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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顺健      更新:2019-05-29 21:54      字数:3184
    越走心里越没底,一阵恍惚,走到了那座大厦楼下。我走近一看,都是橱窗门面,又是一阵心急,转上一圈,终于在大厦后面的一个小巷里,看到一块招牌,写着港运影剧院。我快步上前,小巷无人,早晨的阳光还没有铺进来。我拾阶而上,推开一个玻璃门,发觉影剧院在一个角落静静的关着门。我抬眼看墙上,正有一个《色戒》的海报;细看,没有标示放映时间,再掉头环视,有一个年轻妇女正站在另一边海报栏下对我点头微笑,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上前问她,“请问什么时候开门,这里。”

    “东周小舅赢……”

    我一听,坏了,是个日本人。不像我梦中的那个女的。她说的话我一句听不懂。我没了感觉,继续东张西望,希望尽快找到发映时间,如果这里不放映或者放映时间是晚上,我就要赶紧换地方。

    没想到这个日本女子,继续叽里哇啦比划着,我朝身后看看,四周没有人影,这会,她改用英语了,我一问,她说,“I。”还说了,“SEE。”她指了指《色戒》的画报。我多少年前的英语底子,还是被她唤醒了几个,我朝她点点头;跟她说,“I,SEE,THIS。”用手指了指海报。她马上眉开眼笑起来,“YE,YE。”使劲向我点头。我被她逗乐了。然后,我又从海底里冒出一句,问,“TIME?”她听明白了,嘴巴张得圆圆的,用手摆着说,“NO。”这种姿势很像漫画里的动作,她是个中年妇女,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小孩子的日本女子。因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爱意。我要是个小孩子就好了,可我还是感觉到温暖。她也是来看《色戒》的,这将是一场加上这个日本女人的对《色戒》的寻找,“去吧,去吧……”而且已经是免不了的。于是我平静下来。想看看这一对人怎么进行下去。

    我微笑着示意,把手里的报纸给她,又指了指她手里的报纸,她马上明白过来,又是一阵母亲的嘻笑,马上把她手里的报纸递过来。我到处找坐的地方,在台阶上,我展开她的苹果日报,一会儿,就找了电影预告,把它们记下来。这一天,共有四家影剧院在发映《色戒》,他们是港威、又一城、奥海城和旺角百老汇。影剧院是知道了,可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间发映呀。于是动起脑筋,如果在深圳,打一下114或者160很快就会查到,可是这里是公海后面的繁华闹市,电话没法打的。

    我站在这两个人的身后,看着我自己在台阶上查报纸,日本女子盯着我的脑袋直看,又快速打量了这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接着就默默含笑着注视着。只要我有示意,一个微笑一个手指,她禁不住地点头,微笑,附和。她脸上有一层粉,笑起来有一点细细的鱼尾纹。她个子不高,穿一条宽宽的牛仔裤,一双棕色的皮鞋,露出一点点鞋尖。

    不一会,我就有了决定。我抬着略显苍桑的脸,对着她说,“Let’s  go!”

    她马上积极回应,“Let’s  go !Let’s  go,哈哈哈。”

    我手里拿着一个日本女子给我的小地图册子,领着那女子出了大厦的走道,往左拐上一条大道。日本女人步履快捷,不时对着我点头微笑。

    很快我们来到一个小册子上所示叫港威的影剧院。大厅正在装修,我礼貌地打听着,我还是笑起自己来了,平时我也会这么温和吗?我们被告之,电影是有,可最早的要到下午五点,日本女子在一边恭恭敬敬听着,头不停地跟着我移动,并对我抱以鼓励和期待。我感觉自己越发来起劲来,我想着彼此一些细节,我表现出自己所不能理解的超常举动,我正要看看自己如何对待这个日本女人,我真怕自己突然拉住这个日本女人的手呢!这倒是我期盼的。

    “Let’s  go!”

    “Let’s  go ,Let’s  go,哈哈哈。”日本女子又是一串充满友爱的应和。

    我们再次上路,这时,我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下一站,都在很远的地方,步行不便,坐什么交通工具呢。地铁?还是大巴?要么还是的士,我和她交换了一下意见,她不想做出选择,一切交给我来决定。我有点犹豫,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段,我们正好站在的士车道上,那里有一排的士等着载客。于是我拉开了车门,让她先上车,不对,还是自己先上吧,我上车后,在后排挪出一个位子给她,她明白了我的用意,点头示意,轻轻坐下来。我告诉司机,要去的影剧院。司机说,“那个影剧院不在了。”我朝她看了看,摇了摇头,她的眼睛里全是满意似的,等着我做下一步决定,我想了想说,“去旺角百老汇。”我指着地图对她说,“Let’s  go。”

    “Let’s  go!Let’s  go,哈哈。”

    司机是个老师傅,车子一子甩开拥挤的街道,上了高架桥,我在想,就这样让车子一直这样流畅下去吧。这会,我拿出笔来,又从口袋找出一张纸片,开始用笔跟她交流起来。我写道,你会写汉字吗?

    她点点头。

    我写下名字,还特别在名字下面注上拼音。

    于是她读了出来。

    我笑起来,把笔给她,她也写下她的名字,她叫吉位洋子。她还告诉我,她喜欢梁朝伟。

    我明白她是来看梁朝伟的。我告诉她,我喜欢日本女作家,山田咏美。

    她告诉我,她也有个喜欢的日本女作家,叫向田邦子。

    我摇了摇头,好象没听过,我问她,知道直木奖吗。

    她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有点失望。看着她的眼睛,又羞于表示。

    车到了,费用是四十。我的散钱不够,于是我拿出一百港元给司机找零。司机看到了她拿出的二十元港币,跟我说,“你再找找吧。”于是我真的找出了二十元港币。

    我们下了车,在路上快捷地赶路。终于赶上了一场正要开演的《色戒》。我让她先买票。然后我挨着她的坐位,也买了一张。爬上几层楼梯,似乎忘了。坐进了黑暗的电影院。我们似乎都有了新的期待,放映前的十几分钟时间里,谁都没有再说话。或者说,我们已经不习惯说话,刚才那张纸已经写满了。

    电影开始的时候,节奏比较慢,也很沉闷。我在椅子上摇晃两下,斜视着她,她一动不动。到了快结束的时候,我看了看她,她还是一动不动。字幕放了足足五分钟,她就这样盯着屏幕一动不动,我只好也学她,不知道这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敬意呢。

    电影里,老吴跑了。让年轻的生命跪对着深渊,深渊下面是一个满满当当的水库。水面上漆黑一片。只有我看到一艘快艇像一把刀游走在鱼腹上,因为鱼的生理反应,刀几乎要停下来了。

    钻戒在颤动。

    字幕结束的一瞬间。她还是一动不动。

    五分钟的字幕,她始终是刚进场时的样子。我从字幕出现时就急着要行动,到字幕消失时,我却安静下来。我在领悟别人的习惯,是一种对敬意的敬意。

    我们又出现在走道里,我在找话说, “梁朝伟。”然后我竖起大姆指。

    她又是一阵母性的微笑,她说,“汤唯,汤唯,good,good。”她为汤唯竖起大姆指。她变了。她继续说着日语,她有很多话要说,她忘了对方是听不懂的。她尽情传达着一种热忱。

    我不住地点头。

    到了影剧院门口,我递给她一张名片。她从包里拿出一袋糖果,送给我。她看着我的名片。嘴巴又圆圆地张开,她在感叹,她指着名片上的“三级作家”字样,说,“You!You!”

    我使劲地点头,“Ye!Ye!”

    我抽身站在影剧院的一角,看着这两个人,那个我请她进一家咖啡馆,她欣然接受了。小圆桌上的对话时断时续,那个我从服务生那里要来一叠纸,一个人在上面写着什么,我看到纸上一会儿拱起一只小狗的背,一会又传来小猫的叫声,一会儿又有几朵红花张开嘴唇,是在写诗还是在画画呢,我的天啦,不行不行,必须阻止自己,天色不早了,小习在深圳等我去帮手呢,阿英的生日正缺我一把鲜花呢。这会,那个我把手里的笔和纸转给日本女人,她只是握了握笔,又还给我,她什么也没写。她一定听到门外有人在呼喊,她抬起头,我隔着落地玻璃对她说,“快走、快走……”

    剩下的跟电影里差不多,那个日本女人起身摆手,独自推门,我迅速帮她拉开门,让她冲出去,门外的人流全是她的人,她迅速被替换了,她变成了马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的人。

    我们竟是这样分手的,她走到人流里,不见了。她送的糖果,竟提在我的手里,我茫然地看看四周,一时不知道干什么是好,公海归来,她、她可以随时出现、消失,只有我还在这里、那里,只有我不停地出现,出现,在出现中出现,还是出现。

    我取出一粒糖果,红红的,亮亮的,放进嘴里,砰地一声,咬碎了,包在里面的糖芯流了出来,像被虫子吃掉一半的野山莓,又酸又甜,这可是我前妻最常吃的糖果呀,我的心一阵绞痛,突然像个孩子对着大街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