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作者:远音尘      更新:2019-02-08 09:09      字数:2580
    谁也没有想到,如此勉强的两个人,居然是老爸强逼着母亲杀进婚姻的重围。

    那天早晨,老爸还在早饭,就有一群人敲锣打鼓涌向家里。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老爸就走,老爸还想挣扎,早有人七手八脚架了老爸朝前走。

    “美死你了!”“还是你混得好呀。书记亲点的。明白不?”边上的年轻人妒忌又开心,在老爸胸前捶来搡去。大队的路程从前觉得那么长,那天老爸被一群人几乎是推着走的,插了翅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平时看着威严无比的书记大人,此时正含着笑看向老爸。老爸站立不稳中,偷眼打量了四周,还有几个年轻人,老爸猜上了,原来送他当兵去了。

    老爸其实算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当兵的好处,他自然知道,吃公家的穿公家的,逢年过节家里还要被拜年,家人都被称作军属的。村里阿根,当了兵居然留在了上海。上海是个什么概念?道庆伯伯去过一趟,回来说,对门住着的人,都不知道名和姓,楼上的都不认识楼下的。啧啧称奇。村里别说对面人家,整个村庄哪家来了客,哪家吵了架,不消一个早晨,就全知道了。

    开始发军装了,上衣,裤子,最神气的就是军帽了。军帽几乎村里的年轻人都有,可是那个假冒的。当上兵了,就会有红五角星了。爸爸心下在盘算,听说部队里发军装特别勤,自己家兄弟多,自己省得点往家捎了给他们穿。还会有什么好处?老爸一时整不明白,反正吃穿全不要自己负担了。老爸这么一想,心里轻松多了。

    “吴生!”“到!”老爸只在戏里做过这个动作,生活中还是第一遭。一激动,手就举反了。周围一阵哄笑,老爸并不觉得难为情。埋下身子填表。

    填表的瞬间,老爸才有了自卑。姓名。这个不难,他会的。只是字好丑。他用眼扫了一下周围,不过,大家也差不离。文化:老爸填了完小。再往下填,有几格根本不懂。政治背景,这个老爸不懂了。举手问。就是如实填写,有没有海外关系,有没有亲属是四类分子,有没有右派。老爸嘿一声乐了:没有没有,我们家三代贫农,咱也想当地主呀,可是没这个命呀。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老爸是大家筛选出来的,咱家不只是三代贫农,拐着弯抹着角,连个捧得上台面的亲戚都没有。突然有人叫了起来:不对!他的未婚妻有问题,他的老丈人就是个现行反革命。

    老爸也愣住了。这门塞进他手心的婚姻,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关键时刻却成了摆在他前进路上的炸雷。书记有心替他说话:那是家里人介绍的吧?还没算数。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老爸一言不发。表格交了上去。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

    工作人员并不着急,等着老爸做决定,.老爸一扭身离开了人群。人群中另一个姓孙的被大家拥了上台。

    老爸默默地进了自己的家门。祖父跳着一双脚,把一辈子要说的话,全说了。“你你你,现在就去,去去跟他,他他他,他们说,”祖父要父亲跟大队表态,这门亲事不要了,兵一定要去当。叔叔们还小,刚才老爸被星捧月的幸福模样让他们兴奋了好久,眨眼间就换了人,推着老爸,要老爸重去拿张表格。老爸还是一言不发,瞥了他们一眼,离开了家。

    老爸去找外公了。外公关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老爸开门见山地说:他要和我妈结婚了。外公看着老爸,泪水瞬时糊了双眼。他还不知道老爸当兵受挫的事。就在前两天,外公特别想吃玉米棒,母亲来探视的时候,外公提了出来。玉米棒散发着暖香,被母亲装在一个瓷缸里,捧在手心,快乐地走向外公,离外公只有几米的路了,被那个看守的人击落在地。母亲在那场浩劫里已经养成了轻易不落泪的习惯了,可是看到香熟的玉米仅在咫尺,外公都没有送到嘴,母亲还是放声哭了起来。回家的路上,又自己擦干眼泪,很怕外婆担心,又怕两个姨妈难过。老爸正好在,直接找看守好生较量了一番,那人之后待外公收敛多了。

    写过一篇文章,恩爱,成夫妻。世上很多夫妻,常常会因为恩,而生爱。老爸几乎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于外公这个家庭的意义。但他不想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他的求婚辞比较可怕:最好就在近期,把事办了。要不,不保证结婚的是你。

    母亲一听,火到屋顶了。区区一个贫农,牛上天了!本姑娘还就不嫁了!几乎在一瞬间母亲就自己灭了火,她很想着,如果外公再想吃其它东西时,能有个人给外公送进去,而这个人,目前只有我老爸。

    老爸的政治问题,空间地摆到桌面。祖父祖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党员了,祖父如果不是因为口吃不识字,早被安排到重要岗位了。祖母是个旧式女子,从来都是嫁鸡随鸡的,这一次不了。对着祖父,软硬不吃,坚决彻底地站在老爸这边,誓将这个媳妇娶进家门。祖母被组织找去谈话,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最终被开除党籍放了回来。

    人和人,是不是都讲究生生世世恩怨相报?祖母其实也没见过我母亲几次,就一口要定了这个儿媳妇,党员被撤,一直到我上初中,才被恢复党籍。而老迈后的祖母,临终前的若干年,都是我母亲侍奉的。我相信,这些,在万丈红尘中,都有定数。人和人之间,一个和另一个,相欠。人生的几十年,就是彼此还报。

    母亲的嫁妆成了抄家人的肥肉。缝纫机被抬走,绱鞋机被抬走,那个时代扎眼的东西,一一被抬走,唯有飞鸽自行车,被我的三叔骑去摆帅才幸免于难,而母亲当时能带到老爸家的,就是一些笨重难拿的家具了。老爸和母亲的婚礼,是这出爱情戏的最强音了。老爸由远房姑父领着,骑车去接新娘。全身上下是母亲这头置办的。母亲的嫁衣,让所有的姑娘媳妇们眼热了很久。深藏蓝的金丝绒面料,絮上松软的新棉花,里布是印满福字的锦缎,母亲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缝上的。抄家的就有那个追求母亲的富家子弟,那人举起剪刀对准那件嫁衣,最终还是放下了。母亲一直感念他的网开一面,多年后富家子弟沦为普通人时,母亲从没想过去追究他抄家的恶行。

    母亲清瘦高挑端庄白净,深藏蓝的大衣,更显利落。老爸迎亲时,是顺风。回头载上了新娘,偏偏是顶风。老爸奋力骑车,脱了外衣脱毛衣,再要脱时,老妈扑哧乐了,跳下车子,夺过老爸的车把,跨上车子,老爸忸怩着先是不肯坐,老妈骑得飞快,老爸赶紧蹭了上去。一旁的姑父哈哈大笑。到得渡船,船夫奇怪地看着箱子,那是接新娘的标志,又看看从老妈车上跳下来的老爸,一时摸不着头脑,老妈大笑着指着老爸唤:“哥,人家叫你呢!”船夫是个老人,喃喃地说:“原来是兄妹两个呀。”

    渡到对岸了,老人突然猛醒地追着问:“不对呀。兄妹俩不需要用新箱子呀!”老妈载着老爸绝尘而去,我的载着空箱子的姑父,早被老妈甩出几十米去了。

    老妈的爱情,在这个时候,基本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了。只是就在次日,有人连滚带爬地捎信来了:外公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