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找北
作者:王顺健      更新:2019-05-30 22:29      字数:8849
    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谁这么胆大!真希望是你,北!姜北!

    是我的远房侄女,她和我一样,在这所名校做旁听生。那天我在教室看一本管理学教程,她拍拍我,要我出去说话。她向我借钱,美好地说,“叔叔,给我贷点款吧。”接着就许愿,“叔叔,你一定会有回报的,相信我啦。”她每一次都这么说,我就有点相信她了。

    你瞧她,接过钱,快活地像个广播里的小喇叭,给我讲起学校里最近的趣事。她说,“每天有个老教授,站在桃花湖畔,跟那些红楼吵架,还对着一串串桃花直比划,自顾自地骂一会,又自顾自地走了;一步一回头,再做一个鬼脸,好玩死了。”突然,她想起一件什么事,嘴张得圆圆地叫,“叔叔呀,今天下午一个女生跳楼自杀了,好可怕!”

    我说,“哦,我当时也在场,她躺在水泥地上,睡得多安详,她解脱了。”

    侄女忿忿地看我一眼,“解脱什么呀!多美好的生活!哎,我再给你讲一个鬼故事吧,是最近发生的事,不是以前疯传的红楼里的鬼哭声,也不是桃花湖里的白衣鬼影。就发生在这座新教学楼,你说怪不怪。”她指了指对面的那个电教室,悄声说,“就在那个教室的后门,总有一个男人在晚自习后,夜深人静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走廊的灯黑了,他就站在黑暗里。起先清洁工以为电教室放的影碟还没完,她就站在那个男人后面往里看,电教室里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她看到门玻璃的影子里,那个男人的半张脸,在笑!盯着漆黑的教室,半张脸在笑!吓得那个清洁工再也不敢上晚班了。”

    ……

    北,你到底在哪?早些时候,你说你在南京,在搞一个全国性的公益活动。前两天你又说在杭州,诗人杨明给你们找了一家杭州最大的广告公司,听口气你们的事就要成了,我巴不得你们成,真的。你知道,以前,我也是开广告公司的,可你们赚钱,我一点也不眼红,你们投了那么多钱、精力,光北京的章就盖了两次。要是从前,在深圳,就凭这一个章少说也能拉上几百万的广告赞助。现在,大家也知道,北京的章不好使了,你们拿着这个章到地方上,不能光靠政府了,还要找有门路的广告公司。我是个没有什么门路的小老板,前几年竟然也赚了几百万,现在我不做了,见好就收?不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如果有别的生财之道,也不会如此一意孤行,所以我希望你们成功,得手一次是一次呀,兄弟!成了,你就会早点回京,把我们俩的事给了了。

    可是,你今天又说去了福州,我哑了半晌。你是用手机短信告诉我的,你感觉不到我当时的心情。手机握在我手里,像只缩起头的王八,我想狠狠咬它一口,却被它咬着不放呢,兄弟,明白吗!今天是四月十号了。

    我的前妻,你见过的,从深圳打电话给我,说我有两个月没交劳动保险了,欠款单上写得明明白白,她问我,还要不要续交呢。我说要呀,这是我的保障呀,难道我们俩个的养老问题都让孩子一个人承担吗!你知道她怎么说,“哈,你还知道,拿钱来呀。”她知道我把分到手的十万元钱全带到北京了。她红杏出墙我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和她离了,她妈妈不同意有什么用,也不是跟她离婚,她还是孩子的外婆嘛!她们想也想不到我会跑到北京上学,前妻只惦记着那钱。她今天怎么变得这样贪心!要知道她在股市在麻将桌上,可是一抛千金,输了一栋房子,也毫不吝惜的。你别以为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说,我心痛,我再不说了。我给你唱一首歌吧,你想听什么歌,去年我刚到北京,在你的餐厅,你说你代表北京给我接风,你代表北京欢迎我!代表北京呀!酒后你唱《北京有个金太阳》,又唱刀郎的《惩罚》,然后,你们让我也唱,我也唱了《北京有个金太阳》,又唱了一首最拿手的《谁想轻轻偷走我的吻》,我唱的时候用手把眼睛拦住,我怕你们做鬼脸影响我的发挥,你们全都笑了。那一位负责给你们活动盖章的部长秘书,好像没笑。他一直心事重重的。

    我现在住的地方你还不知道,你只去过我上次租的地方,在这所名校的湖边上的。这次我搬到学校的南门附近,跟人合租一套房子里的一间,有点吵,但是有热水洗澡了。和我合租的人叫李永新,是个硕士,来考博士的,没考上,这两天忙着找工作呢。其他房间里住了十几个考研的学生,早上,他们呼地消失了,晚上又噔噔地出现在楼梯,每个人都像背回来一口锅,锅里盛着什么好东西呀,那么沉。这口锅可是我早上背出去的呀,兄弟,你知道吧,等你回来的这些天,我每天早上背着一口锅出门,背着一口锅听课,背着一口锅做笔记……兄弟,只等你回来把这口锅从我背上卸下来了。

    老马是我在深圳认识的,你见过的。我和他先后来北京了,他的情况你可能不清楚。他和我不同,他在深圳是赔了公司跑出来的,我在深圳是赔了婚姻跑出来的。他住广安门,内大街,星期天我去找他,我实在憋不住了,跟他说了你和我之间的事。哪知道他一开口就嚷,“徐贵五,你完了,你完了,这笔钱你是要不回来了。现在谁敢借钱给别人呀,你一下子借出了十万元。还不是借,是投资!连合同也是传真件!你完了!贵五。”

    “你完了!徐贵五。”当老马给我判了刑,你知道吗,我有五分多钟没说话,这几天忐忑的心终于落到实地了,不是吗。你想,我不就是来自首的吗,送给老马审判的吗,好了,终于有了判决,我也就尘埃落定了。他们一直笑着,我跟上他们笑起来。你说,老马说的有错吗!

    回想那天,你要钱要得真急呀。我还在深圳,带女友小蝶刚刚开好房,付了全天的价。也奇怪,平时我和她约会,我们只开钟点房的,那天,潜意识里我可能想多留小蝶一阵子,说不定第二天我就去北京了,这次见她也许就成了最后一次。而那两天我的确准备订机票的,只是在等最低折扣的出现呢。

    房间的对面可以看到香格里拉大酒店,那是我刚到深圳时第一个打工的地方,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看了看大酒店,什么也没想,拉上窗帘,香格里拉就消失了。小蝶从浴室出来,躺进被单里,被单好薄,被小碟的曲线绷得紧紧的,支起的一条腿放了下来,曲线波动起来,小蝶看着我笑起来。我回应她,已经看到了她皎白的唇,正朝着我一点点张开,小碟想什么呢。就在这时,你的电话打来了。你说你需要十万元钱,急用,还高利贷的。当天就要。否则,每天被罚四千。

    我当即就答应了你,因为我有这笔钱。我当即就答应了你,为什么?因为你给我留下的好印象?我到北京时,总是你请我去玩,去你开的餐厅喝酒,介绍我认识很多朋友。几年前你一个人为写诗的朋友出了一本厚厚的诗集,这个大家都知道,在诗界引起了轰动。我信你,还因为你在北京没有坏名声。你也知道我说过,“在深圳我学习经商,到北京我要学习做人。”你的为人,我欣赏。

    你在北京草拟协议;我在深圳继续和小蝶亲热,心里想着那笔钱。知道吗,一旦借给你,我就身无分文了。在深圳十五年,我只剩下了这个。想多了,的确不舍,自然就会生忿。怀疑还没有,但隐隐有种悲戚被小蝶感觉到了,她知道我不够投入,悄悄从我身上下来,进了浴室,再出来时,说,“电影里讲,出门混,迟早都要还的,但求做事不要为难自己就好。”

    你电话里说协议书一会儿就传到深圳,我报上酒店的传真号码。我睡着了,我已经答应你,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好睡一会,我有点累了。小蝶心疼我,等在电话机旁,一个人默不作声看着杂志。

    总台打来电话。你的传真到了,我睁开眼睛时,房间里是空的。小蝶下楼去了。她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卷曲的纸,嘴里嘟噜着, “酒店好狠,一份传真要十元钱。我说不是五元钱一份吗?她说,是呀,一份是一张,可这是两张呀,算两份!有一张只写着:甲方、乙方,四个字。我没要,给了他们五元钱,要了写满字的这张,嘿嘿。”我听了后,想夸她聪明,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咧咧嘴,看了起来。你说四点前你的卡上必须要出现十万元钱,否则今天就要被罚。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半了,我就离开床,下楼,结账。

    小蝶要我先送她回家,我拿着你的传真件抖了抖说,“真不好意思,连一顿饭都顾不上请你。”“吃饭有多大的事呀!”她说罢,打开车门,我追着亲了她一口。小蝶下了车,她和我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明摆着的,飞机票有没有折扣我都要走了。小蝶转过身,手心向后朝着我摆动着。多少天后,我到了北京,才觉得小蝶的摆手中藏着多少话!就是她一转身,留下白手在屁股后面摆了摆,只要一想到这个,我突然就会哽咽。你可明白吗!

    送小蝶回去,我急赴银行。在每一个红灯前,我抓紧时间看着协议书里的细节,你说你知道我要到北京发展,这笔钱可以作为投资的,用于你的餐厅。我去过一回你在三里屯的餐厅,生意倒是不错。投资比借钱更有一点事业感,你真理解一个男人的心!你又保证我每年有百分之四十的回报!你舍得让我分享你的收益,我当然高兴,兄弟,只是我觉得太多了,你现在有难,可我又怎能趁人之危,尽管你是自愿的,承诺这么高的回报是不是怕我不借给你钱,你呀!我边开车边打电话给你,你还记得吧,我说你给我回报太离谱了,要不是朋友我还以为你下了什么圈套呢,你和我从百分之四十的回报一直谈到百分之二十,我还是觉得高,你死活不让了,我们在电话里哈哈笑起来,哪有像我们这样谈判的呀,真逗。

    还好,到了银行,一切顺利。五分钟后,你的卡上出现了十万元,你给我发来短信:收到,谢谢。我完成了一生中第一笔现金资本的投放,轻松起来。你接着把改了投资回报的协议书,又传真了一份给我,这一次你在落款上签了名。我把传真件复印了一份。两天后,我将揣着它,飞向北京。我想象着,我们正式签约时,推杯换盏……我是到北京的第二天才给你打的电话。我揣着打印好的空白合同,既紧张又兴奋。电话的那一头,你却站在了千里之外的南京。“你不在北京呀!”我脱口而出,我当时一点也没意识到我的话有问题,明显有种失落和对你的不满,你瞧,我这个人多直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出来,反正你是给了我多种解释:你们这个全国规模的公益活动,需要人前往一个个城市落实、准备……你不急我都替你们急呀,我理解那个首长的秘书,他闷闷不乐,是着急工作没有实质的进展吧。你说,你在江苏跑几个城市就回北京,浙江福建你不跑了,给别人跑。你还记得吧,我挂电话时还安慰你几句,要你把工作做细做实,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可是,可是,你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下去,从江苏转到浙江,从浙江去了福建,怎么越走越远,越走越久了呢!但我说过你什么吗,我没有,我希望你们成功,不比那个秘书弱。

    “徐贵五,你完了,你的钱要不回来了。不信你等着瞧吧!”老马听了你我的事后,继续这样打击着我。我让他别这么说,没有意思。能不能换一个角度,能不能换一种心态,能不能往好的方面想一想呢?!老马说,“不能!绝对不能!身边太多的事例了。”

    我说,“这一次或许就是一个例外。”

    老马坚定地摇摇头,信心十足地朝我笑笑,说,“没可能。”

    我被他激怒了,大声地说,“那我也无愧信任,至少我有勇气去相信一个求援的人。”我说勇气两个字特别加强了语气。

    可老马面露不屑,说,“的确,在眼下相信一个人需要勇气,但我宁可相信你看中的是他的回报。”

    我又反驳道,“你也太小看人了,这回报诱惑不了我的,我只是想更快更有效地参与北京,溶入北京,用资本获取收益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我只把回报当作对承诺的补充和监督,多少是个意思,说了你也不信,协议上的回报还是我要求降下来的呢。在深圳我相信商品,到了北京我必须学会相信人!”

    老马轻轻笑笑说,“讲得那么美好!三里屯一大片都拆了,他的那个餐厅在不在还不知道呢!先别相信什么人了,相信一下眼睛吧!”

    天!是呀,如果你的餐厅不在了,哪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老马一句话激醒了我。到北京这么多天,我就是没想到去你的餐厅看一看,你不在,只要餐厅在,只要还是你当老板,你就还是我相信的人。老马在深圳时,也曾向我借钱周转,借五千我只给三两千,我就当是送给他的,从不想他会还我。也正是这个做法触及了他深处的尊严,他真的就不还了。我知道我错了,但那是在深圳。到北京后,老马对我有种抱怨的心理,我是有准备的。他拿这事来挤兑我,我也心中有数。可是,他最后一句话还是提醒了我。他急迫地赶我出门,他关注起事态的变化。他关门时对我说,“我认识一些收数的哥们,我不会看着你被人骗不管的,到时候我来帮你摆平!”

    那是个黄昏,我坐大巴到了三里屯。我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卷得皱皱的,我想当我走近你的餐厅,就用报纸把脸挡起来,在一边静静地观察一番餐厅的客流量,我把脸挡住是怕你老婆认出我来,她要是告诉你,你一定会以为我怀疑你,当然,你也会以为这很正常,可我就受不了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关心的是你的生意,担忧的是你给我的回报会不会让你窘迫。想到此,我的肚子里好像有个氢气球,左冲右突,一刻不停地向上升引,我的身体飘飘然的,随风摇晃,当我走进被拆的三里屯,我的脚步漫无边际了,天,是因为你的餐厅在漫无边际的地方吧。全是废墟,收垃圾的人在讨价还价,远处近处,不知道是乌鸦还是喜鹊,在低飞、跳动。突然“呀——”地一声嘶叫,阳光呼地闯进废墟,我手里的报纸也吓得丢了,整个人影没了原形。杨树高大的身影伸了过来,顿时满眼里刀叉棍棒乱舞,我腾地一跃,竟飞起来躲闪。兄弟,我多想看到你的餐厅,多想它能让我躲躲,多想!你没有说你的餐厅被拆了呀,你没有!你说你餐厅生意很好,我也曾见证过,可是现在它在哪里开着呢,它在废墟里火红着吗!废墟多么热闹,门庭若市呀你的餐厅!你看阳光投下的那些角度、那些层次、那些形状,在一起扎堆的,多热闹呀……

    对不起对不起,你的餐厅一定换了地点,一定在另一个路段红红火火地开着。我只是多虑了,多虑了。请你也理解一下我,好吗,那十万元可是我最后一笔钱啊,它有太多含义了。这里我就不细说了。我愣在废墟里,我想给你打电话的,我已经调出了你的号码,你看,我又把它消掉了。我是相信你的吧。你看,我离开三里屯了吧,我没有朝那边灯红酒绿的世界多看一眼,我听你的,我往大巴亭走去。你也不要多虑了,好好把活动落实好,赚一大笔钱,回北京把我钱还了!我们不讲别的。你呀,钱多了,再给家人买栋房子吧,我真不明白你来北京十多年了,怎么连房子也不买一栋呢,看你儿子都大了,你还在外面租房子,老婆孩子都没有稳定感。我在深圳也十多年了,却有三栋房子(有一栋给前妻输掉了),孩子起码有个自己的家呀,当然,唉,其实,我也不知道光有房子叫不叫家。兄弟,这事我说不得……

    你的餐厅在哪里呢?允许我把地址记错了!允许我一时情急!我不想知道你的餐厅在哪里了,一定按照协议上的来办,行不。那十万元钱用到哪了,我不管,我更希望这钱用在这次活动的经费上了(我隐约感到的),但我还是不管。

    你在福州能不能看到铺天盖地的花,春天到了。老马的电话就像瞌睡一样烦人了,他的电话一响,我就犯起困来。他太想知道你的餐厅还在不在了,我没有告诉他,他把我逼急了,我就挂了电话。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瞒着他,他骂我呆、傻,我就站在桃花湖边,和怒放的花朵一起发呆,我有点语无伦次,让我理理清楚。那天在学生食堂用完餐,我站在一棵桃树下,我是闻到了香气才走过来的。春风太狡猾了,它几乎是一夜之间,让花树里的女孩子一个个暴露无遗,然后在枝条上轻轻拨弄起她们。一些公蜂上上下下忙来忙去,好像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似的,大黄蜂喝醉了酒,像个浑身肌肉的流氓在花枝间横冲直撞,一会儿身影就不见了,留下一树轰炸机的轰响声。花树里的女孩子单薄得只剩下细细的花瓣了,花瓣中央的子宫尖尖地挺着,用细小的孔散发着体香,呼吸着自由,不经意就受了孕,还傻乎乎地和姐妹们头挨着头,手挽着手,留下处子的肖模样……

    又是一只手狠狠地拍在我的肩膀上,痛让我回过神来。我看到了一张笑脸,模糊的脸,多年前失踪了的。我一时语塞,他眯眯笑着说,“我看你十几分钟了,花痴,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你是……”

    “我是朱三子,你是贵五吧。”

    “啊啊,朱三子,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花痴,别人站在花朵下面留影,你手里抓着一根枯枝发梦呀。”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是站在一棵枯树下,很长时间了。我如梦如幻放眼周围的世界。朱三子接着说,“我现在也不在老家了,在杭城干律师,这次到北京出差,来这所大学找一个法学教授。记得你多年前不是去了深圳,来北京干什么?”

    “我来北京干什么呢?我找北……”

    我把朱三子领进我在南门的住所,同房的李永新不在。我说,“这里还住一个文学硕士,找到份工作,给一家做纸张生意的公司派传单,竟乐得屁颠屁颠的,还交得三百元钱服装费,我要他别交,是个骗局,他竟两天没跟我说话,偷偷把钱交了。”朱三子听罢大笑,说,“一半硕士近白痴呀。”我给朱三子沏了一杯茶。掏出你传给我的协议书给他看,他是律师。他看得快,又看了一遍,我在一边悄悄地打量他。他的眼睛真大,有一只眼睛整个突了出来,不像以前那个英俊的朱三子。我小声问他,“眼睛是怎么回事。”他说,“以前有点甲亢,现在没事了。”我下意识拿了一个干净杯子放在他眼低下,杯子有一半冷开水。他突然朝我友好地笑笑,说,“你干什么呀,没事的,不会掉下来的!”

    我问他,“写得怎么样?”

    他说,“这不像投资合同,倒像份借款合同,他有什么担保呢?”

    我说,“他没有房子,也没有车子,有个儿子。”

    他说,“有儿子有什么用,你也不能绑架,哈哈。你不是也有个儿子吗。”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他说,“不是那个意思就好,你就当玩一把吧,你那么有钱,还在乎这点。”

    我说,“好,只是……你老婆还好吧,记得你们俩还是我介绍的呢。“

    他说,“还好吧,派出所就是那样,她还是个民警,这些年不求上进,但求无过,慢慢也和我随大溜,钱多钱少不计较了,你呢,在深圳有几栋房子?”

    我说,“房子早有了,给了孩子,现在我是一个人,就分了这点钱。”

    他说,“就当没有了,重新再来呗,你呀,以前是太自我了,有时,也要做做配角,少管一件事,心态归到零,就不会有那些多计较了。”

    我默默点着头,觉得他比我豁达,比我愉快,只是他眼珠子突现,让人生畏。姜北呀,我想,就是当时我不把钱汇给你,也未必过得愉快。但是我给了你钱,现在看来,已肯定是件不愉快的事。恍惚啊。只是做人的那份信任,最让我放心不下,也让我迈不过那坎。

    按协议,这两天你答应每个月给我的回报到时间了,一天天,各种花树次第开了。大地上斑斑点点,就像我的心迹无处躲藏。还好,你终于主动打来电话了,你说本来你老婆要汇钱给我,北京的建行要对方的身份证号码,所以没有汇成。你还说,如果不急用,就等你回来,两个月一块给我。我说,“不急不急。”可我心里在叹息,说白了,我在乎它。比起十万元钱,我更在乎这个。我让你失望了吧,我自己一直在摇头。我心态归零,我重新再来,行不!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呀!

    啊,北京!北京的甲方真他妈的厉害呀,他在哪?他是谁?是谁给我背上生铁的锅,我成了一只窝牛,在北京缓慢地爬行。是不是每个来北京的人都要做一回窝牛呢。这两天,李永新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了,他说,“那家公司如果是个骗子,我可不可以报警?”我却变得沉默了:多少年前在深圳,我去一栋写字楼,在一个寂静得有点可疑的楼层,突然在一扇紧闭的门后,传出了一阵驱逐声,接着,一个声音大叫,“你们不退钱,我就去告!”话声未落,传来一阵拳脚棍棒的击打声,逼近门边。木门咚咚急响,木门传出救命声,求饶声……我第一个反应是快快逃避,那破门而出的砍刀马上就朝我飞来,空无一人的走廊我一下子没了方向、乱了主张……面对李永新,我只说了句,”下跪的时候,你要优雅一点,硕士。”我把脸转向床里,烦着,不再理他。

    晚上突然下起了雨,窝牛背着锅出洞了。我淌着水走进学校的南门,小路不平,我的鞋子不太跟脚,崴了一下,一只鞋子破了,渗进水,我跑进新建的教学楼。一串湿鞋印尾随着我悄悄地来到了事件现场。

    电教室坐满了黑黑的人,他们在看一部电影,我停下来,看到屏幕一下子黑下来,出现一幅黑白线条勾画出的清明上河图,在黑底的衬托下,一个裸身的美女像只褪了色的大气艇飘浮在明清建筑之上。矮小的人们,仰着脸。空中缓缓移动着美女巨大身影,烟花像受了潮似的在她肢体边缘,次第闪耀着冷光。接下来,电影里的美人摇身一变,我认清楚了,是我前妻的妈妈,孩子的外婆,她娇艳她不知廉耻。她对我竟抑制不住恼火,靠过来。我没有闪开,我知道她是冲着我来的,闪开也没用,不会有我想象的人来顶替我的。她指责我,用不作为的手段任她的女儿赌瘾就犯、红杏出墙;她曾经心疼我的,现在她更心疼她的女儿,她知道她女儿会将婚姻一直演下去,唱到死,现在她女儿的嗓子正在滴血。服输有什么用,认罪也收不回我的心了。她女儿太清楚这一点。她曾用她的小聪明,用离婚逼我赚钱去,哪曾想,我真的就离了。我从主角变成了配角,从配角变成了空气,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了,越来越抽象、虚无……

    她指责我不作为,真新鲜,想想也是的,不作为呀,难道不是吗!她女儿做错事,也有我一份的!可是对你,北,我会不会也是情谊上的不作为呢,可是,情谊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又如何作为哟。

    电影还在继续,接下来,你出现了,如果没有地面上的充气垫,云朵移出我们屁股时,我们漫不经心飘向地面,不会那么可怕。可是地面上不知谁安的什么心,抬来了一床充气垫,把我们当作跳楼的民工了。要我们在几千米高空,准确地摔向小板凳那么大的气垫床,真叫人为难的。开始我们俩有云朵托着,还心兆不喧地斯文两下,孤零零地享受着空中的流霞、雪峰、雁阵,这会儿,我们还没摔到地面,脸上的五官已经找不到花枝依附了,万花筒似的层出不穷地怒放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开始我们怎么飞上高空的呢,无非我们相互欣赏,一起来找小姐消遣的,小姐说,“你们自己玩吧,我们只收你们每人一百元。”然后,我们就自已玩了,玩得那么高,开始还有过山车、滑滑梯什么的,后来,连架在空中的单杠也不见了,坐在屁股下的云朵也撤走了,看我们摔得多么漂亮!竟玩成这样子了。你说我能不笑吗,我笑起来。

    两个保安站在我后面。保安的后面站着一大群学生,我的侄女站在前排,满脸惊愕,她生怕吓着我,声音颤抖地问,“叔叔,是你呀,你怎么啦!”

    我打量起自己:站在电教室的后门,地上还有一汪水,看来,我站得很久了。我转过脸,电影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教室里黑漆漆的。

    “我没事,我不是鬼,我只是找一个人。我我,真的,我没事的,放我走吧,我我,我找北,姜北,我的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