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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顺健      更新:2019-03-14 17:35      字数:1935
    我说爸爸忍辱负重是有由来的,爸爸以前在鄂西北地质大队工作。四十年前,也就是文革之初,他突然退了职,回到老家。他的意外出现,最惊谔最受打击的是我妈妈。当时我刚出生不久,爸爸退职回来,最要紧不是家庭经济陷入困境,而是妈妈的面子一落千丈。爸爸待业在家,刺激了妈妈好强的个性,她在棉织厂顶住别人的白眼,为了多拿些奖金,她加班加点工作,什么超产奖、质量奖、月奖、季度奖、年终奖,大红榜上妈妈的名字总是排在第一位。这倒成就了一个市级、省级纺织劳模的诞生。我目睹妈妈的荣耀和爸爸的缄默,走过了童年、少年。我读高二的那年夏天,正当棉织厂为妈妈报请省劳模之时,爸爸病倒了。

    这一场病,爸爸在医院昏迷了大半个月,医院的诊断是“珠网膜下腔出血”,就是脑溢血。妈妈伴在床边,以泪洗面。我白天上学晚上陪在床前,至亲的人要死了,大伏天,我身心彻寒,夜里别人光膀子睡觉,我抱着被子睡还觉得冷。那几十天里,我变了个人,自然担当起长子的责任。一股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终日笼罩着我,把我像一只红薯烤熟了。无人做饭,弟弟妹妹们被亲戚接走了,家里突然一片死寂。

    一个湿热的夏夜,我辗转难眠,仰面看到挂在屋梁上的一件东西——一个普通的黄书包。我取下书包,掸去上面的尘土,拿出的是一捆捆信件,就在这一夜,我发现了爸爸的秘密。

    第一次接触到爸爸的历史问题,我泪流满面,血脉贲张。我知道自己的爸爸为什么不像别人的爸爸那么热情开朗、充满阳光了。我也知道,爸爸的病不是第一次才得,许多年前,他在神龙架进行大地测量,突遇暴雨,发过此病,当时的症状是左手发麻,头晕。由于当地医疗条件极差,只作发烧处理,贻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地质队以我爸爸工作消极、影响“革命生产”为由,要他退职。爸爸不服,地质队的领导把他关进了黑屋里。就这样在文革之初,爸爸在文革中遇难,被逼选择了后者,悲愤地离开了地质队。在老家,内忧外患的爸爸从此走上了鸣冤上诉之路,无奈正逢天下大乱,从北京到地方,无人过问他的问题。保存最完整的一封信是湖北省地质局的回函,称:李有智同志,你的几次来信都已收悉,现在正值文化大革命,你的问题需等待一段时间,再予调查处理。此。礼。湖北地质局革命委员会(公章)。收到此信,爸爸低下头,重新就业,从最低的十八元钱拿起,一拿就是十多年。

    我在黄书包的底部,还找到几只避孕套。

    就在那天夜里,我在自家屋里第一次自慰了,爸爸的避孕套里盛着我喷出的精液,乌黑的精液。记不清我曾经受过什么外伤,后来我把这处子之物当作爸爸影响我一生的暗喻。

    第二天,我往医院的病床前一站,爸爸竟神奇般睁开了眼睛。妈妈破涕为笑,亲戚们都松了口气。一夜之间,我成人了。在妈妈和医生里里外外忙碌时,我和爸爸悄悄开始了有关他历史问题的对话。

    此后的日子里,一股强烈的情感在我胸中膨胀、激荡,一个初涉成人世界的十六岁少年,背负着为父申冤之责,渴望这世界公平、公正。一遍遍捧读爸爸的申诉信,以及各级机关给爸爸的回信,理清思路,铺开稿纸,开始了替父平反之路。八十年代初,报纸、电台时常报道某某人被平反,恢复名誉、恢复职务和工资……在这样的氛围里,我觉得有股力量在我身上滋滋成长,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平反信用复写纸垫着写,一式好几份。又把原始的资料拿到照相馆翻拍,力求完整无缺……镜子里,我发觉上唇的胡子突然长了出来,蒙着一层棕色的光。

    从学校到医院,从医院到家里,再从家里到学校,我像一只弹力十足的皮球,不知疲倦。爸爸还不能下床,我上前为他端屎倒尿;医生在医疗中对爸爸的某种取舍,我大胆地提出异议;妈妈对医生的附和,我找来叔叔大爷为我撑腰,最大限度地维护着父亲康复的权力。晚上,我回到一个人的家里,坐在用妈妈缝纫机改成的书桌前,拧开台灯,脑海里的月光涓涓流淌出来,我在一张张白纸上誊抄着心中的激情。

    我等到了第一封回信,是湖北省地质局的,他们说要进行调查了解。那是那是,给他们时间吧,一切将水落石出。

    我等到了很多回信,各级机关都说要进行调查核实,好吧好吧,这是合理的办事程序,我等着呢。

    我把一封封回信拿给爸爸看,应该为他的儿子而骄傲吧,应该友好地向生活微笑吧。可是,爸爸看完信后,不置一言,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悲哀。他陷入了沉思,他还像以前那种默默无语。

    在我的想像中,省地质局派车、派专人前往鄂西北调查,地质队的领导积极配合,找出原始材料,一点点询问当事人,问题一点点弄清楚了,他们回到了省局,他们就要给我写结果了。出结果的那天,管公章的那个人不在,只好等到第二天,可第二天是星期天,只有等下个星期了。没关系,因为我有的是时间等。

    可是,大半年过去了,我并没有等到这封信。而且,我随后询问的信,也石沉大海。

    爸爸始终沉默不语。

    我没有像他那样老实,我在漆黑的夜里自慰着,一遍遍地咀嚼着孤寂里的一丝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