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花草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11:18      字数:3147
    爸爸的花草

    爸爸早年因为花草改变了命运。

    那时,运输队已经解体了。爸爸并不肯安心在家做农活,混到东海边。割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爸爸不会安于在那么荒芜的地方,常常挟着酒,四处找朋友拼酒,结识了农场的人。他们有意要帮爸爸一把,便怂恿爸爸来农场谋事。农场当年还是一片盐碱地,爸爸可以做什么呢?农场正要创办一个苗圃,16万元的苗圃。这在当年,是一个很大项目的工程了。需要两名花师,要求爸爸算一名,再去找一个。这个难不倒爸爸,爸爸很快物色到一名花师,自己跟在花师后面,顺利进了农场。

    妈妈最懂爸爸,他一生吃喝玩乐,哪里真的能担上什么重任?万般不放心,姐姐刚好中学毕业,让姐姐随爸爸一起进驻农场。

    这之后,发生了若干变故,正如妈妈所料,爸爸并不是一个肯钻研业务的人,盐碱地又不适合长花草,而且爸爸请的花师,水平行不行是一说,与人相处特别困难。16万的苗圃迅速崩溃,工程爸爸引进的,花师也是爸爸请的,进农场两家人都安下了户口,爸爸最好说话,16万的烂摊子作价十万给了爸爸。那个时候,十万可以造两幢像模像样的大别墅。那个草盛花草稀的苗圃十万元给了爸爸,爸爸欣然接受,没有任何怨言。

    世上夫妻是最奇妙的组合。当年爸爸来承包苗圃,一家可以进入农场,妈妈是一百个不同意。一是觉得爸爸不靠谱,爸爸描绘的美好前程,让她觉得不安心,二是陌生的环境,让她心生恐慌。她要求我和她留在老家,爸爸带着姐姐去农场。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统一认识的,最终一家四口都搬来了农场。而且,妈妈预言的不靠谱,一一实践着。

    10万元的烂摊子,其实是分文不值。当时的领导念爸爸是个朋友人,让爸爸可以任选一块空地,移走他的苗圃。

    说是苗圃,就只有几百株耐碱的月季了。爸爸的当年,意气风发,没有被巨大的债务吓住了,而妈妈,由最初的坚决反对,摇身站成了爸爸身后最有力的支撑。妈妈选了一块靠公路边的空地,把那些半死不活的花草移了过来。

    人呆,命运就会特别眷顾。爸爸对花草一窍不通。跟着后面磕磕绊绊,烂摊子收了,没了花师,反倒轻松起来了。自己去山东倒腾苗木和山土,妈妈的加入,让那些半死不活的花木有了转机。那时刚改革开放,很多单位开始重视绿化。爸爸长了好多刺杉、龙柏、侧柏,一下子全有了销路。爸爸挟着他的酒,四处打开了销路,这些酒,为他赢来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也为日后的肝病埋下了祸根。

    十万元巨大的坑,后来被妈妈和姐姐,协助爸爸填上了。妈妈的加入,让花草比例大大减少,苗圃里陆续加了桃树,葡萄,柿树。后来,长了几亩地草莓。

    公路边上是条大河,河对岸是些下放到海丰农场的知青们。那些草莓成了那些城里人的最爱。爸爸买来一扎扎新口袋,采下新鲜的草莓,根本不用上市场,直接放自己的家门口,就被城里人抢购一空。爸爸自己贪玩,也知道城里人爱玩,一人发一个口袋,都可以直接去地里采摘。爸爸的那套玩意儿,几十后才大大流行。

    那时我在上学,跟在爸爸后面的姐姐像极了那个塔莎奶奶,行走都有白鹅相伴,眼里都是月季菊花。姐姐把白色葱兰移到灰色瓦盆里。把趴地柏移到小缸里,拿脸盆架当花架,学着做各式盆景造型。

    后来姐姐进了工厂,妈妈坚决认为棉花比月季更靠谱,爸爸凡事不肯钻研,家里最后只留一棵迎春灿烂在花池里,其它都种上了各式农作物和蔬菜瓜果。

    爸爸也从一个玩花的,变回从前,玩鱼,玩虾。爸爸和妈妈一直属于两路人。妈妈很务实。热爱种田,种棉花,种玉米。爸爸看不上这些普通平凡的东西,要养鱼。边上的条沟根本不具备鱼塘的要求。每到发水,底下的涵洞便大敞四开,养得肥肥的鱼全部溜掉。爸爸脱光所有衣服,跳进河底,用身子堵住流水。那时仗着年轻,做事不管不顾。有一年数九寒冬,他也是脱光衣服跳进河里,彻底冻伤了,出得水来便咯血,可是我的老呆子,居然毫不买账,也没进医院查过。直到多年后,出出进进医院多趟,他才说起那次咯血。

    爸爸再次认真养花是在今年三月查出病后。我送他两盆爱必达玫瑰。他撇嘴:“分明就是个小月季,唬谁是玫瑰?”到底老花客,月季玫瑰原是同一花属。小玫瑰成了他的新宠,他跟我得瑟:“真是好样的!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果真,小玫瑰招虫,叶子掉得差不多了,杆干瘦弱,却顶着朵朵花苞,开个不歇。

    清明,带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路上有人卖花,他下得车来,挑了草牡丹,挑了月季,挑了栀子。带他去公园花房,去荷兰花海,哄着他买花,跟他说,花养得好,病就无大碍。他开始最积极地奔忙。前阳台撤去了所有杂物,放了几张学桌,中间搭块搁板,板上放满了他的花花草草。

    在411一个月,其实爸爸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做那个伽马刀,咯血、发热、腹泻、腹水,各种并发症都出现了。我天天以泪洗面。转角的街头,有个老伯,玩微型盆景。各种小柏、微型杜鹃,还有紫藤。开价都是五六百。我转过去几趟。姐姐说:“爸爸这个病,才是开始。”我懂。病魔面前,钱是个好东西。这种可要可不要的,一定在俭省之列。

    到底回家一趟,带来了一盆三叶草。那是我的最爱。苍色虬曲的根茎,露在泥外。茎上爆出嫩嫩的叶芽,开出玫红的小花,小可盈掌。一年四季,干旱潮湿,怎么都不能阻挡它绽放的脚步。又去买来玫瑰和百合,剪开一个矿泉水瓶子,插在爸爸床头。妈妈在家里,电话他,说他的栀子开得特别好。姐姐信心满满:“嗯,我爸这病没事!栀子养得好,人就好!”妈妈过来陪护了几天,提前回家,爸爸叮嘱她:“记得浇花水呀!”妈妈说:“才不!烧开水烫!”妈妈说那个梁山伯和祝英台,定情的信物就是花。嫂子忌妒,烧开水浇那个花,没想到越浇开得越艳,爸爸快乐起来,开始唱:“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我的泪潸然而下,我的他,明显气力不足,早年引吭而歌的,这会儿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哼哼了。

    出得院来,爸爸第一时间奔向他的阳台。用剪刀剪去黄叶弱枝,用淘米水逐盆浇水。我和先生,搭手抬来超大组合盆栽:千叶兰垂在盆边,长寿花姹紫嫣红,薄荷清甜暖香。爸爸呆在阳台里时间越来越长,一来,他的阳台进入最盛花期。栀子不停孕朵,小玫瑰此谢彼放,茉莉纯白清香。最招摇的是那个杜鹃,满满一篮,朵朵怒放。二来,可以小憩片刻,偷偷吸上一两支烟。

    去花海玩,我在粉掌前面流连不走。好友拖我离开,这种礼品组合的,看看就可以了,真要掏钱买,实在没有必要。我到底抱了一盆回来,她们怎么知道,我很怕,日后再想买了,我的爸爸却已不在!

    离去成了一柄高悬于爸爸头顶的剑,随时都有落下的可能。毫无征兆地,第一次出血。几天的兵荒马乱之后,爸爸竟活转过来。最严峻的那几天,谁也没想到花草,再得几天,爸爸又可以倚着靠背说笑话时,我又快乐起来,端去小叶紫檀,端去小玫瑰,端去那盆漂亮又昂贵的粉掌。护士小妞要挂水要打针要氧气,嫌弃我的花花草草碍手绊脚,我笑,并不撤走,花好人就太平,那是我们全家一起哄着爸爸向前的精神支柱。

    再次因为肝昏迷住进医院时,我的锦凤让我要千万千万留意了。我却天天往爸爸床前带花。微型盆景架都带过去了。先生求我:“爸爸那里已经够乱了,你能不能不再添乱?”他怎么懂?我要爸爸的床头悬着挂着放着的都是花草,我要他触目生春,我要用花草留住我的爸爸!

    花草最终也没能留住我的爸爸,我们的万般鼓励和挽留,爸爸还是睡到了那个铺满鲜花的冰棺里。我由最初的歇斯底里,变成后来的面对现实。当爸爸真真切切地被安置到了那个不足一人高的小白房里时,我不得不承认,我永远、永远地失去了我最亲爱的爸爸。任我喊破喉咙,我的那个他,终不会再应我一声。

    妈妈把爸爸的花草带到了墓地。我和姐姐栽了下去。我在小白房边上小河里,栽下一蓬铜钱草。大寒的时候,会送腊梅过来。来年清明,把爸爸的茉莉和月季栽下。墓碑上贴了张爸爸踩水车的瓷刻照,姐姐用手抚去上面的浮尘:“不知道有多好玩,把我家的老呆子乐成这样!”

    我家老呆子这下子没病没灾了,御风西行,千里万里。墓前的花花草草,陪伴老呆子,烟酒逍遥,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