬事俱備,東風也來了,不下拼盤還能怎麼辦?

    喜歡控真絲襯衣。來不及穿也控著。店主和我一樣的小個子。一頭短發,假小子一般。沒有客人時,打麻將。我去時,頂著黑眼圈開門。我笑她︰不要打麻將。可以學拍圖。你微信賣服裝靠的就是圖片。她答︰這是。不會拍。衣服都比圖片好看。我朝她示意,你以為,輕描淡寫就能拍好?得考慮角度,燈光,背景,搭配,還有裝飾。還有特效。小女人眼瞪大了。她有一個我們夢寐以求的大院子。她卻任由偌大的院子空著。如果她把院子整成了花園,她把衣服放在了花園里,她的客人一邊坐著喝茶,邊上還有秋千,你想想,她有多少衣服吃得住別人挑選?

    老樹畫畫,紅過半邊天。很多人都說,畫畫好的,比他多去了。還說,寫詩好的,比他多去了。可是人家的歪詩配上他的畫,還就火得不行。這是跨界。小禪做的恰是這件事。寧遠是個賣衣服的,卻有一手令人驚羨的好文字,一雙嬌憨痴萌的小女兒,會畫畫會跳舞會染布縫衣裳。她說,春天來了,讓我們有節制地對待美食,穿得體的衣裳,過清簡的生活,保持閱讀,思考,發呆。每一次出發都值得大張旗鼓,放聲歌唱。

    這是我們摯愛的同類。同類的味道,隔多遠都嗅得到。身在囂攘濁世,常懷一握清風,專門送給小禪的。小禪在她的四月清淺如故里寫︰氣象是一種態,一種味道,一種秘而不宣的東西。哭喊不來,需要靈氣,需要時間,需要磨礪……需要在時間的千難萬險中慢慢修煉。

    藝術,到更高層面上,一定會實行它的打通和圓融,分不出彼和此。小禪的這個階段,文字還在往美處寫。是滿天飛雪眩雙眸。她會一直寫下去,時間會幫她,寫成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入骨。到達她的人書俱老,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