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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顺健      更新:2019-03-24 18:26      字数:2480
    爸爸屁股不痒了,头发胡子都打理清爽,人一下子精神多了。站在窗口,他指着对面山顶上披着彩云的一群建筑说,“那里不是气象台就是地质队。”

    我笑笑说,“是吧,你还挺神的。”

    其实,爸爸猜错了,那不过是求雨山上一处几近奢华的娱乐场所。不过,顺着他的意思,我和爸爸在晚霞里,有了一段感觉不错、令人回味的对话。在我印象中,那是爸爸一生最清醒的时刻。

    他开口问,“你戴的表是不是山度士牌子?”

    我看了看表,说,“不是,是帝舵表。”

    “和山度士表一样哦。”

    “你带过山度士表吗?”我惊奇地看着爸爸问。我知道山度士也是瑞士一款老牌名表。我把帝舵表取下来,强行带在他的手腕上。他忸怩着笑起来。

    “我带过山度士。”

    “我怎么不知道呢?”

    “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是你在神龙架工作时,带的吗?”

    “嗯,那块表是我早年在武汉买的。”

    “后来表呢。”

    “丢了,丢在大山里了。”

    “是不是丢在这里了?”我说罢,从口袋里把整理抽屉时发现的照片拿出来,一张张给爸爸看。爸爸问,“这里哪里的大门呀?”

    我说,“你看清楚门牌上的字。”

    爸爸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念完了他才抬起头。我代他说,“这是你在湖北的原单位名称吧。”爸爸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他沉默着,等着我解释。

    “爸爸,你还记得好多年前你捉到大雁后的那次聚餐吧。当时我愤然离席,可在心里发誓要到湖北去一趟,把问题调查清楚。我生了你的气,一个受文革迫害的人,化工厂给你长两级工资,你就认命了吗!一年后,我利用暑假,一个人去了神龙架,找到你的原单位。接待我的是个新上任的领导,他几经周折找到了当年迫害你的那个队长。这个人姓张。你记得吗?”

    “张继友!”爸爸脱口而出。

    “对,你记得真清楚。这个张队长戴副墨镜,听介绍,他在文革期间被打成残疾,瞎了一只眼睛。”

    “是哪一只?”爸爸好象知道似的。

    “好象,是右眼。”爸爸一追问,我倒不敢肯定了。

    “我梦到过他,好多次哦……”

    “张队长急于找出当年让你退职的那份文件,那是一份关于清退老弱病残的红头文件。文件在文革中被毁了,地质队的领导又想办法从上级档案室里借调过来。但在其它有关记录中,我看到了你的退职时间,是六五年十月。这时文革还没有开始,一年后,六六年,文革才真正开始。也就是说你退职在先,文革在后,退职跟文革没有因果关系。”

    爸爸听得有点不安。我继续说道,“你当时确实因公致病,误疹后,因此致残,不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爬山涉水,负重作业。领导对你存在着误会,让你产生情绪;领导水平不高,认为你消极对抗,借病不愿参加生产。正好中央下发文件,清理队伍里的老弱病残,张队长要你退职就有理有据了……”

    “你知道吗,我和张继友比过手表……”爸爸打断我的话。我不理他,继续说,“只是张队长在逼你退职、遣送回家时,他们采取了非常手段,使用过急的言辞,甚至关禁闭。让你一个身在异乡的人欲辩无门、含冤受屈。这种情绪在你回到家乡后被环境一再强化,成了鸣冤申诉的动力……”

    “我们把各自的手表放进脸盆里,他的表很快就冒气泡了……”爸爸插进话,脸上却没有得意的表情。我停了停,看他不言了,我又说下去,“这在随后的岁月里唤起了一个少年替父报仇的情感。但感情是不能代替事实的。的确,当时存在一种氛围,模糊了你的不幸和文革的关系,事实上,你的遭遇跟文革无关。可是,这个少年被正义唤起了情感,是那么奋不顾身;正是因为唤醒他的首先不是理性,他少年意气,才没有发现事件和文革的时间之差。”

    我说得太长,爸爸一会儿倾听,一会儿走神。他似乎不想让我说得太深。

    “在湖北,我没有等到他们拿到文件,就离开了地质队。因为事情已经明了,张队长自身的不幸倒触动了我,他才是文革真正的受害者。幸亏你提前退职了,被贬到社会的边缘,否则当文革真正到来时,你又将会是什么命运呢!你的不幸只是跟张队长直接相关,是他做思想工作的方式方法有问题,是行政问题而已……”

    “他那块表是国产的,我的是纯进口的,瑞士货。脸盆边上,站着看热闹的队友陈小四,吴心为,陶秀兰……”爸爸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陶秀兰是土家族的小姑娘,天天追着要我教她唱歌哟……”爸爸说两句又不说了,经历四十年的岁月,有一种美妙的表情还能在他脸上像天上巧云静静地涌出,融化。

    我接着说,“我离开地质队前,拍了几张地质队的照片,拍下你生命中快乐过、苦恼过的地方,留作纪念。张队长执意送我上了火车,夸你是个优秀的地质工作者,还是地质队合唱小组的领唱,没有对大地测量的热爱,就不会积劳成疾,被恶劣的环境击倒。张队长的话,让我对你的过去有了点了解。”

    爸爸终于没插话,听罢,他长长吐了口气,说,“当时我们工作有热情,实际上是因为没有选择,一辈子做好大地测量是安身立命的事,突然不让我干了,逼我退职,我才有那么大的愤恨,到处上访。在你外公家聚餐那次,我才妥协、认命。我有这些儿女,身体又有病,怎么可能再回到神龙架呢。遗憾总有一点,遗憾!”

    我调侃地说爸爸,“你又在大山里把一块名表丢了,是应该回老家了。”

    爸爸笑笑,解嘲似地道,“嗯,表丢了,该走人了。你呀,你要好好珍惜你这块名表。” 这是爸爸一生中对我唯一一次的警示。有点微言大义。

    ……

    我在想,一家上下都知道李有智含冤受屈,却不知爸爸的另一面,他在地质队的青春岁月。爸爸本人也被世俗同化了,忘掉了被歌声染红了的神龙架。从我在地质队了解到的来看,爸爸一生最光彩的日子留在大山里了,那段日子他和山度士表一样精致、完美,从不停顿。可惜一切都被尘封在沉睡的山岗,像那块丢在山里的表,无人知无人晓,只有大雨无情地浇灌。爸爸从神龙架回老家后,就换了个人,变得木讷、迟钝、双目迷茫。一直到这天傍晚,他眼睛里的霞光被唤醒了,他心底的歌声破开云层。

    他的人生,自然有对命运把握的不智之处,爸爸从主流被挤到边缘,再也没有找回价值。而我则正好和他相反,主动脱下警服,闯深圳,有意识从主流进入边缘,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个人的价值。这或许就是我们两代人的差别吧。

    一直以来,我以为把握了自己的命运,孰不知命运却跟我开了个玩笑,跟命运斤斤计较,命运找上门来,才那么准确无误。爸爸和我,到底谁把握了命运,谁又被命运所承载,而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哪一个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