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秋山帖

    1

    有一種花，叫太陽花，又叫不死花。初夏播種，盛夏綻放，夏走向秋時，到它的最盛期。

    去上班的途中，有個花池里，種著太陽花。亮玫紅的、深紅的、水粉紅的、橙黃的、菜花黃的、淺乳黃的、淡米白的、深寶藍的、湖水藍的……葉子細小，花也不大，卻是重瓣。太陽初升，它便朵朵張開，自在熱烈，不管不顧。奮力騎車，每到這里，總要停頓一下，車子繞著花池，小轉片刻。

    一邊的豐山大廈，閑置幾年，終于啟用，大門邊的噴泉，一撥一撥，噴得很歡。不遠處是個做手抓餅的活動車。一年365天，天天在。這會兒店主不知道在哪兒，兩張塑料凳在車子後面，一張橙黃一張果綠，舊且凌亂的活動車一下子生動起來。

    今日立秋，朋友圈里秋聲一片。

    2

    老樹今天的畫，身後一牆藤，藤上數只瓜。濃烈熱鬧。牆前一個白衫男人，端坐桌前。桌上一瓶花，一本書。桌下一凳，一貓耳。與身後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男人落寞清寂。配詩︰

    遠山秋雲乍起，平野漸次蒼黃。

    小院瓜熟蒂落，手邊一茶微涼。

    掩卷沉吟，片刻疾書︰

    淡墨秋山盡遠天，暮霞還照紫添煙。

    故人好在重攜手，不到平山謾五年。

    米芾的淡墨秋山帖。常常不敢寫，一寫便入米太深。

    只是，那份深愛，豈能避開？

    3

    去鎮江玩，因為是跟路，什麼都沒動腦筋，我那損友友，最後一天才問，米芾公園去不？想砸她的心都有了。四五一行，兩輛車趕去的，那些家伙卻不愛書法，說站在公園外等我。讓我慢慢欣賞。

    豬八戒吃人參果肯定是那個味道。公園很大，依山傍水，幾步便是一處風景，只是我還惦記著等在門外的友等，豈能慢慢欣賞？匆匆掠過，那麼大的公園就我一個人，有些怕，怕迷路，找不到出去的路。

    想象著可以看到米芾真跡的，卻沒有。單單瞻仰他生活起居的地方，我還是少了點游客的狂熱。也罷，待得後面有空，來山上小住幾日，過過米氣。

    4

    米芾這個淡墨秋山帖，看到最後一句，撲哧樂了。推算他這個帖子寫于中年，比老樹的五十多歲還要稍稍年輕一點。所以老樹可以小院瓜熟蒂落，手邊一茶微涼，我們的米大人卻在慶幸︰故人好在重攜手，不到平山謾五年。哈哈，謾是罵的意思。和故人從前就有約定，咱空了就去平山玩呀。友人連連點頭，好說好說。一邊好說一邊等了很久。某一日友人記起那個承諾，連忙安排了車馬人等浩浩蕩蕩趕往平山。平山也許就是一個普通的山，可是米大人喜歡呀，和友人能攜手登山，米大人更是開心啊。你要是再不來，罵不死你！我忽然掩口偷樂︰這個故人，莫非是個女人？

    5

    米芾的字，走得相當正道。開始學的唐人的。後來甦東坡跟他說，你要走得遠，必須學古人名帖。一語點醒夢中人，米芾發憤鑽研魏晉以下來的名人名帖。水平可謂了得，復印機第二。王羲之王獻之的他只要模仿一定亂真。模仿之後一定要出新，某一日他突然脫去了所有古帖，開始刷字，刷出他自己的東西。因為有深厚的古帖功底，創作時自然可以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出于古又不泥于古，就這個淡墨秋山帖，短短28字，變化無窮氣象萬千。是我一早看到的太陽花，一朵有一朵的風情。“淡”、“墨”、“平”等字重鼓響錘彩嗩吶沖天，“故”、“人”、“好”等字又如三月輕雨提琴曼訴，這是奔流的溪水，時而淙淙而流時而嘩嘩而下時而迂回受阻喑啞微聲。這是紙上彈奏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6

    淡墨秋山帖是米芾自創詩詞。他的詩詞頗負盛名。且看《滿庭芳》。

    窗外爐煙自動，開瓶試、一品香泉。

    輕濤起，香生玉乳，雪濺紫甌圓。

    嬌鬟，宜美盼，雙擎翠袖，穩步紅蓮。

    寫的是甦東坡的美嬌妾朝雲，彼時的朝雲二十六七歲，輕熟女，正是女人中一生最好的年華。米芾果真性情中人，一看到朝雲，眼都直了。嬌鬟，美盼，翠袖、紅蓮，真正又妒又恨。還不夠的，“頻相顧，餘歡未盡，欲去且留連。”甦東坡肯定哈哈大笑，自己的這個小友，怎麼如此失態？

    所以，“故人好在重攜手”，那個故人鐵定是個女人，再不濟也是個女弟子。八卦有理編排無罪，不到平山謾五年，不止五年，謾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