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
作者:金少凡      更新:2016-02-02 22:02      字数:18081
    2010年3月末,一个太阳被雪山压迫着向偏西方向节节败退的时候,我在贡嘎雪山一处4972米的位置上关闭了手机。这之后不久——我原本写的是关闭手机的一瞬,但是后来觉得这样写太过于小说化——我的手机遭到了家里几部座机和几部手机雪崩似的轰炸。后来,让我感到最为痛心和最为懊悔的是,在我妈、我妹还有我儿子焦急万分,热锅上蚂蚁般地受着煎熬的时候,我这个全家唯一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儿子,却逍遥地在那座雪峰下又停留了两天,用以等待着那个本无信义的落日,漫不经心的拿着画笔,把一向孤芳自赏,根本就不知道人世间还有烦恼和痛苦的贡嘎雪山的巅峰,涂抹成毫无意义的金红,并且,在下了雪山后,打开手机,第一时间,第一个电话却是要冲动地打给一个和这焦急氛围毫不相干的人,告诉她和全家人的焦急相比苍白无聊的惊喜和兴奋。

    我心里的罪恶感就是在准备要给她拨打电话的瞬间产生的。

    爸住医院了,正在抢救,你在哪儿?赶紧回来吧,妈都急坏了!

    两天前,我妹发过来的短信,在我把她的手机号已经输入了一半的时候忽然跳了出来,于是,我心里那份揣了许久,并急于述说的惊喜和兴奋,瞬间就被一直在山谷里闲逛的风旋转着卷跑了。

    我妈的电话接通后,我感觉在遥远的几千公里之外,她像是在苍茫的大海上做着沉浮的挣扎中抓到了一棵稻草:儿啊,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快一点吧……你爸他恐怕是……挺不了……

    我开始慌忙地收拾行装。把相机、镜头、电脑往行囊里装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想把这些东西砸得粉碎的冲动,因为我觉得刚才还津津乐道的雪峰和云海,那个向往了已久的狗屁日照金山,现在简直就是我内心罪恶感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尽量地抑制着自己的冲动,我清晰地知道,摔砸相机和镜头毫无意义,即便是把这些东西摔砸一百遍,也不能让自己内心的痛苦得到解脱,因为,真正有罪恶的是我自己,换句话说,对于正在抢救中的我爸而言,我才是真正的罪恶之源!

    我就这样带着罪恶的感觉乘上了返京的汽车。两天后,我将到达成都机场。次日的凌晨两点,我将飞抵北京。说得这么罗嗦,我是想告诉您,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我去思考和处理一些事情了。这些事情一定要在我返回之前思考和处理,况且,思考和处理好了这些事情,才能减轻我内心的罪恶感。

    就在我努力地抑制着自己,以便让自己从痛苦中蹒跚地挣扎出来的时候,她的电话忽然打过来了。她问我好几天没开机,是不是拍的乐不思蜀了?还问我现在是不是还在贡嘎雪山上?海拔多少米?风景美不美?我的回答似乎叫她大失所望,听说我正在回返到途中,她立即惊讶了起来。

    是不是该介绍一下我自己和我反复提到过的她了呢?构思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想。

    不过,我觉得我自己似乎不用太费笔墨,只要您关注过我的博客或是我的QQ空间,您就掌握了我的全部履历,甚至比看了我的档案还要清楚,并且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至今仍是一个单身。至于她呢,我只能简单地告诉您她叫大卫,是我五年前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拥有一个儿子和一套豪宅的单身女人。到现在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好隐晦的了,我的问题是我单身六年了,在这六年里,我更换了无数个女友,并且还游戏般地同时跟不止一个女友同居——于此同时,这些女人再跟其他男人保持同居关系——而这样的六年,这样的生活状态,一直是我爸心中最大的伤痛!

    六年前,年岁末的脚步,行走在了混混沌沌的阴霾当中,在天空用寒冷把冰凌聚集成雪粒儿的当儿,我的婚姻,被穿行在街巷当中萧萧的北风卷走了。

    那天是2004年的12月21号,冬至,是一年当中应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腾腾地吃饺子的日子。我爸为了让我和前妻缓和紧张的关系,约我们全家去他那里吃团圆饭。饺子刚刚包好,正待煮的时候,一个电话打到了她的手机上,从她赶紧关闭手机慌乱的动作和紧张的神态上,我感觉到这个电话一定是那个男人给她打过来的,于是,我就去抢她的手机,我当时十分冲动,我决计要把电话给那个男人回拨过去,质问他在哪儿?敢不敢站出来跟我面对面的决斗!抢夺手机的过程中,我的头脑中充斥着浑身的血液,我的眼睛大概在血液的高压下也瞬间变得通红。抢夺手机的过程中,我的脑子排空了一切,我根本就忘记了我爸就站在我俩的身旁,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她拽到在地,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眼镜被她撕扯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等我俩在他声嘶力竭、捶胸顿足的呼号下停住了争夺之后,我这才把眼睛看向了我爸,他哆嗦着双手把我的眼镜架子从地上捡起来,之后迟疑了一下,巴望着我,把它递到了我的眼前,在我和我爸对视的一瞬,我忽然看到了他眼睛里满含着的哀切和悲凉,看到了他眼睛里满含着的的无助和绝望。

    这之后,我爸的眼睛里,就一直充斥着悲凉和绝望。

    他的眼睛就一直暗淡着。

    大卫知道了我返回的缘由之后,问我凌晨两点到了北京怎么办?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开车去接我,这样的付出,这一生她就只会为自己的儿子一个人做,并且,她也绝对不会让午夜的敲门声搅碎了自己的酣梦,尽管她家距离机场相比我家要近得多,因此就说我打个车回自己家吧。

    挂了大卫的电话,我又把电话打给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英子,她此时正住在我的家中。

    英子是一年前我跟一个总是拿我当银行,总是花样翻新地找各种理由从我的钱包里取钱花的女人分手之后,经朋友介绍认识的迄今为止倒数第二或是第三个女人,让我决定把她带回家的原因是我俩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一句话——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北海公园,见面的时间是傍晚时分,我说咱们一起吃顿饭吧?她环顾了一下旁边的仿膳饭店,说咱们到外面吃吧,公园里的饭菜很贵!

    英子接了我的电话第一句话是你可开机了,你爸住医院了,在重症监护!

    我说我知道了,正在火速回返!告诉了她我到京的时间之后,我嘱咐她最好能请一下假,以便照顾照顾我妈。

    英子的回答叫我并不十分满意,她说她昨天已经请了一天假了,再请就要扣工资了。

    我听了之后就带了点火气,说,请不请,你看着办吧!

    打完这个电话,我紧接着要考虑的问题就应该是怎样找出一个解决方案来,以给我的个人问题尽快画上一个句号了。我刚才说过了,因为只有这样,我内心的罪恶感才能得到些许救赎,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重症监护的病房里面对我爸。

    我尽量地叫我自己从焦急中平静下来。我闭上了眼睛,开始试着像蚕茧抽丝一样理开一个头绪,以便形成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案。说到最佳的解决方案,按照我妈和我妹的说法,相当简单,叫我身边多余的女人脱离开我的生活,只留下她们其中的一个便是了。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抉择,我用了将近六年的时光依旧没能完成。我学过心理学,我知道,之所以这样,和我的性格有关。关于性格决定成败,有三国的例子为证:诸葛亮就是利用了司马懿的多疑小心,才走了一步险棋——空城计。换个角度去说,司马懿就是因为性格所致,面对一座空城贻误战机,懊悔终生。

    一个最佳解决方案的诞生没想到竟然跟肚子饿了有关。像车窗外的风穿过路边的树枝一样的轻巧,胃把饥饿的感觉传导给大脑的一瞬间,我自然地就想起了我妈做的一大桌子菜,自然地就想起了大卫和英子。能想起这两个女人,要得益于我妈。我妈没有文化,做了一辈子饭,因此说什么都只会拿饭菜去作比喻。比如她就不止一次地说过大卫像鱼,好吃但刺儿多麻烦。英子是家常菜,不上档次,但经济实惠这样的话。我妈的这些话,在我拟定解决方案的时候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尽管我妹曾经劝过我,说英子连杜甫是谁都不知道,你将来跟她生活在一起,如何能有共同语言,但是我还是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寻常人家,鱼这样做起来麻烦,吃起来费事的大菜,只能是过年过节的应景儿,是气氛的烘托,是换一下口味的过渡,而家常菜,比方肉片炒黄瓜、鸡蛋西红柿才是果腹的必须。

    就这样,我立即在我妹形容的“只有付出而得不到回报”的大卫和“连杜甫都不知道是谁”的英子之间做了取舍。在我努力地下决心给大卫发一条短信过去之前,我还用一次我发烧,住在她家的豪宅里,喝了好几顿稀粥的我说肚子里一晃荡都是水,胃酸得很难受,想吃点干的,烙饼、火烧之类,大卫却坐在电视机前一面陪着儿子看电视,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只有稀粥,要想吃干的,吃炒菜,你只能下楼自己去买做了最后的注脚。

    我决定立即给大卫发一个短信。

    之所以决定发一个短信,是因为我不敢给她打电话。我害怕听到她的声音。我害怕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我的心会一下子软下来。

    我按了手机上的按键。

    短信像雪山里旋转的风一样没有逻辑。我说,大卫,我家里事情越来越多了,恐怕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时间陪你了,我想,我们分手吧。

    短信发出后我感觉我并没有真正的得到解脱,反而像罪犯等待着宣判似的,心里充满了忐忑。

    你是哪位?我们认识吗?

    这样一个回复大大地超乎了我的想象。我立即再写短信,说,装傻,你会不知道我是谁?

    回复又过来了,说,真不知道,我的手机前几天丢了,换了新的,所有储存都没了。

    就在我为大卫竟然不知道跟她同居了五年之久的我是何许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想这应该是大卫把电话打过来了,便赶紧接,没想到电话里传来的却是我妈的声音,她焦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呢,你爸住院了之后,多多就开始不吃东西了,急死人了……

    回到我妈家里,果然见多多无精打采地躺在我爸的床边一动不动。

    多多怎么了你?我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它的头,问是不是想爷爷了?

    多多有气无力地呜咽了一声。

    我把狗粮往它的面前推了推,说,先吃饭,爷爷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爸,你用这种方法不管用。自我和我前妻离婚之后,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我儿子听了我对多多说的话后,在他的房间里一边打着电脑一边说,这种方法我和奶奶都试过N次了。

    看着把头蜷缩在地上,半睁半闭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的多多,我叹了口气,之后对我儿子说,你别玩儿了,跟我走,去看你爷爷。

    我儿子手炒豆子般地在键盘上敲打着,说,你和我奶奶先走,我打完了这盘游戏随后就到。

    见到我和我妈准备起身,多多忽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晃着身子走到我的脚下。我忙停下换鞋的脚,问多多,你要干嘛?

    多多抬起了头,用前肢扒住我的腿,它不停地摇动着尾巴,黯然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凄婉。

    你,你,我弯下腰去问,你是不是要去看爷爷?

    多多努力地把眼睛睁大,告诉我,是。

    我赶紧把多多抱了起来,一面抚摸着它抖动着的身体,一面说这不行,爷爷住的是重症病房,重症病房,人去都有严格的限制,你,动物,绝对不让进。

    多多听了我的话,呜咽了一声,眼睛里立即潮润了起来。

    看着离探视的时间相差不远了,我准备把多多放到了地上,然而,多多用前肢拼命地抓住我的胳膊不放,并且还祈求般地巴望着我。我的心忽地一下子就酸了,我犹豫了一下,说那好,我带你去,但是你要先吃点东西。

    多多欢快地从我的手里滑脱了出去,跑向了它的食物。

    在多多狼吞虎咽地用餐的时候,我找来了一个比较大的帆布袋子,指着它对多多说,到了病房你要听话,听到我说白大衣,你就赶紧在这里面藏起来,一动也不能动。

    临近医院的时候,大卫打来了电话,她问我昨晚回来顺利不顺利?休息好了没有?今天晚上能不能过来?并且还说悄悄地告诉你啊,我今天可是有点不太方便。

    我有意地跟我妈拉开了距离,问大卫,我的短信你没收到吗?

    她说没有哇,你给我发过短信吗?

    我说发过,你真的没收到?

    她就发誓用她的姓氏担保绝对没收到过我的短信!

    重症监护室,只允许在走廊里隔着玻璃窗探视30分钟。走廊距离病床大概有一两米远,走近窗户看了到已经不再能发出声音、头不能转动、失去了表情的我爸的一瞬,我心底里立即泛起热热的涟漪,涟漪当中,还夹杂着我心里的那股罪恶感。我叫了一声爸,还没等我告诉他我从雪山上回来了,我爸的眼泪就已经顺着眼角悄然地滚落了下来。从这眼泪里,我再一次感到了我爸对我的那份长达六年的牵挂。于是,我就说,爸,我个人的事情,我想好了,您就放心吧!我妈赶紧加了一句说,他选择了英子,你觉得怎么样?要是同意,你就眨眨眼睛。接下来,我看到我爸把只能凝视天花板的那双眼睛连忙眨了几下。

    为了让我爸开心,紧接着我妈又跟我爸商量我儿子的婚事,说就让他们小两口儿在咱们的房子里结婚,跟咱们住在一起,你高兴不高兴?在我爸频频眨眼睛的过程中,我把多多从帆布包里放了出来,我说,去吧,去找爷爷,看到白大衣赶紧藏起来啊!多多很机敏地从探视的窗口跳进了病房,之后跳上了病床,依偎在老我爸的枕边。它不住地用舌头舔着我爸的脸,而我爸似乎是把头微微地活动了一下,回应了多多。

    晚饭后,我们全家开始讨论我儿子的婚事。我前妻也应邀参加。

    开始讨论之前,我给一个律师朋友打了个电话,问他我儿子要结婚,女方提出来,要把用来结婚的我爸的房子过户给我儿子和我未来的儿媳,这样行不行?

    律师说行,从手续上讲没问题,但是从法律上讲,一旦房子过户了,那么这房子可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共有财产了,你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放下电话,我问我儿子,怎么办?

    我儿子还未说话,我妈就抢先说不行,不能过户,现在这婚姻,那儿有个准儿啊?没过三年五载,俩人分了,不是干赔一半的房产吗?

    我妈的话,我前妻听了似乎感觉不大舒服,不过,为了儿子的利益,她非但没有计较,反而支持了我妈的主张,说,您说的对,房子不能按照她们家提出来的要求去过户。并且加上了自己的看法:她们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指不定安得什么心呢!

    我妈和我前妻说完,实际上就已经给今天的商讨定下了调子,实际上所谓商量婚事的难题就落在了我儿子一个人的头上。在这个时候,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非她不娶?可话还没出口,我儿子就耐不住火气蹿了起来: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这婚结不结的他妈的再说吧!

    我前妻原本理儿就多,听他火儿了,就指着他问你这是冲谁啊?什么叫这婚结不结的再说吧?谁他妈的呀?

    我他妈的,我他妈的!我没本事,没房、没钱,我还敢说谁他妈的呀!我儿子冲着我前妻吼了起来。

    或许是更年期的缘故,我前妻的火气也腾地燃烧了起来,她上前给了我儿子一个嘴巴子,啪地一声过后还不依不饶地质问你他妈的,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是谁?你妈是谁?

    我前妻大闹的时候,我收到了大卫发来的一条短信。她问我大概几点能过她那里去,她说身体不方便的情况并无大碍。并且还说这一整天她都魂不守舍地在想我!大卫的短信,让我把刚压下去的对她身体的渴求,在一被瞬间激活了。我感觉我的内心,勃起了一阵春潮。但是我的潜意识还是拼命地阻止着我,让我放下所有的杂念,让我最终平静了那股激情的涌动。

    我迅速地删了短信,没有给大卫一个字的回复。我甚至还给英子打了个电话,说我这就回家。然而,六年以来一直潜在于我内心的一股力量在一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在把车骑到了临近家门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戛然刹住了。

    我爸住院的第十天,院方来了电话,让我赶紧补交住院费,说我爸住院时交的五万块的押金早已大大超出了,我赶紧问院方超了多少?院方说你爸在重症病房一天的开销大概万把块钱,你自己算算超了多少吧。

    补交住院费时,我见到了同样在补交住院费的老李。老李是我爸四年前第一次住院时一个病友的父亲。老李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老爸又住院了?我笑笑说是。在他继续问了我老爷子怎么样?好点没?我含混地说了两声还好之后,只回问了他和他老伴儿如何,身体可好,我没敢提及他儿子一个字,因为他儿子是植物人,两口子卖了房子卖了地,并且向亲戚朋友和乡亲借遍了钱,已经在医院里陪儿子住了十几年了。

    交过了住院费,我来到了病房,我想看看我爸,也想找找我爸的主治大夫。在门外等着的时候,那个总戴着遮阳帽,我爸临床病人的家属问我老爷子怎么样?看着我的手里是一叠账单,又问交住院费去了?

    我看了遮阳帽一眼,回答了他一个还那样,靠鼻子上的氧气管儿和胃管儿维持着呢,回答了他一个是。

    遮阳帽说,我妈也是一样,她在里面受罪,我们大家跟着在外面煎熬。

    看着他不断地在病房门口走来走去很焦急的样子,我问你也找大夫吗?

    遮阳帽忽然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很有些紧张和激动地说,是!我们全家昨天商量了,决定请求大夫拔掉我妈的氧气管放弃治疗。我今天这是第二次来找大夫了,我在等里面的商量结果。说完他反问我找大夫干嘛?

    我看了一下手里的账单,说我想问问大夫,我爸的病情是不是稳定了,是不是够条件转到普通病房去了。

    转到普通病房你觉得有意义吗?且不说你经济上是否能够承受得了将来五年、十年、乃至更多年高额的医药费,单说靠营养液、靠氧气来维持一个已经没有意义了的生命,你觉得有什么价值吗?没等我回答,遮阳帽就抢在我前面说没有,没价值!病人每在病床上躺一天就增加自身一天的痛苦,就增加对全家人一天的折磨。所以,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姊妹几个已经都想通了,我妈好的时候,大家孝敬过她,这已经足够了。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遮阳帽的话,他赶忙去接,之后,我听他对着手机说了两个好,一个谢谢。再之后我见他攥着手机的手便不停地抖动了起来。他停止了刚才紧张和焦躁的脚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捧着手机,瘫软了下去,在我爸的主治医在门禁里问有他什么事,并告诉我我爸转普通病房他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把一个电话拨出去,含着眼泪说了一句好了,院方同意了。

    从医院往回走时,我的脚感觉非常沉,心也感觉非常沉。这个沉还不仅仅是我怀里揣着的我爸17万多块的医药费账单,还在于我爸的主治医说我爸根本就没有转到普通病房的可能,并且也根本没有再继续住院的意义。

    风,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踢着满地的垃圾没头苍蝇般地乱滚。从医院出来,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这个时候,我只想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医院的北面是一条河,我想我要是能走进这河水里应该更好,那里安静。这么想着走着的时候,有个音乐噪音般地追着我过来了,起先我以为是街心花园里那帮唱歌的弄出来的动静,我就尽量地躲,等察觉这个响动老是围着我不散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我的手机在响。

    接了我儿子女友的电话,我那个要走进河水里的奇怪念头,一下子便被那个无所事事的少年给踢走了。我儿子的女友在电话里急切地问知不知道我儿子在哪儿?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说刚才我儿子去她家和她的家人商量两个人结婚的事情去了,见她妈依然坚持非把房子过户不可,就发了脾气,和她妈吵了起来,拍桌子瞪眼睛地质问她妈是要聘闺女还是要卖闺女,之后就一拍屁股摔门走人了。

    我的心再次遭到了掠夺,蝗虫席卷了一样,苍凉而空白。我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我的第一选择是把电话给我前妻打过去。我前妻接了电话也感到了事态的严峻。

    她问我应该怎么办?

    我同样问她该怎么办?

    还好,这个时候她没有说出一句有关我无能、窝囊、废物之类的以往她惯常挂在嘴边上的话。

    我就这样心事重重地来到了我妈家。我没说一句话,从书包里掏出账单交给了我妈。我妈和我妹轮番着把账单看了,之后像窗外阴云密布的天一样,两个人的脸上就充斥了阴郁和漠然。一陈冷风卷跑了窗台上一片枯黄的树叶后,我妈问我怎么办,我没回答。我知道我妈问我怎么办指的是什么,我知道此时的我妈和我妹都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们三个人之间都在回避着什么。

    我们俩这一辈子总共就存下了22万块钱,这十来天一下子就差不多花完了。我妈说。

    妈,单位还是能报销一些的。听了我妈的话,我宽慰地说。

    我妈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继续说,这其中还不包括你们俩平时零打碎敲的花费。

    妈,您别考虑钱,您没有了,我和我哥还有。

    我妹的话,很显然没能安慰了我妈。你们俩我清楚,我妈说,也没多少钱,再说,你爸这是个无底洞,有多少钱也填不满,你俩就是砸锅卖铁也救不了他的命。更何况你们俩都有自己的家,都有自己的孩子,都有后半辈子要过,不能让你爸拖累了你俩。我妈说到这儿的时候,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果断:你们俩都别为难了,这事我定了,就紧着这点儿钱花,钱没了,就把你爸——抬回来……

    我妈说完这番话后,我和我妹都流下了眼泪。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境。我惭愧,七尺男儿面对一个生命就要因为钱的枯竭而终止,并且屈指可待,却无能为力;我羞愧,在我爸的病床前我龌龊,我顾及过自己的工作,顾及过自己的饭碗,顾及过自己的儿子,顾及过自己再婚后的生活;我拷问,如果现在病床上躺着的不是我爸而是我,我爸会怎么样?他会不会顾及他的工作,顾及他的饭碗,顾及他的后半生?

    大卫的电话,叫我在卖房的想法还处于初始阶段停止了下来。大卫说我想让你今天晚饭后陪我散步。说上次太急了,没到最佳状态。我拿着手机走到了凉台问大卫,我上次的短信你真的没收到吗?大卫说怎么还没忘记短信的事,我不是发过誓了吗?我说,那好吧,我再给你发一遍吧。在我说了拜拜后,大卫又追问了一句,你能早点儿过来吗?

    还没和大卫说完话,我妈家的电话就响了。电话是我前妻打来找我的,她开口先质问了我一句干嘛呢,手机一直占线!在我表示了抱歉之后,她说儿子的事我想了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咱们去她们家看看,替儿子赔礼道歉。你要是能找到儿子叫他一起去更好,这件事确实是咱儿子不对,怎么能这样对待长辈呢?

    我说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就这么办吧,你买些礼品,我这就开车去接你,让你受累了!

    嘿,你倒是省事儿啊,什么都推给了我。我前妻不很情愿地说,礼品算是我帮你买,我跟你说,这钱可得你出啊!

    我连忙说,钱我出,钱我出,就是你不说,到时候我也是要给你的。

    由于在重症监护室用的多为自费药,因此,我爸的医药费,单位只能报销一小部分。并且按照相关规定,在重症监护住院,最多也不能超过十天。我用我平生最大的努力把笑在脸上堆积着,说请领导再宽限几天,我回去赶紧想办法。在我说出想办法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感觉根本就痴人说梦,根本就是一派谎言。

    或许就是因为怀里揣着这样一个谎言的缘故,那天来到监护室以后,我不禁就想起了那个鸭舌帽,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朝我爸旁边的那间已经人去屋空的病房望了过去。应该承认,在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置放在了一片空寂的沼泽之中,泥泞而荒芜。它在艰难中跋涉,它在跋涉中挣扎。在水与火的抗争中,我把握不了自己,我不知道到底应该做出怎样的抉择。

    就在我把那个最无耻的念头放在我心灵的天平上做着度量的时候,我爸急促的呼吸叫我感到了我那一刻的龌龊。

    我急忙呼叫主治大夫。

    主治大夫赶过来之后立即组织护士七手八脚地开始往我爸的嘴里插各式各样的管子进行抢救。

    抢救结束后,主治大夫冲我走了过来,像说一场无关紧要的球赛比赛结果似地说没价值了,接走吧。一个是医院不会老叫这样一个病人在这里占着床位,一个是没有哪一个家庭能承受的起这样的高额费用。

    我说是,我知道。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开始仔仔细细地注视着我爸身上的尿管、胃管、氧气管以及全身上下各种仪器的管线。这些管线维系着我爸在监护仪器上的生命体征,并且维系着我们全家对他的情感寄托。

    我是一个儿子,我对主治大夫说,现在我真的很难。

    大夫说,我知道,我也是个儿子,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您知道我最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吗?我问。

    卖房子,大夫答,卖车,我的每个病人家属大体都这样想过。

    我说不是,我常常想起我小的时候,那时我不愿意上托儿所,每次我爸我妈送我到托儿所之后,我都哭着喊着追在他们后面说你别走,你别走!每次到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掉泪,他们都不忍离去,每次都又把我带了回去。现在,我爸躺在了这里,虽然他不能说,不能表达,但是我想,每一次探视后他一定也在心里喊儿子,你别走,儿子,你别走!大夫,这个时候,您说,我怎么能忍心扔下他……

    两天以后,在大夫的帮助下,我爸转到了普通病房,不过普通病房只允许我爸在里面住15天。推着我爸的病床经过监护室门口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朝那天遮阳帽坐过的地方望了一眼,这时,恰巧又有另外一个带着遮阳帽的男人呆滞在那里,亦然双手捧着手机,亦然瑟瑟般抖动。

    两天以后,我儿子和女友进行了结婚登记。经过我和我前妻的努力,女方家放弃了房子过户的要求,同意用彩礼代替。我儿子阳光般灿烂地从我手里接过信用卡的时候,我的手也瑟瑟地抖动了起来。我儿子似乎是注意到了,在问了我是不是要贴一贴伤湿止痛膏后,问我信用卡的密码是多少?我说是我的生日。我儿子又问我的生日是哪天?我无语。沉默了许久过后,我叫他找来一张纸,把我和我爸我妈我前妻的生日全都写在了上面。

    两天之后,英子问我,咱们是不是也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她说老是在你这里住着总不是个事儿,时间长了,我妈肯定要干涉的。于是我就应允了,并问英子,婚后经济方面的事情你考虑怎么办?

    英子说,不知道,我没考虑。

    再问到婚前财产如何处置时她依然说不知道,我没考虑。

    我就说那就一样一样的来,先说婚前财产,你觉得用不用公证?

    英子说,不用,我不是那种人,我离婚的时候,他的东西我一样也没要,所以咱俩用不着公证,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要你的东西。

    那就再说住房,我问她结婚后住你的房子还是住我的房子?

    她很干脆地说,当然住你的!

    那你的呢?我问。

    她不假思索地说继续出租。

    钱呢?我问。

    钱,她顿了一下说她自己存着。

    最后一个问题是生活费,我问她每个月各出2000元共同使用行不行?

    她半天没有回答。于是我又降低了条件,试探着问她你出1000块,我出2000块,这样行不行?

    她还是不置可否。等我把她出生活费的额度降低到500,甚至一分不出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是置身在了菜市场,有种正在和菜贩子为黄瓜到底是一块一斤还是八毛一斤进行着争夺。等英子终于说出来她不想出生活费,她说要把钱攒起来将来养老用之后,我起身去了厕所,叹气一样随口说的那一声哦还没站稳,便被抽水马桶一点不剩地给冲走了。

    大卫发的短信,不偏不倚,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忙了一整天,我都被风给刮干了,刚才泡澡的时候我认真地想了你提出来的问题,我决定不和你分开,我知道我的性格不好,太强势,这让你感到很不舒服,但是我有决心改,我改行吗?

    大卫说改,我记不起来这是第几次了,就像秋天或是冬天的风,说刮,呼呼啦啦的就会刮上一阵,这风或许持续的时间长,或许持续的时间短,没有定数儿,多少有些小孩儿过家家的味道。不过,这次大卫像是真的认真想过了,像是也真的下了狠心,以后我在她那里的几天里,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顾,特别是有一次我骑车在路上的时候,她打我的手机问我多长时间能到,我说马上。等来到她家之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百合粥刚好摆在了餐桌上。这碗百合粥对我的震惊不亚于上个世纪美国送给日本的那颗原子弹,再加上她坐在我身边嘘寒问暖的热情,叫我误认为她已经从天上下凡至人间,从此腰间系上围裙就要追寻人间的烟火了,于是我就说咱俩每天就这样做做饭、看看电视、散散步,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日子多好。大卫听了这话,兴致就起来了,撒着娇说从今天开始,她就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儿子结婚登记后,小两口拿着结婚登记证,到医院看望我爸,我感觉那天我爸相当开心。开心的表现都在他的眼睛里。当大红的结婚证在他的眼前展开的时候,我爸那双只能盯在天花板上的眼睛不仅眨个不停,并且异常的明亮。看着我爸如此高兴,我妈就问我爸,是不是盼着赶紧抱上重孙子?我爸的眼睛于是就更加明亮了,他使劲儿地把眼睛眨了又眨。多多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似的,不住地在我爸的身边跳来跳去,并且也把眼睛眨了又眨。我妈看到后,指着它说了句猴儿精!

    从医院回到家,我妈跟我商量想把我爸的衣服鞋帽都给处理了,说反正老爷子也穿不着了,白占着地方,并且说,腾出空间来还可以等将来我儿媳妇住过来之后多放些东西。我说行。帮着我妈把我爸的衣物收拾出来,交到收废品的小贩手里之后,我妈又指着厨房的一个脸盆里我爸养了几十年的那只乌龟说,哪天有时间了,你把它也放生了吧。

    晚饭原本约好了要到大卫家去吃。大卫心血来潮说一定要给我做一个拿手菜。可是,当我帮着我妈收拾好了衣柜正要往她家走时,却接到了她发过来的一条短信。

    大卫说,今晚你别过来了,明天儿子考试。

    因为和大卫同居的这几年,她总是需要我了就让我过来,不需要我了,就告知我不要过来了,因此,接到这个短信后,我心里及不舒服。于是,我立即回复短信,问大卫:儿子要考试,我为什么就不能过去了?

    大卫回短信说,我嫌乱。

    我再问,我在你那儿给你们添过乱吗?

    大卫回答,没,你挺规矩的,不抽烟、不喝酒、不看电视、也不打电话。

    那怎么就乱了呢?我问。

    大卫没有回复。

    我见大卫不语,就又问,那就再换一个角度问你,如果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换句话说,要是孩子他爸爸,每次孩子要考试了,你都叫他这几天不要回家么?

    大卫迟疑了一会儿回复短信说,我不知道。我,没法回答你。但是从今天开始,请你就不要过来了!

    我爸被转到普通病房一周后,我和英子办理了结婚登记。

    尽管挑选了8号这么一个吉利的日子,可是那天,我的心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第一次结婚登记时的那种幸福和激动的感觉,相反,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觉得心中异常空荡。仿若平地里卷起来的一阵旋风,没来由地感到焦躁和烦闷。

    终于轮到我们坐在公证人员面前时,已经接近傍晚。窗外的夕阳似乎拥着所有人的倦怠。就在我准备回答你愿意娶这位女人为妻这样一个十分庄重、神圣的问题的时候,一段音乐又贴着我的身子响了起来。手机的响声先让我预感到了什么,犹疑之间,不得已掏出手机来看,如我所料,见电话果然是大卫打过来的。看着手机上显示的熟悉的号码,我心里一阵慌乱,一阵犹豫。我知道这个时候,这个电话我不能再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举着手机离开了英子,置身在了大厅里面的一片嘈杂当中。

    大卫问我在哪儿?怎么背景这么乱,像是在超市里。

    我急忙谎称说就是在超市,正在忙着挑选食品,我待会儿给你回过去吧。

    还没等大卫把好吧两个字说全,我忙按了手机的关机键,唯恐广播里不时传出来的办理结婚登记的***号请到**号公证员前就坐的声音通过手机传送过去。

    太阳落山之后,我和英子回到了家。停车后,我故意走在了英子的身后,看着她上了楼,赶紧拨了大卫的手机。说实话,一路上我都在阻止着自己,都在告诫着自己,我已经和英子迈进了婚姻那座神圣的殿堂,我不应该和大卫再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可是,留存在我心里的那股惯性,还是让我在她身体的诱惑之下没能将脚步刹住,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电话给她拨了过去。

    大卫在电话的那端像是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她说整整一天都在想我,问我今晚能过来吗?她急不可待的声音里揉进去了春风细雨搬的妩媚,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

    我儿子结婚后明确的表示,他们不准备要孩子。我问他们理由,我儿子言简意赅说了七个字:人生苦短须尽欢。我儿媳则绘声绘色讲了一个故事:她的一个朋友前几天生了儿子,朋友的公公是中石化的一个大老板,人家公公一张手就拍给了她的朋友一辆奥迪和50万块钱,并且说,你要是再生一个,我再给你一套别墅,再给你100万块钱!我儿媳讲的故事让我惊愕,同时也让我惭愧,我赶紧羞愧难当地收住了嘴。一直守在我身边的多多似乎是听明白了什么,也似乎是看明白了什么,它一下子跳到了我的怀里,伸出舌头来,像舔我爸似的也舔了舔我的脸,之后它又用嘴在我的颈项处不住地厮磨。我知道,多多这是在安慰我,可是我抚摸着多多的脊背朝它笑了笑之后,心里的愧疚感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减少。

    我们终于给我爸联系到了一家接收医院。

    我爸转院的那天,在我感到急需帮手时,英子说他请不了假,说请假不仅要扣工资还要影响年终奖金,我儿子也说他帮不上忙,他要去上班。我很无奈地跟我儿子商量,你爷爷病重,我一个人抬不动他,而且今天转医院,出院、入院肯定事情特多,你能不能请个假,帮帮老爸?儿子说不行,请假绝对不行,他问我知不知道现在经济形势有多么严峻,找个工作有多难?说完,他掏给我了几百块钱,说实在不行,让我请个人帮忙。看着我儿子递过来的钱,我的心里立时便充盈了酸甜苦辣等无数种味道。

    英子和我儿子上班走了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我妈。我俩相互看了看,准备上医院,去给我爸办理转院。转身刚要出门时,见多多已经等待在了门口。我跟多多说今天事情多,要办出院,要叫急救车,要到新医院要办理入住,你就别去了。多多不干,扯着我的裤脚不放,并且还呜呜地哀求个不停。无奈,我只好带上了它。

    转院的途中,急救车载着我爸、我妈、我和多多前往新医院,驶经我家门口的时候,原本很安静地趴在我爸枕边的多多一下子支起身子亢奋了起来,它先是使劲地抽抽鼻子,继而两只耳朵雷达一样地不断变换朝向左右搜寻,待锁定目标之后,便盯准我家的方向猛然旺旺地叫着跳跃了起来,并且一面叫一面不断地用前爪拨弄着我爸的脸。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我爸,虽然依旧没有表情,但是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面倏地便充盈了渴望的光芒。再看心电监视,他的心脏也骤然地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急救车从我家门口擦肩而过,多多望着那栋熟悉的楼房飞逝而去,哭一般呜咽了一声,狂躁地把身子抖动了几番之后无可奈何地安静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重又卧在了我爸的枕边。与此同时,我爸的眼睛一下子便也乌云遮日一般黯淡了下来,等把他从急救车里抬下来推进新病房,那乌色的云便换了一件更黑的衣裳,从他的眼睛里,我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哀怜。

    我爸转到新医院之后,多多便离开了我家,在院子里和一些流浪狗为伍生活在了一起,任我和我妈怎么叫都不回来。不过,它每天还会来看望我们一次,每次去看我爸,它也会准时在我的车前等候。我认为,多多是生我的气了,它和我爸一样,都认为那天我会叫急救车把我爸送回家。我妈说不是,是多多非常仁义,它通人性,它知道我们天天要去医院忙不过来特意出走。不过,我和我妈都没有猜对,其实,我爸转院前它就有了异常,只不过是我们在忙着我爸,我,以及我儿子的事情的时候疏忽了它,没看出来。

    我爸转院后没几天,大夫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到医院签一个我爸病情危急的告知书。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妹来了电话。她问我说话是不是方便,旁边有没有人,说有些事请,她要跟我谈谈。她郑重其事的口吻,叫我的内心忽地就生出了一种小时候做错了事,等待着家长裁决的忐忑感觉来,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声音的时间里,我甚至感到我的心像一只风筝被风吹到了天上,充盈着悬在半空的空虚和空寂。

    我妹问我,你把卡交给她了?

    我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什么卡,谁呀?

    我妹的声音就提高了分贝:工资卡!她呀!英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说是,我是把我的工资卡交给英子了。

    她的声音于是就很严厉了,她问我,你这一生的积蓄是不是都在上面?妈交给你保管的钱,是不是也都在上面?

    我如实地回答说是,都在上面。

    你考虑过后果吗?我妹追问,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我感到我妹问的没有道理,便问,怎么了,怎么不能交给她呢?

    我妹断然地说当然不能,就是不能!你想想,她要是把你一生的积蓄和妈的一生积蓄都取出来给她的儿子,给她自己花了呢?

    听了我妹的发问,我愣了许久回答不出话来。之后我妹又反复地问了我几遍你怎么能这么傻呢,怎么能交给她呢?并且一再地催促我,赶紧把工资卡要回来。

    我考虑了一会,终于做了这样的答复:她不是那样的人,尽管她很在乎钱,但她人品不坏,所以,我想,她不会乱花我和妈的钱。你就放心吧。

    我不放心,我放不了心!还没等我说出英子平时生活非常节俭,从不乱花钱这样的话来,我妹就跟我嚷嚷了起来,她在电话里喊道:世界上就没有你这么傻的人!

    听到我妹的喊叫,我也动了气,反问她道,我问你,妹夫是不是也把钱都交到你手上?

    是,我妹答。

    为什么?我问。

    我们是夫妻。我妹答。

    那我再问你,我和她,我和英子是不是夫妻?我继续追问。

    我妹答,你们是夫妻。

    那我的钱为什么就不能交给她!?

    我妹没做丝毫的犹豫,很干脆的答,就是不能,因为你们是再婚!

    接近医院的时候,我妈给我来了电话。

    我妈问我你是不是当真把工资卡给英子掌管了?

    是,妈,在她手里。我回答。

    你妹的话你没听进去?我妈问。

    我觉得她说的没道理。我回答。

    那好吧,你的事我管不了,这样,你把我叫你保管的钱交给你妹,这有道理吧?我妈说。

    从医生的办公室签了通知书走出来,我的脚步很沉。窗外的风在树丛中钻着扯着,把太阳的影子摇曳得细碎而凌乱。我在我爸的病床前坐了许久,我看着氧气在瓶子里面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儿,之后经过一根管子被送到了我爸的鼻子里,看着那细碎而凌乱的光,打在我爸的脸上。

    我扯了一把窗帘,问我爸,我说话您能听到吗?

    我爸眨眨眼睛。

    于是我跟我爸说,我的工资卡交给了英子,您知道吗?

    我爸的眼睛没动。

    我以前,,我也是把工资都交给我前妻,您知道吗?

    我爸的眼睛还是没动。

    那么,现在英子是我的妻子了,我怎么就不能把我的工资卡交给她呢?您也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是再婚吗?

    我爸的眼睛瞪着天花板,依然没动。

    很郁闷地从医院出来时,大卫来了电话。说想让我陪她走走,说今天的风和阳光让她在办公室坐不住了,并且她还很难得地说她开车来接我,同时她买好食品和饮料。

    我俩开车来到了郊区的一处很僻静的地方,敞着车门,叫风吹着口哨很欢畅地在车中间游荡一番再穿行过去,叫阳光眯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来,婆娑窸窣地落在我们的身上任意抚摸。在风和阳光的呵护中,大卫开了一瓶饮料,喝了一口之后递给我,然后把靠在我身上的身子很惬意地拧了一下,舒展开来。接着,大卫开始描绘起了我俩的未来。她把我们的婚姻设想为两个部分,一是同居,不办理结婚登记,二是结婚,办理结婚登记。这两部分设想的核心还分如下细节:一,要我出钱买一套房子,地点要在她工作单位附近,因为她现有住房面积是300多平米,因此所购房子的面积也不能低于这个标准的二分之一。说到房子的时候,大卫还强调了一点,说这主要是为我考虑,说她的房子不是不能住,是因为如果两个人在我买的房子里生活,我会更加自信一点。二,在生活费方面,每个月两个人各出5000元,公共使用。三,互不赡养和抚养对方的老人和孩子。关于这一点,大卫的观点是她的孩子,应该由她和她前夫抚养,我的孩子应该是我和我前妻抚养。老人嘛,她从来就没有赡养过自己的父母,所以也就不可能去赡养我的父母了。说实话,大卫把我们俩婚后的生活描绘的很精彩,包括进去了周游世界、在乡间归隐之类的美好童话。

    我爸转院三四月后,有一天我妈叫我给那个律师朋友再打个电话,问问房子继承的事,我打电话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原来和我儿媳怀孕有关。

    我儿媳怀孕之后,她父母来看过两次,我妈说,每次他们来,都要在我妈的房子里环视许久,有一次甚至说出了等咱们将来住这儿的时候,要如何如何布置之类的话。

    律师朋友说,我爸的房子和其他财产,按照继承法,我妈继承一半,另一半由我、我妹、我妈共同继承。我打了电话,我妈还不放心,又找了我爸的一个同学做律师的儿子咨询,这之后我妈才略舒了一口气,并很果断地做了决定,把我爸这套房子赶紧过户到她的名下。我妈说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为了防止我儿媳的父母对她这套房子的觊觎,二是防止如果房子过户到其他人头上,她将有可能被赶出家门的危险,她说,电视上演过着样的事儿。

    我赶紧劝我妈不要想那么多,人家的闺女怀孕了,来看看很正常,即便是房子的产权归您,由您孙子和孙媳居住,人家父母来看看,甚至住住也在情理。

    只要我活着,他们甭想!我妈很坚决地说,并且,在说完之后马上起身去寻找她房间的钥匙,她说从今天开始,她天天都要把房门锁起来,叫任何人都没有可乘之机。

    这件事过后几天,我才知道我妈为什么要亲自给我爸同学的儿子打电话。原因是我在给我的律师朋友打电话的时候,问题没有问全。我妈告诉我,我爸同学的儿子给她出主意说,这套房子千万不能过户到我和我儿子的名下,一旦既成事实,那么将来英子或是我儿媳就会享受一半,因为这是婚后夫妇的共同财产。

    我儿媳决定去做人工流产之前,我又跟我儿子谈了一次,说叫他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留下这个孩子。我问他记不记得他小的时候爷爷带着他看病,腿磕在汽车的台阶上,骨头都露出来了?我想跟他说,他爷爷一直盼着要重孙子,他能不能满足他那个愿望,可我儿子还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皱起眉头说哪儿跟哪儿啊,要不要孩子是我们俩的事,怎么跟我爷爷扯上了?

    这之后的一天,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要卖房子,这套房子跟英子的房子在同一个地点,但比英子的大出20几个平米,并且多一个卫生间。我于是就跟英子商量,说将来你父母肯定要跟咱们一起居住,房子大了,特别是有两个卫生间这样比较方便,你是否考虑和她置换,需要添加的钱我出。

    在我和英子婚后的几个月里,我问过她两个问题,她始终都没有回答。一个是她每月的工资是多少,一个是她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谁的名字。虽然我心存借机试探,想从她要不要用自己的房子和这套房做置换的态度上判断这房子的所有权是不是她的,但她依旧不置可否的漠然,叫我再一次枉费了心机。

    一个大风的夜晚过后,多多落叶残卷似的不见了。我和我妈寻遍了整个小区,都没有见到它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多多依偎在枕边的缘故,我爸的目光从那一天开始便逐渐地黯淡了下来。不仅如此,他开始时常流泪了,从我们坐到他身边开始,那泪始终也止不住。

    一天清晨,我被一个噩梦惊醒了。

    做梦的时候,我感觉我相当的清醒——当时我正在家里闲坐,天忽然就黑下来了,随即屋外便刮起了狂风,狂风卷着暴雨,暴雨里夹杂着冰雹,冰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玻璃,时不时的还有霹雷在头顶上炸响。忽然,借着闪电,我看见一架马车正急速地朝我家驶来,并且,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吆喝声、鞭子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车到我家门口时,随着吁——的一声吆喝,马车戛然刹住。一阵马的嘶鸣之后,一个壮汉从车上跳了下来,只见那人晃着膀子,满脸横肉,伸了一只肥胖多毛的巨掌把我家房门拍的山响。我便开始惊恐,忙问谁,什么事?!那人大着嗓门问我爸在不在,说要接他远行。我恐慌了,立即把我爸的房门锁了,又忙看了看大门是否被栓牢,之后连喊我爸不在,轰来人快走。来人又拍了几下房门,见不开,说了声改日再来,就驾着马车哗哗啦啦地走了。

    早饭后来到我妈家,把清晨的噩梦跟我妈说了,我妈当时就愣在了那里。看着她惊恐的眼神,我忙问怎么了?我妈的回答叫我不禁毛骨悚然——同一时间,她竟然也做了同样的一个噩梦。

    这样,我和我妈决定立即去看看我爸。英子这时主动提出来一同前往。因为前几天英子不愿去医院看望我爸,我跟她吵过一架,因此在她说等等她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置可否。临出门时,我妈叫我把那只乌龟带上,我正要走进厨房,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大卫,她说今天的天气真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微微的风,阳光下脚踩着植物园青草的感觉好久不曾有了,你今天有时间陪陪我吗?我显然没能走进大卫的诗情画意里面,用了最短的语言回答了她两个字,不能。

    还没等我走进厨房,英子已经把乌龟从厨房里抱了出来,她似乎想要问我刚才谁来的电话?是谁要约你去公园?但是,她却只对着乌龟说了句乖,你的新家可好了,到那儿你说不定还能找上一个伴儿呢。

    临开车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略等了等,英子甚至还呼唤了多多的名字,但是还是没有看到多多的影子。

    走进医院的一瞬,我的心跳就开始加快。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我甚至觉得我的呼吸几近停止。我急切地把眼睛往我爸的脸上看去,还好,一如既往,我爸还是一脸的淡然。氧气咕噜咕噜地从墙壁上的治疗带上出来,顺着管子,源源不断地送进我爸的鼻子。仪器上,我爸的各项体征正常。

    见到我们,我爸又开始了流泪。或许是那个噩梦的缘故,这个时候,我妈再抑制不住了,忽然就用双手抱住了我爸的头,放声地痛哭起来。仪器上的各项体征,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剧烈地改变,各种数据开始不住急速的跳动起来。我忙去安抚我妈,见我的话不起作用,就强硬地把她从我爸的身上拽开,甚至还难以抑制地朝她发了火儿。就在我把我妈从我爸的身边扯开的时候,我惊愕地发现,我爸的脸上竟然有了表情。只见他咧开嘴,极具痛苦状,眼睛眨巴了几下后,随着泪水的流淌,仿佛随之而来的从他的嘴里就要发出呜呜的哭声。这个声音,我妈坚持说她听到了,我反复回忆,似乎觉得也听到了,再问英子,英子说我爸的表情真的仿佛是在痛哭。就在我、英子、我妈惊奇和疑惑的时候,我爸的喉咙里真的似乎就有了响声,他像是要跟我们说话!然而,这一响声刚欲发出,立即就被忽然涌上来的一口痰打压了下去,随之,我爸开始了浑身的抽搐,脸也立即被憋得红涨起来。

    那天,我们在医院呆的时间比以往都要短暂。

    离开医院,我的理由是冲动对我爸不好。我妈同意了。

    于是我们来到了医院旁边的植物园,我们决定在那里放生我爸饲养了几十年的乌龟。英子把乌龟捧到湖边,在一棵小树旁把它放下来,并指着清亮的湖水,告诉它这是你的新家,这里会有好多朋友陪着你,叫它走进去。

    乌龟站到湖边后,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意思朝湖里迈步,它不停地眨着眼睛,转动着脑袋,看看湖水,看看天空,看看我,看看英子,再看看我妈,在试探着往前迈了两步后,最终又掉转过头来,重新爬回到它住了几十年的那个盆里。

    准备再次把乌龟放到地上的时候,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悄然地走到了我的近前。

    第一个发现她的竟然是英子!

    她忽然停住了把乌龟往地上放的手,眼神疑惑而飘摇。

    大卫!

    我倏地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手足无措地定在了那里。

    大卫根本没有看我,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英子,异常诧异和惊奇。

    我从未想到过这两个女人会短兵相接!

    一阵凉风恰在这一刻嗖地从我身边刮过。

    还没容我想出如何应付眼前这两女人的办法来,天就呱哒一下拉下了脸,顷刻间阴云翻滚,狂风大作。之后,闪电和霹雳拍马赶到,卡啦啦地就撕裂了天空,暴雨裹挟着冰雹迅雷不及掩耳,瞬间就砸向了地面!

    我和我妈惊呆了,同一时间就想到了清晨的那个噩梦!

    我们赶紧往医院跑去!

    在我们将近医院大门的时候,暴雨里,我和我妈分明看见多多就跑在我们的前面,并且,它的身后,还跟着三只新生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