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一大片金黃涂滿大地，車窗邊閃過一幢幢白牆黛瓦的徽式建築。冬冬仰躺在甦丹的懷中，早就睡著了。甦丹把頭挨在座椅靠背上，眯著雙眼，半睡不睡的樣子，袁偉也不說一句話，VCD中正放著汪峰的《在雨中》︰

    在雨中，看見你的身影

    突然那麼悲傷那麼瘋狂

    剎那間往事涌上心頭

    時光飛逝掉進了回憶

    ……

    伴著音樂，袁偉偶爾長長呼出一口氣，似乎是一種憋了很久的嘆息，又似乎是為了平息自己緊張的內心。 直到晚上九點多鐘到達通城，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

    袁偉將車一直開到甦丹樓下，和周圍居住戶明亮的窗口不同，甦丹家的窗子一片黑暗。袁偉將頭轉向後座，黑暗中的甦丹，模糊的輪廓，看不清什麼表情。

    餓嗎？要不去吃點東西我再送你回來？袁偉熄了車子的馬達，打破沉默。

    甦丹一句話不說，默默地打開車門，抱著沉睡著的冬冬，慢慢地走下來。袁偉也連忙下車，看看樓上黑暗的窗子，再看看抱著冬冬的甦丹，想說什麼，又覺得都不合時宜。

    甦丹叫醒冬冬，把他放下來。小家伙一下子就看出周圍熟悉的環境，甩開媽媽的手就往樓上跑去。

    對不起。甦丹看也不看袁偉，輕輕地說。

    看到袁偉沒有回應一句話，甦丹突然面向袁偉，把雙臂打開。袁偉一愣，又突然醒悟過來似的，趕忙迎上去。

    這可是他曾經多麼向往的擁抱啊，可是現在懷中的身體卻略略顯得有些冰冷和僵硬，袁偉真想一直緊緊抱住她，讓她的身體在自己的懷中慢慢融化，直至變得柔軟、溫熱，能夠散發出迷人的芳香。

    可是還不到三秒鐘，甦丹就輕柔卻堅決地推開了袁偉。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對嗎？

    袁偉尷尬而無奈地笑笑，直到甦丹的背影快被樓梯間吞沒，才喃喃地吐出幾個字︰是的，一直都是。

    冬冬一邊死勁地搖晃著防盜門，一邊大聲地叫著，爸爸，爸爸，我回來了，快開門！可是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

    甦丹打開門，客廳里的燈光竟然亮著。甦丹連忙走進房間，打開所有的燈，可是沒有宋春來的人影。不會出差去了吧？甦丹很快否定了這一猜想。因為宋春來每一次出差，都會和她說一聲，雖然那一聲在甦丹听來有些蒼白和干癟，但宋春來一定會說的。

    其實，宋春來好像好長時間都不曾出差了。甦丹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甦丹下意識地將房間掃視一遍，發現房間里打掃得一塵不染，床上的被褥也疊放得整整齊齊。

    突然，冬冬叫起來，媽媽，看，花。甦丹趕忙走進她和冬冬睡覺的房間，冬冬手上正拿著一大束鮮紅的玫瑰，一臉興奮地向她搖晃著。

    別動，甦丹看到一方白色的紙片從那堆鮮紅中掉落在地。你拿哪兒的啊？

    就在這兒的。冬冬用小手指著外側的床頭櫃。甦丹覺得自己很粗心，剛才怎麼就沒有看到呢？

    甦丹著急慌忙地打開了紙片。

    丹︰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你留言。我知道我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結婚這些年來，我不曾對你說過一句溫和親熱的話。但是，在內心深處，你是我的最愛，永遠都是，還有冬冬。

    你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好的禮物，自從和你相遇，相識，我才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家。我的父母去世得很早，這些年，你的爸爸，你的媽媽一直把我當親兒子看待，我很感激，在我心里，我也是把他們看作我的親生父母。本想以後慢慢報答，誰知道可怕的肝癌這麼早就落到我身上呢？

    丹，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和冬冬。當初婚檢時什麼都沒有檢查出來，誰知道生下冬冬後還是逃脫不了這個病魔呢？是不是前世我們宋家造了什麼孽上天才讓我家滅門絕戶？但是冬冬，我想他不會有事的，一出生下來，就接種了乙肝疫苗，不是產生抗體了嗎？記著，丹，時常幫冬冬體檢，三五年就要打一次疫苗。

    丹，自從我得知自己有了肝硬化之後，我就有意的躲避你，甚至對你惡語相加，你為此受了多少委屈啊？你是個單純的女人，假如讓你知道我患上這樣的病，你一定會傷心難過的，我不希望自己給你帶來任何不快。可是，丹，你已經很不快樂了，你不知道我為什麼對你越來越冷漠，越來越不通情理。事實上，我只是想讓你另外找一個好的歸屬。

    在你搬去冬冬房間的那一晚，我心里是多麼難過而又多麼慶幸啊。說真的我不想讓你離開我，我無法表達我有多愛你，也因為這樣，我又希望你離我遠一點，我怕我的病會傳染給你。而且，每次肝部疼痛的時候，在你面前我難以掩飾，也不好吃藥。事實上我兩年前就開始大量吃藥了，每次從單位帶回來，早上再帶走，生怕被你察覺。很長時間了，我已經不做飯了，對不起，丹，我真的渾身乏力。幾個月前我就和單位辦了病休手續，每天我都假裝上班，然後在圖書館、商場或者文化廣場上一呆就是一天。

    還記得當初我是怎樣抗拒住進新房嗎？我怕我住過的房間不干淨，更怕突然死在房間里，不吉利，影響你的以後的生活。今天早上看到你那麼青春、充滿活力，我終于放心了。你還年輕，帶著冬冬，以後的路還很長很長，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找到好的歸屬，一定會幸福，不是嗎？

    甦丹看到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嗚嗚地痛哭起來，眼淚把留言紙湮濕了一大片。冬冬在一旁，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跟著哇哇地哭起來。

    趁著我還有一絲力氣，我幫你把房間打掃一遍。這是最後一次了，好長時間沒打掃了，真的很累。我走了，你別找我了。你不知道我走得有多輕松，當我覺得疲憊不堪的時候我會停下來，也許就停留在我的故鄉，那兒埋葬著我的親人，爸爸、媽媽，還有奶奶、叔叔們。也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但我心里一直裝著你們，還有你的爸爸媽媽。假如遇上的人確實不錯，你也就嫁了吧，別慢慢地耗著，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下也感到欣慰。

    對了，我從家里卡上取走了兩萬塊錢，我不知道我能夠走多久，假如我回到家鄉，我得給為我治喪的人留點辛苦費用。

    那束玫瑰，是我專門買給你的。以後沒有機會了。但我想你會擁有很多玫瑰的。記住，丹，我走之後，你一定要快樂。一定不要去找我，一定不要！

    嗚嗚咽咽地將宋春來的留言看完了，甦丹反而不哭了。冬冬看媽媽不哭了，就從媽媽的懷里掙扎起來。

    媽媽，爸爸呢？我要爸爸。

    甦丹擦了一下眼淚，也在冬冬臉上抹了一下，平靜地對冬冬說，爸爸也旅游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願意和媽媽一起去找他嗎？

    冬冬死勁兒地點點頭。

    甦丹給公司同事小朱發了一條長長的信息，將相關的事務一一交待完畢，最後囑咐小朱，告訴張總，我可能不會再來上班了，家里有事。

    甦丹想打個電話給爸爸媽媽，但是猶豫了一下，決定發信息，信息輸入了幾行，覺得很晚了，怕爸爸媽媽擔心，又刪掉了，也就寫了一份留言，擱在客廳的桌上。反正後天媽媽要來幫助打掃房間，她會看到的。

    甦丹又打開家里的台式電腦，定了到山西絳縣的火車票——那是宋春來的故鄉，但甦丹還沒有去過。本來想訂機票的，但是沒有第二天這麼早的，而且甦丹知道，宋春來不可能坐飛機直達家鄉。

    甦丹從家里找了兩袋方便面煮了，哄著冬冬吃了，睡了，然後將自己和冬冬日常穿的幾套衣服收拾好，又從櫥櫃抽屜里取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挎包里。

    一切準備妥當，甦丹就躺在宋春來的床上，以為自己睡不著的，誰知道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等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拔了家里的所有電器插座，甦丹才坐在衛生間，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遍。

    牽著冬冬，拎著行李箱，走到門邊時，甦丹又折回來，將宋春來留下的玫瑰裝進一個大的玻璃瓶內，擱在留給爸爸媽媽的留言條上。也許一個星期回來時，它們仍然開著吧？也許兩個星期或者更久都不會回來呢？甦丹不想預期歸期，但是它們會一直綻放在自己的心里。永遠永遠，甦丹想。

    房間里靜悄悄的，陽光灑滿南側的房間，甦丹走過去將宋春來的房間門輕輕的帶上。這時從遠方送來一首略帶嘶啞的女性歌聲，是張婧懿在翻唱後民謠歌手宋冬野的《斑馬，斑馬》︰                            

    斑馬斑馬 你不要睡著啦

    再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尾巴

    我不想去觸踫你傷口的疤

    我只想掀起你的頭發

    斑馬斑馬 你回到了你的家

    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

    ……

    斑馬斑馬 你睡吧睡吧

    我要賣掉我的房子

    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