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来不及
作者:
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11:18 字数:9227
一万个来不及
治疗
三月的阳春,桃红柳绿万物复苏。去上班的途中,迎春开得灿烂黄艳。我停下车,奔进迎春丛中,举着手机,眯着眼,对着春阳,自拍一张一张又一张。每日来去的桥边,木槿沉睡一冬,正伸出小拳头一般的叶芽,探头探脑着招摇在春风里。我的手机响了,是闺蜜清的。清的声音一贯清雅甜美,清问我:“你在哪里?用最快的速度到王医生这里来!”
父亲肝病几年了。王医生是他的救命恩人,每有不适,去住几天,挂点水,然后便笑嘻嘻地回家了。可是清的声音明显慌乱,我手机吓得一扔,爬上车子,来不及通知任何人,赶到了医院。
“做个核磁吧,基本也只是确诊一下。这个数据已经很明显了。”那个甲胎蛋白高达一千五了。凭这个其实就可以做决定了。但谁敢如此草率。姐姐也赶到了。开始带父亲做核磁,再做B超确诊,又不敢妄下定论,再请南京专家B超。父亲从检查台上下来又下去,下去复上来。看我脸色,直说:“没病还要被吓出病来呢!”笑着宽慰他:“平时不乖,这会儿给我们惹麻烦了。没有大问题,咱们排查一下。”
一病区王主任找了谈话,让我们拿出方案。目前还可以去大城市看,情况不乐观,如果去,及早安排。几乎一瞬之间,姐姐就做出了决定:“带爸爸去上海!”
治疗的路,不忍回顾。第一次微创消融四天。回得家来,吃了两个月药,复查,又长出来了。再次去上海。这次就不轻松了。整整一个月,治疗期间,父亲的并发症全面爆发,腹泻不止,咯血,高热,腹水。清和锦凤电话我:“带回家吧,别让爸爸遭那份罪。”
我的父亲,生病才两个月,我最要好的姐妹,跟我用的词是,带回家临终关怀吧。我哭倒在上海街头。跟父亲进行了艰难的谈话。第一次直面CA这个话题。父亲暴跳如雷:“要是做,也做下来了!都是你们,反反复复的!”我和姐姐都听懂了,回家是真的心有不甘哪!父亲一生最让我们拥戴的,就是脾气好。老来却像炸弹,一引爆就着,有时,人不惹他,还会自燃。那个直线加速器,看上去只是一道红光,不动刀,不动枪,没有血,没有可怕的响声,却像一台榨汁机一般,眼见着榨去了父亲身体内的水分、元气、精力,甚至走路的力气。那边在唤父亲的名字,父亲脱去所有的外衣,只余一身内衣裤,振作精神朝里迈去。那个通道狭且长,父亲精神抖擞地只身一人,往里走去。瘦得只差风一吹就要倒了,头发还乌着,头骨却瘦得支楞着。我在后面目送,泪水哗哗而下。通道的尽头,是父亲活下去的希望,看到那么多对直线加速器褒贬不一的评价,我总相信,疾病面前,拼总比不拼要好,战斗才有希望,躺倒等待算什么英雄好汉!父亲从治疗室出来,我一步跨上去扶住他,他像凯旋而归的勇士:“明天又能来一火!”
出得院来,我们加快了求医的步伐。西医只能把长出来的肿瘤一个接一个地消掉,不能阻止新的生出来。中医理论上可以。清和锦凤,长年医护此类病人,她们说:“不要信那些秘方一类的,中药也是徒劳。让他开开心心活到最后。”她们怎么懂?我这么感性的一个人,如何能接受并理解她们理性的忠告?我跟朋友说,我是巫医并进,只要是看到对这个病有一点好处的药方、治疗方案,拿爸爸一一实践。爸爸开始都满怀信心地配合,病在他身上,一段时间后,断然拒绝服用那些药物。再做工作,这些是中药,效果慢,得长期坚持。直到有一天,肚子大得发亮,我才意识到,这些治疗,或许对别人有效,对他,肯定没用。
朋友的母亲也是这个病离世的。朋友跟我说:“父亲挺不过今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立马跟朋友翻脸了。我们带出去看,最长一个病友30年了,人家还活着,活过20年的有,三年五年的有,十年八年的有。我们带着父亲一路奋进,少说也会有个三年两载的!
一个从前做镇长的,50多岁上患了这个病,九个病友,八个走了。只有他,活到了70岁。研制出一种药丸,送走了自己的肿瘤和硬化,一次次化验,他成了正常人。每次去人民医院复查,医生都惊叹他这个奇迹。他把这个药丸奉献出来治病救人。我们带爸爸到了那里。爸爸开始听那种药丸,还没说话。听到让他念数字治疗这个病时,直接拍案而起:“谈不起来,不要说一天念八个小时,八分钟也不可能。”镇长尴尬在原地。我们母女三人群起攻爸:“得了这个病,信什么不都是没办法的事,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我在网上买了所有肝病护理的书籍。订阅了几个专门的公众号。搜各种视频,开始替父亲穴位治疗。买穴位袜子,脚踩的石头。研究养肝的营养食谱。家里堆满了三七粉灵芝孢子粉富硒康。父亲饮食很少了,每天光服这些药,就远远超过了食物本身。他依然完全自理。上午买菜、浇花、做午饭,下午到小区打牌。晚上我们去看望他,检查他一天的作息和吃食,他却变得让人越来越不敢靠近,动辄发火,一发便不可收拾。妈妈说:“都是你们平时惯着他,人家得病,都为没钱看吵,为没人伺候吵。我们家这么重视,他还不称心,惯养惯养,阎王老爷疯抢!不要拿他当回事!”
我和姐姐减少了去的频率。不是因为妈妈这番话,是真的怕了吵架。就不能好好跟他说句话。陪他去看他去世的小姑。他当时在上海治疗,没赶得上丧礼。一出院,我们姐妹就带他去看姑奶奶。第一天在他床前,商定了,人家事情完毕了,我们就去看一下,带些水果给姑奶奶家女儿,不便再带其它祭奠物品了。他一早带了茅台酒,带了中华烟,然后去菜场买各种供果。看到我车来,他扒上车子。我在等姐姐,姐姐买了很多水果随后上来了。爸爸看到姐姐那么多水果,开始炫耀他带的酒和烟。我和姐姐同时柔声说:“乡俗大于天,一般丧事完毕的,不能随便做这些活动。我们买水果是带给他们家人的。”爸爸开始跟我们一路吵闹,闹市口,拉开车门,直接要跳下车去。说我们不拿他当人,没跟他商量。我和姐姐相视无语:第一天商定的东西,他直接不认账了。
我们只知道跟他据理力争,回过头来才知道,我的父亲,行动正常只是假相,他已经病得很重了。记忆减退,前说后忘,肝火特别旺,这些都是病重的表现,我在心里甚至恨恨地说:果真有作死一说呀,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吵架
吵架成了我们每天的功课。有事情会跟我们吵,没事情也能找出事情来吵。锦凤说:这种病,肝火旺易怒也是病情发展的一种表现。我妈跳脚:“你们不知道!他一辈子说话就这么噎死人!让谁都可以,跟他,寸步不让!”
为了扳下他的无理取闹,妈妈直接搬去了厂里。爸爸半夜电话进来,我和姐姐夜里去找妈妈。到哪里才能找到?厂区那么大,夜深不见底,又怕惊动了旁人。姐姐突然咬牙:“回家!真这么作,我们也不必再管了!”
凌晨四点,我就开车到了厂里。妈妈一人在田里做活。我声泪俱下:“我知道,爸爸一辈子游手好闲,妈妈没有错,每次吵架,都站在妈妈这一边。可是,现在我求妈妈了,他这么大的病,活多久,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求妈妈忍气吞声让爸爸一次。”
回得家来。继续吵架。我们都忽视了一件事,父亲身体没有明显不适时,会谈笑风生,跟我们讲各种段子。可是,当他身体很不舒服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一句,从来没有提过他的病,只会逮着我们就骂。那天半夜,我从梦中被电话叫醒,妈妈泣不成声:“像这个样子,他自己没死,我就要被气死了!”姐夫在医院拿钢板,下午药物过敏,我陪姐姐一直在那里,好容易才脱离险情,这会儿我累到极至了,我求妈妈:“妈妈,不要再吵了。姐夫那个样子,我们家就太平一点好吗?”妈妈搁下了电话。那夜,幸好妈妈没有出走,夜里,爸爸开始了高热。妈妈慌得喂下退烧药。我正准备去看爸爸,婆婆生病住院了。到约定的打小针时间了,爸爸烧退了点了,跟我说:“你照顾婆婆吧,我自己坐公交车去。”我思前想后,实在不忍,一早,我开车把父亲接到医院。来得有些早,爸爸等了一会儿,我料理好婆婆那头,又到爸爸打针的地方,医生告诉我,爸爸自己坐车回家了。我还在宽慰,坚强才有希望,爸爸真是好样的!
婆婆病情不凶险,但疼痛来得汹涌,我寸步难离。爸爸白天一人在家也不知道怎么度过的,晚十点,妈妈电话来了:“你爸爸吐血了!接爸爸去医院吧!”我一边电话先生接爸爸来医院,一边电话清,全乱套了。清第一时间安排好了急救,我推着个轮椅到大门口接爸爸,爸爸深藏蓝西装、白衬衣、黑色皮鞋,一尘不染,淡定从容地从车上下来:“不要慌,情况没坏到那一步呢!”
进了病房,所有救护措施全上了。爸爸也开始领略到这个病的厉害。先是大口咯血,然后是拉血,反复不停。我和姐姐不停被医生叫去谈话。真正不可思议,那么一个神气的人,转瞬间像被拔去气门芯的轮胎,爸爸在说:“乖乖!这么难受!”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说难受。医生说,如果白天还止不住血的话,就只能带回家了。妈妈开始征询他的身后事,爸爸一万个不甘心:“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相信会这么快!我要去和阎王爷理论!”
气化清风肉化泥
到现在,我和姐姐都不知道,我们如此积极地治疗,对了还是错了。10月29号上午,爸爸挂水,我陪护。丁丁电话进来,30号蒋大为来丰演出,问我有没兴趣听,她送票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爸爸就抢着应了:“我去!”丁丁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在她看来,爸爸卧床多久的人了,还有兴致这个吗?有朋友来探视爸爸,爸爸朗声应着:“下针回家洗一澡,明天晚上去听歌!”
我附在爸爸耳边求他:“咱不回家,在医院里养点元气,明天好去听歌,回家再有个反复,就麻烦了!”爸爸又烦躁起来:“死了!洗个澡就死了!”我一吓,赶紧闭嘴。再阻止下去,又是一顿大吵。妈妈也在帮腔,就让他回家看看,洗个澡,不舒服了就不在家过夜。我没有再坚持,把爸爸送到家。中午浴室不开门,我嘱妈妈,下午我不来送了,你要陪好爸爸。
我自己去店铺忙了一会儿,也洗了把澡,晚上正好朋友叫吃饭,我有意放松一下自己,医院呆久了,快憋坏了。
到得家来,姐姐电话就来了:“爸爸又吐了,你赶紧开车去接,我直接往医院去。”这一次就没有第一次抢救幸运了。先是判断不出,他是吐血还是普通呕吐。妈妈清楚爸爸吐的什么,又忌讳说出口,连我们都没有告诉,值班医生以为是炎症,开一小袋水让爸爸挂下去。深夜,我被妈妈追回家睡觉,姐姐在爸爸挂好水后,也被追回家了。凌晨五点,我到那边一看,爸爸腹泻是血,吐的也是血,赶紧找医生。救护的仪器又挂了上来。主任上班,看是陈旧性出血,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严禁饮食,只说可以喝点米汤。因为第一次出血救过来了,这一次我们也没有太当回事。中午的时候,爸爸一直没有小便,有些着急。我去找医生,又是只是值班的。小伙子插了个导尿管,两次没有插进,换了一个外科医生来,才成功。可是依然没有尿。我是个太乐观的人,从那个时候,爸爸就突然变了一个人,我还没有察觉,他频频要求下床,他以为像从前一样,站着就能尿出来了。几次搬动,导尿管那里出血了。我慌神了,再也不想求助那个小医生了,电话我的清,清让护士来查看,是插入时的外伤。我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有朋友来看爸爸,爸爸背诗文:“人生一世非容易,气化清风肉化泥。”气息微弱,吃力万分,我听了心疼,转移话题,他继续说:“我这样子就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只有我熟悉他,能完全听懂,朋友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朋友匆忙告别走了,爸爸开始烦躁不安,被子全部掀开,直说:水,水!我只肯用棉棒沾点水给他,我哄着他:爸爸,要坚持,挺过来就好。水喝多了,腹水又没命了。爸爸很乖,用舌头逮我蘸过来的水。
我趴在他耳边,我唱歌给他听:“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这首歌是爸爸教的,那年我14岁。他带我去农场,拉我唱这首歌,四下炫耀。我又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哟,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当年爸爸三十出头,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玉树临风俊朗彪悍。新自行车骑得飞快,歌声飘得满村都是。
爸爸在我的歌声里朦胧睡去。妈妈小睡片刻醒来了,我跟妈妈说:“我回家拿床被子,换身衣服来。今晚要陪老爸了。”我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只是隐约感觉到,我需要争分夺秒陪我的爸爸了。睡在他身边我踏实。我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吃饭,姐姐电话就到了:“我来买白蛋白了,你问一下清,出血可不可用的。现在不可以用,留着以后吧。”我继续电话清。清说,等会儿请吴主任来看一下。我扒一口粥,和先生就赶往医院。到那里,我们就全慌神了。爸爸全然没有了早晨的清醒和神气,只是张着嘴,要喝水。被子根本盖不住了。白蛋白分两次挂下去,尿依然没有。爸爸捧着肚子,声音小得像婴儿:“要尿尿。”我和姐姐眼泪千行:“爸爸不急,白蛋白挂下去,小便就有了,还有半个小时。”姐姐吩咐我老公:“去把姐夫带来看爸爸吧。”我也意识到不对头了,姐夫钢板拿掉还没能下地,情况不严重,姐姐不会让我老公带来看爸爸的。爸爸已经不说话了,感觉他很难过,翻来覆去,嗓子烧得发不出声音了。姐姐把爸爸顺进自己的怀里,爸爸头埋在姐姐怀里,一动也不动。人瘦得只有皮包骨头了,头皮历历可见。头发已经一点光泽也没有了。姐姐断然把爸爸交给我,和妈妈上街去找理发的。那么晚,根本没人肯来病房。姐夫被接来了。安置在爸爸边上的病床上。姐姐和我先生回家拿推子,自己动手帮爸爸理发了。妈妈开始查点爸爸的衣服,里面还有套头的羊毛衫和棉毛衫,妈妈轻轻地用剪刀剪了抽了出来。
爸爸偶尔伸伸舌头,要水。我劝爸爸:“再喝点米汤吧,喝了就可以尿出来了。”两次白蛋白挂下去,依然没有尿。王主任过来了,要求抽血看肾功能,护士到处抽,就是抽不到血。王主任从动脉里抽出一小管,那个化验数据对我来说,完全不懂。我现在都想不起来,那个时候我在哪里?哦,在等化验单。王主任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后来就只有值班医生了。先是两针速尿,再是四针,那时已经是31日的零点了。医生说:“再等半小时,没有尿,我们的抢救措施就全用完了。”医生建议可以转去人民医院,前提是,人家肯收。外面的雨,下个不停。姐姐和我先生,奔向人民医院。人民医院拒绝了。小姨弟弟来了。爸爸已经不怎么说话。看到弟弟,喜出望外,气若游丝:小军,你可有办法?
弟弟赶来时,是准备来放弃治疗的,一听这话,急忙联系120。弟弟无望地转向我:“一共三辆车,都在外面。”
雨越来越大,漆黑的夜,漫长得令人绝望。我打12345,我泣不成声:“急救车还能没有,等你们有车时,我就没有爸爸了!”12345正在协调时,弟弟那边也联系上了,几乎在一瞬间,我们娘儿仨就做好了转去盐城的准备。姐姐眼圈红了:“不能不救,我爸这么清醒!活鲜活跳的。”
一路上我们附在爸爸耳边,告诉他出市区了,到高速了,到盐城就有人救你了!可是到了盐城,人家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们,这样的抢救毫无意义,就算做血透几天后,他仍然会进入休克。姐姐泪水滂沱而出:“我们跟爸爸怎么说?”我朝姐姐摇手。这会儿还要跟我爸爸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爸爸安静得很。不再翻滚。姐姐哭出了声。凌晨四点的样子,我们回到了中医院。我跟姐姐说,带爸爸吸根烟吧。
为吸烟,家里吵得烟雾尘天。我们天真地以为,我爸只要听话,只要不抽烟,这个病就能治好,就能陪着我们天长日久。这会儿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爸爸根本抱不起来,也坐不直了。拖到马桶上,根本没法吸烟了。我们把爸爸重新搬到了床上。
缓了会儿,爸爸开始要水。我们用小勺往里灌水。爸爸用手摸衣袋,我把妈妈放进去的一大把钱,替他掏了出来。爸爸睁大了眼睛,看到了满把的钱,摸索着要放回去。我帮他放回身上。爸爸嘴在动:香烟。我手忙脚乱地撤走了氧气瓶。爸爸又说:打火机。我把香烟点着,放到爸爸嘴上,爸爸拿在手上,猛吸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香烟往旁边一扔。至此,爸爸再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天大亮了。又是周一了,医生开始了正常的上班。我的爸爸却陷入了重度昏迷。王主任说:“你们怎么拔掉那些管子了?”不是我们拔的,是那里面的药水挂完了,爸爸的情形也不对了,再插在身上还有什么意义?只有氧气,我们一直没舍得拔。小姑从几十里的乡下赶来,看到爸爸那个模样,抱着大哭出声,爸爸睁开眼睛,泪水沿着眼角,滚了下来。
王主任问我怎么打算的?我还能怎么打算?
再回到病房里,爸爸一口气慢似一口气,几分钟都接不上第二口气,小姑慌得把爸爸往地上搬,下地的瞬间,我看到爸爸眼中的光亮,刹那间灭了,我狂叫着:爸爸!爸爸!我手机也扔了,眼镜也扔了,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跪在爸爸面前,不敢相信地唤着:“爸爸!”五内俱焚。但见我的父亲,这个把我带到人世的至亲至爱的男人,一步步离开了我们。永不回来。
一万个来不及
春天查出来后,我就感觉到我来不及了。我带他在周围的景点转。我们送他两次去上海看病。我帮他拍一张又一张照片,帮他洗出来,供他时时炫耀。帮他买一盆一盆的花,告诉他,养花修身养性,花养得好,你人就好。买漂亮的白衬衣。几年了,都帮他买的老人衣服。他把从前家里的白衬衣,已经洗不白了,洗得衣领发毛,我把那两件很贵的白衬衣递给他,他心疼价格,告诉他,我能挣到钱,从前限制他用钱,是怕他买酒买烟。给他买软底皮鞋。几年前买过一双,这两年忙公公和婆婆,一直没有顾上他,顾上他时,发现那双皮鞋已经断底了。心疼我买的鞋太贵,忙买两双便宜的贴补着穿。帮他买计步器,买鹅卵石跑步垫,买橄榄油,买各式补品,买水果买对肝病有好处的食物。就在九月初,姐姐要去天津看儿子,妈妈让带爸爸坐飞机一起去。我和姐姐开玩笑,我出钱,你出力,带爸爸去玩一趟。姐家儿子真是好样的。吃住行,安排全很到位,脚脚都是包车步步都有缆车。爸爸连来连去四天,接机时,得胜归朝一般朝我挥挥手,我抱着老帅哥喜极而泣。
跟爸爸约好了,明年春暖花开时,再带他去上海手术一次。身体允许,带去台湾玩一圈。还让姐姐带他去。帮他所有的花,换成欧月,那种长得像包子一样的花,又大又香。他羡慕大姨父,外孙工作后买了一条九五之尊孝敬老人家,鼓励他,到时两个外孙都会买,姐姐怕来不及,在医院大门口先买了一包给他,姐姐知道他喜欢摆场子:“咱这次不摆,就自己吃。慢慢享用。”爸爸这个口袋藏到那个口袋,拆封都没舍得拆,直到第二次出血进院,还没记得带来。
他喜欢泡澡,我允诺:自己开车,带他去秦潼温泉。他的朋友,生日那天给他送花来,还没答谢人家,我说,带着他,买上礼物,登门向人家感谢。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个野生的甲鱼,还没拿到家。那个刺猬,他自己杀了,还没做,放冰箱里说等好了,回家吃的,小姨父偷揣给他的中华烟,拆封才吃了一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约他,好好跟我活着,71岁咱们到和平饭店去热闹一下。他跟姐姐说:还要帮姐姐带孙子。一切都来不及了。
换一个地方爱你
一直不敢想象,没有了爸爸,会是怎样的日子?其实,人是在慢慢适应失去的。八个月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担心爸爸的离去。从爸爸查出大病时,我才开始用父亲这个词汇。从前都是卷着舌头唤老爸,老吴头,爸比。他的生日,就是第一次出院时补办的。端午节在医院过的。我儿子的生日他也在医院。我的生日,就没有敢劳动他老人家了。八月半在医院过的。如此频繁进出医院,我的爸爸,那个被我称作虚荣的老头,一直扮着健康的假象,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一句软话,没有告诉我们一声他难过。但凡有点精神,都是自己振作着,买菜、做饭、养花、打牌、洗澡。别人看他风吹要倒的模样,吓得问他,他都说自己好好的。最后一次来医院,还是自己下楼梯自己坐上我的车。他是那抔火,风吹来的时候,都振作着让自己燃得更旺,没有想到,最后一阵风太大,而他,又是如此羸弱,未及挣扎,生命之火直接被吹熄了。我跺着脚大叫:“我是好好带我爸爸来看病的,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在一天之后,我的爸爸躺在了红被之下,乱花丛中?唢呐声声,我的心揪成一团,就在两个月前,我带他检查身体,远处的唢呐声隔着医院的围墙,抛了过来。爸爸说:“下次就轮到我了。”猝不及防的我,泪水夺眶而出。这会儿,唢呐声响,他心心念念的亲友都在往他这里赶。他却不再递烟,不再招呼大家吃饭,只要有一个人来看爸爸,我的泪水就如决堤,我的父亲,昨天还在背诗的!我求他睁眼看一眼我们,求他不要这么残忍,他活着我就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公主,他捧着的双手松开了,我在哪里?我晕了过去。
因为有第一天的晕倒,后两天我成了大家重点监护对象,我被他们隔离开来。火化的那天,我求他们,让我再惯一下爸爸,让我再替爸爸洗把脸,他们断然拒绝了。推进去火化时,他们怕我情绪太激动,拖着我离开,我火了,哪来的这么多规矩?我要再看爸爸一眼!白布被无情地扎了起来。
送葬归来。我再次住进了医院。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挺过来的。我不知道,我可以用什么方法排解这份巨痛。先生难过极了,盯着我:你要是三长两短了,我和儿子怎么办?我有些难过,我到底自私了。妈妈被姨妈们寸步不离地盯着,妈妈说:“我不怕呀。我要把他带回家还打伙,我就当他出去打牌了!他一生就喜欢在外面玩!”
一语点破梦中人!我的爸爸只是出了远门,我的爸爸只是换了一个新地方居住!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爱他,我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想他了就去看他,我要把他的新家,重新用花花草草打扮起来。
还是相信爱情
爸爸说,好在有病,这么多好东西!今年什么都超历史了!心满意足了!飞机在九月,到底拼着老命坐了一趟,去了长城,看了天安门,一早四点爬起来看升国旗。姐姐说,一直以为他是个软弱的人,最后这一遭,刷新了对他的所有看法!
一周前的肝昏迷,让他彻底成了一个迷智的婴儿,吃喝拉撒都被我们捧在手掌心,也感谢那场昏迷,让我们看到了他坚强外表下面的绝望无助与绵软。筷子、碗都不认识了。一个劲地要毛巾,要了毛巾,要自己的手,自己的脚。夜里十点时,灌肠后的他才能睡了一个小时。小睡之后,人就清醒了过来。妈妈喜不自抑,扶爸爸躺下时,亲了一下:“这才乖!惯呀,睡醒了就好了!”
妈妈自己可能也没有觉得自己语气的改变,这两个吵了一辈子的冤家,终于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达成了和解。我的长篇《还是相信爱情》写得更多的是母亲。他们的爱情里,父亲一直游离在外,母亲付出较多。那样的两个人,确实有众多不合拍。父亲病已经很重了,母亲告状,让他安心在家养病,偏偏跑出去打牌,父亲辩:不打牌,就躺着等死?现在想来,看起来柔弱的父亲,一直在家人和外人面前,扮着没病的假象。老早就双腿无力了,我却鼓励他,要多锻炼,要相信医生可以救他。只要能下地,他就做出那番洒脱,做好吃的,每每我送东西回家,忙着向牌友炫耀。父亲最后吃的最多的是南瓜,妈妈地里长了很多。父亲气结地拎给我看:“你妈就把这种瓜带回来给我吃,我还能吃多少?”南瓜还没全红,形状歪七倒八,头子坏了一半。
妈妈一生粗疏,力气大,只顾埋头田里干活。父亲精致细腻,浪漫多情,两人三句话说不到一块儿。我做爸爸工作:“我们吴家是一个大家庭,爷爷奶奶懦弱,你之下的几个兄弟成家,都是妈妈一手操办的。爷爷奶奶一生不会表达。你要蒙妈妈的情意。你不需要做什么,你活得更久一点,多陪妈妈几年,就是报达。”父亲拉着妈妈的手说:“我们吵了一辈子,我帮你洗衣服帮你做饭,就是报达了。”最后的时刻,父亲清醒,却异常绝望,脑里有数,嘴上却不再能说话。妈妈唤他:“吴生,带你回家啊。回家还吵架呀。你还帮我洗衣服呀!”父亲徐徐地点头,之后气息越来越弱。只余我,惨烈的呼唤,撕破周一的长空。
我的父亲,从此永生。
他栽下的花草,株株盎然。杜鹃开了满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