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心音
作者︰ran.t      更新︰2018-06-26 13:13      字數︰7746
    《蓬勃》雜志社的會議室內,四個人面色凝重。上首坐著曾衍長,他不時看一看宇文茂、歐陽早和咳嗽連聲的伏虛。伏虛自從被小童打傷,寒氣侵入肺腑,加上本身年事已高,年齡在谷中僅次于魏晉,因此治了很久,不見起色。

    曾衍長威嚴地問︰“怎麼都不說話?”歐陽早低聲說道︰“這件事事關重大,開弓沒有回頭箭。長期以來,我們引而不發,倒也相安無事……”曾衍長打斷他說︰“什麼相安無事,不過是波濤暗涌。我煞費機心,破解了繁復之極的密碼,拿到這些視頻資料,就是要在適當的時機撬一撬甘願這個最大的絆腳石。”宇文茂說︰“是兩件事一起發作還是先試著公布一件?”曾衍長說︰“分兩步走。那第一件就夠甘願喝一壺的了,投石問路,試探一下她的反應,看她還能動用多少力量。第二件基本上就是咱們的終極武器,輕易不忙出手,以防她狗急跳牆。這幾年她一直沒放松查我的底,也不知她手上有多少王牌,還是謹慎些好。”

    伏虛咳了半天,這時才問了一句︰“曾谷主,我們能看看內容嗎?”曾衍長笑道︰“好吧,就讓你們先睹為快。”他掏出一張光盤,要宇文茂放進電腦,是甘願與呂行的一幕一幕。伏虛笑咳著道︰“果真是‘記憶閘門’里的影像。”

    二人如何親密,甘願如何等待,呂行如何失約,全在眾作家宿舍的電腦上群發了出來。這一來轟動了幻谷。眾人心中的女神原來曾經單相思,還被人放了鴿子一走了之。這失敗的情史瞬間讓她形象坍塌。輿論洶洶之際,曾衍長趁勢召開大會,宣布甘願違規與年輕學員產生感情,私通未遂,從即日起,免除長老職位,限期搬出“攬月閣”,到普通學員宿舍獨居思過。

    甘願起身問道︰“為什麼不干脆趕我出幻谷?”曾衍長笑了笑說︰“知恥近乎勇,甘老師如有此意,本座不會阻攔。”甘願冷冷地說︰“讓你稱心的事我從來不做。谷主一天不辭職,甘願奉陪到底。”

    幻谷兩大巨頭明爭暗斗,不是什麼秘密,當眾翻臉卻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眾人噤若寒蟬,生怕一個不小心引火燒身。

    曾衍長說︰“甘老師為幻谷辛苦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歇歇了。你走或不走,都不重要,幻谷以後大小事務,從行政到文學,都不勞你操心了。”甘願下顎一揚︰“你想把我邊緣化?”曾衍長說︰“我也是接到舉報,有圖有真相,不得不忍痛割愛,照規矩辦事。國有國法,谷有谷規,多有得罪,請甘老師諒解。”

    甘願一笑︰“按規矩,你的關鍵證據來得應當合理合法,是不是?我想請問,我‘記憶閘門’里的內容怎麼到了你手上?我加了密,你是怎麼看到了里頭的畫面?”曾衍長“嘿”的一聲,不言語。甘願又說︰“眾所周知‘記憶閘門’是我‘攬月閣’的東西,假如你這種行為是可以允許的,是不是意味著我隨時能打發人到‘射日軒’里盜取機密?幻谷還有沒有**可言了?”

    伏虛咳了幾聲說︰“敢問甘老師,‘記憶閘門’的內容真不真,確不確?”甘願道︰“真又怎樣,確又怎樣?”伏虛按著胸口喘了會兒說︰“內容不假,那就好了。至于來源,想必是有高人探听到真相,激于義憤,從您那兒翻出‘記憶閘門’,破解密碼,把視頻備份一份偷偷送到了曾谷主那里。”甘願提高嗓子問道︰“此人是誰?敢作就要敢當。”伏虛笑道︰“這個人的身份,我們日後會查。他敢做而不敢當,多半是知道甘老師呼風喚雨,神通廣大,怕被您打擊報復。”甘願笑道︰“福爾摩斯在伏長老面前也要甘拜下風。”伏虛正色道︰“這個人拿到證物的方式是不光明,但曾谷主在家里見到了視頻,卻不能說不正大。”

    他這明明是番鬼話,妙在能夠自圓其說,而且那個莫須有的“盜賊”根本是死無對證,甘願一時竟為之語塞。

    綠萍之前與甘願生了芥蒂,臉色陰晴不定,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出手相助。她不由得看看甘願。甘願向她眼神示意,叫她別在不利的情勢下把自己也牽連進來,授人以柄,連她的主管位置也岌岌可危。綠萍權衡了一下,危難之際,要盡量保存有生力量,便沒作聲。

    曾衍長說︰“甘老師默認了,其他人有沒有意見?”全場安靜。曾衍長道︰“沒有異議了吧?”仍是靜場。曾衍長說︰“那就……”過謙站了起來說︰“曾谷主,幻谷之中,人人平等,作家也可以發聲吧?”

    曾衍長眉頭緊皺,甚為懊喪,沉著臉不接口。伏虛說︰“與議題相關的話,歡迎暢所欲言。要是一味狡辯,東拉西扯……”過謙喝道︰“我還沒說,你怎麼知道我一味狡辯,怎麼派定了我是東拉西扯?這是暢所欲言,還是禁止發言?”他轉向眾人,朗聲說︰“都說作家感情豐富,幻谷諸位偏就理智非凡。甘老師沒有權利喜歡別人嗎?就算她是‘女神’,七仙女不能愛董永,織女不能愛牛?古希臘最大的‘男神’宙斯不還愛上了人間的伊娥嗎?何況‘女神’是你們叫的,又不是她自己封的。”

    眾作家有些交頭接耳,有些卻在認真傾听。過謙續道︰“傾慕一個人有什麼錯,愛而不得有什麼奇怪?誰還沒失過幾次戀?拿人家的感情說事才真丟人!”作家中不少人聳然動容。莫淵起身說︰“大家都知道我被滕燕拒絕過,我覺得傷感,同時也覺得美好純潔。這也是人生中的一段回憶,值得珍藏,值得咀嚼。各位老師難道會因為這事瞧不起我嗎?幻谷會開除我嗎?”有幾個作家听了便面有愧色。

    曾衍長看看宇文茂。宇文茂被迫笑道︰“兩位老師不要沖動。你們說的和我們討論的其實似是而非。甘老師是眾所推崇的一代宗師,牽涉到的又是那一屆最優秀的青年作家……”過謙搶著說︰“這里是初中還是高中?大學里的師生戀都不犯法,何況幻谷中的作家都是成年人?別跟我談規章說制度,規矩是人定的,不合人性扼殺感情就要由人來改!”

    會場上先後有幾十個作家站起來聲援。伏虛、宇文茂竟是彈壓不住。隨後祁必明也煽動了那幾位喜歡他的女作家離座而起,七嘴八舌,各陳己見。

    歐陽早全程一語不發,不論曾衍長如何用眼色施壓他都低頭靜坐,倒讓過謙頗感意外。

    陸續又有許多人站起,有的說過謙所言有理,破規章得改;有的說過謙失之偏激,但甘老師才華蓋世,文歸文,人歸人,不能全盤否定,咱們推許的是才女,又不是聖女;個別人甚至揚言,甘願有過倒追不成的經歷,反而接了地氣,看上去親切多了。

    此時站著的和坐著的,人數大致相等。曾衍長騎虎難下,進退兩難。綠萍看出形勢有轉機,盯著歐陽早觀察了一下,仔細一計算,提議全體投票。曾衍長斷然道︰“不行!作家們是幻谷貴客,主家的瑣碎事務,怎麼能把客人攪進來?”綠萍早料到他有此一駁,立刻又說︰“那就主席台上我們幾個投票好了。當著作家們的面,誰也不能說咱們舞弊。”不等曾衍長允可,她先說道︰“我反對。”甘願笑了笑說︰“隨你們怎麼評價,雖然是自己的事,我也投票反對。”伏虛忙說︰“我贊成曾谷主的決定。”宇文茂心中嘆了口氣,避開過謙的眼光說︰“贊成。”魏晉緩緩地說︰“我也反對。”

    曾衍長一定是贊成的,歐陽早抵死不開口,局面變成了三比三。曾衍長怒視歐陽早。歐陽早額上沁出汗珠,沉吟半晌,說了兩個字︰“棄權。”他向來追隨曾衍長,與甘願不大和睦,這次一反常態,居然敢逆上級的意,一意孤行,實在使過謙、莫淵、許有清等驚奇不已。甘願、綠萍心道︰“還算你知恩圖報,良心未泯。”綠萍便向曾衍長說︰“您是一谷之主,但老谷主有言在先,遇有特殊大事,由我們共同商定,如今票數是三對三,您該收回成命。”

    曾衍長形格勢禁,知道所謀難成,反正還有另一個更致命的視頻握在手上,不必硬拼死扛,于是控制住不快,一笑霽然︰“你說得對,我當然要尊重大家的意見。我的動議雖未能通過,卻體現出幻谷的公正和建制的完善,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的會開得很成功。甘老師,你還是在‘攬月閣’里呆著吧,長老一職,留職查看,如無過錯,半年後予以復原。”

    這是最輕的懲罰,也是他給自己的一個台階。綠萍還想力爭,甘願微微搖頭,要她別咄咄逼人,見好就收。她的想法與曾衍長相似︰“先緩過這口氣來,再研究你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誰能將誰最終斗垮。”

    大會散了。歐陽早心虛,第一個從側門躲了出去。余人各奔東西。甘願想找綠萍溝通,綠萍不理,徑直快步去了,看來上次的嫌隙還在心里存著,只好先由她去。

    甘願走到門口,兩個四十多歲的作家本來正在說話,見了她,習慣性地讓她先走,神情卻不如平日恭敬。曾衍長一手策劃的緋聞事件畢竟使她的人望受了損傷。那些在會場上始終坐著的一百多個作家就是明證。她做出不在意的樣子往前走,三四個女作家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另一邊的兩位卻朝她報以鼓勵的微笑。不管異樣的還是鼓勵的,輕蔑的還是支持的,都令她感到難堪。敵意和善意,在用不同的方式提醒著她在人群中的觸目和扎眼。她需要的是行若無事,是自然如初。

    這樣的人很快出現了。過謙笑著在門外不遠處一棵樹下等她,一看見她,忙招呼道︰“甘老師,您有空嗎?想請教一個創作上的問題。”這才是甘願期望中的態度。她立即說︰“有空。邊走邊說吧。”他們走在前面,均感到背後十幾對含義不同的灼灼的注視。過謙談笑風生,只作不知。

    越走人越少。行到僻靜處,終于一個看客也沒有了。過謙長噓了口氣。甘願笑道︰“你好像表演得很辛苦。”過謙笑問︰“你不是嗎?”甘願笑著說︰“一路上都是你在說台詞,我只管點頭,比你輕松。”

    過謙笑著打量了一下周邊說︰“這是哪兒,都沒來過。”甘願領著他拐了個小彎兒,他馬上被一棵參天大樹吸引住了。倒不是那樹特別高大,而是它通體透明,枝干、葉片、果實都反射著夕陽的點點余暉。偶爾風動樹梢,葉片相擦,發出悅耳的“叮叮”聲。

    甘願走過去撫摩著樹身說︰“這是琉璃樹,也叫心音樹,能察知你此時此刻想听的是哪一首歌。”過謙走近大樹,抬頭仰望。樹巔染上了桔黃色光線,像一頂輝煌的王冠,璀璨無比。甘願笑說︰“剛才會場門口你站在樹底下等我,我就想到了這里。”過謙雙手合抱,只抱得住半個樹身︰“它知道你現在想听的歌嗎?——其實我也想知道。”

    甘願將右手按在樹側一個手掌型的凹槽里,過了片刻松開,就見樹身一動,一串旋律飄了出來。過謙覺得耳熟︰“《順流逆流》?”甘願欣然道︰“這麼冷門的粵語老歌你居然听過?”過謙得意一笑,賣弄地跟唱︰“不經意在這圈中轉到這年頭,只感到在這圈中經過順逆流。每顆冷酷眼光,共每聲友善笑聲,默然一一嘗透。”

    他忽然想到這是甘願的“心音”,就唱不下去了。他看著這個外表精明厲害的女人,想到她為了維護幻谷的純潔殫精竭慮,深愛一個男人又沒有回報,為此還受到諸多同行有形的輕視與無形的嘲笑,人到中年,雖風姿綽約,眼角也刻下了歲月的痕跡,驀然間一陣難受。在這樣的時刻,他忘了他們在年齡和文壇地位上相去之遠,只覺得她是一個要人保護的女人。

    “幾多艱苦當天我默默接受,幾多辛酸也未放手。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願去走……”

    似古似今的曲調,似沉非沉的嗓音,婉轉低徊,流到人的心上。每一句歌起,就落下一片琉璃的樹葉,葉面上閃著歌詞。那慢慢**的過程,正夠他們看清歌詞的內容。樹葉的姿態優雅、憔悴,就像怔 怔品著歌的甘願。琉璃葉入土即化,葉落悄然,也像二人短暫的無聲。

    一曲既終,過謙問道︰“你喜歡的那個呂行,究竟有什麼好,讓你這麼魂牽夢縈?”甘願看著芳草斜陽,輕聲說︰“說不清,可能是一種宿命。他走了以後,我曾用電腦制造過無數次幻境,把情景設定在我等他的那個晚上。在幻境中,他不曾失約,踏著月色而來。我抱著他,開心得像要炸開了一般,想著原來我還能等到這一天。”過謙看她的眼神幾近于“恨鐵不成鋼”了。甘願嘆道︰“我知道一遍一遍編織幻象,只會讓自己傷得更深,可又抵抗不了那份虛幻的滿足。”過謙唏噓道︰“我就不會用幻象與滕燕重逢,于事無補,只能陷溺更深。”甘願笑笑說︰“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分別吧?”

    晚霞滿天,小半個天空都是翻翻滾滾的火燒雲,映得琉璃樹光華奪目。過謙心道︰“這是落日前的回光返照,黑夜很快就要到了。”甘願推了推他笑道︰“你听了我的歌,該我听你的了。”過謙笑道︰“真要听?”甘願笑道︰“真要听。”眉眼間平素的煞氣被柔情沖淡了不少,嘴角噙笑,眼波欲流。

    過謙把手按到樹側,不一刻響起了一串淒婉的前奏。落葉帶著歌詞紛紛墜地︰“……那一夜,一場大雨,園里的花落滿地。那是他,為她種的金線菊;當有人,勸她放棄,她會微笑看著你,手心中,緊緊握著發黃的回憶。”

    這是過謙在為甘願對呂行的痴戀喟嘆,他的心音是同她有關的。歌曲最後,潺潺唱道︰“是真心都疼真心,讓我就從今夜起,在身邊,為她輕唱溫暖的旋律。”這幾句話,甘願听懂了。她渾身顫抖,幾度欲言又止,嘴唇翕動,良久才強笑著撥開了過謙肩上的一片葉子,左腕上一對玉鐲叮叮作響︰“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到幻覺里找安慰,再也不自我麻醉了!”

    琉璃樹下,一男一女,女人為男人拂去肩上的落葉。情境美得像某部時尚大片的宣傳畫。詭奇的是畫面右上角懸著另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人的上半身,一看就是電腦合成上去的。

    照片躺在辦公桌上。一只顯然上了年紀的手指摁著照片一角。對面是另一個人的手,皮膚稍微好一些,有點顫動。

    手指松開了,點了一支煙送進嘴唇,里面吐出的話讓對面那人大失所望︰“這張照片不能用,拿回去吧。”對面的人傻了眼︰“為什麼?歐陽主編您再看看,我好不容易跟蹤**到了甘願和過謙約會,還把甘願老**的頭像粘貼過來,這構思多絕啊!這可是谷中近來最大的熱點!連名字我都起好了︰新盟舊約,您說……”

    “不必說了。”歐陽早揮揮手,“到此為止吧。”

    許有清收回照片,轉身就走,手踫到門扶手,到底不甘,又回頭質問︰“照片哪里不好了?我都說了白送,拍攝費都不要,死也做個明白鬼!”

    歐陽早朝煙灰缸里撢撢煙灰說︰“好,我就實話實說,讓你死心。你口中所謂甘願的老**名叫呂行,我生平所見的幻谷作家,男性當中沒一個及得上他。”許有清不信︰“你指寫作還是為人?”歐陽早露出仰慕的神色︰“都是。”許有清不服,以致推了他討厭的人出來︰“比過謙還牛?”歐陽早猶豫了一下說︰“我個人認為,他們不是一個層次上的。”

    這是閱人無數的歐陽主編給出的評語,即使帶著濃厚的主觀偏愛,仍然具備某種壓倒性的分量。許有清目瞪口呆。

    老夫之死,間接與過謙有關;老妻之去亦然。許有清對過謙感情上的排斥是根深蒂固的。不過與此成反比的是他對過謙才情之富、個性之剛的私下服氣。他清楚自己的斤兩,掂得出他與過謙的差距。這是他和祁必明的不同之處。今天歐陽早卻說,有一位相貌平平的呂行兩方面均遠在過謙之上。這個評語的沖擊力使他愣在當場。

    歐陽早吸了口煙,看看許有清說︰“你不信?也難怪,不和呂行相處,你感受不到他那種自成一派的魅力與風儀。這麼跟你說吧,呂行在幻谷一個月,凡是和他有較為深入的交往的,沒一個不佩服他。甘願何等人物,也為他一生傾倒。我和宇文主編與他初次交談,就雙雙被他折服,從中午談到深夜,樂而忘倦。”許有清為他的語調所感染,嘆息著說︰“可惜沒福見見。”歐陽早說︰“他是個非常溫和又非常果斷的人,為了斬斷與甘願的聯系,說走就走。貪名戀棧的人誰舍得放棄幻谷呀?”他磕磕煙灰,清清嗓子說︰“好了,閑話就說到這兒。你要拿呂行炒新聞,《雲彩鏡象》和《蓬勃》雜志都會拒登。你請吧。”

    許有清走出門外,想了起來說︰“怪不得您昨天投棄權票。”歐陽早說︰“呂行對我有恩,我終生不會說他一句不是。把門帶上吧。謝謝。”

    許有清走了,歐陽早掐斷煙頭,叫手下清洗了煙灰缸。自己把室內收拾了一下,文件歸檔,電腦清空,相關材料早已拷了盤保存。一小時後,曾衍長的“語音鈴鐺”來了,通知歐陽早主編職務暫時免除,出谷反省,以觀後效。歐陽早昨天棄權時就料到會是這個下場,當下夾著公文包出門。

    到了大樓外面,宇文茂在那里等他,臉色沉重。歐陽早笑道︰“壞事傳千里,這麼快得到消息了?”宇文茂說︰“早有預感,不幸成真。”歐陽早拍拍他說︰“我這一大攤子多半要請你接手,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宇文茂“唉”了一聲說︰“還是你瀟灑,敢‘抗旨’。我沒有勇氣違拗他的意思。”歐陽早說︰“呂行幫過我大忙,我雖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忘恩負義、以怨報德這種事是不做的。你和呂行只是互相欽佩,跟我的情況不一樣。”宇文茂提出送他,他謝絕了,擔心落到有心人眼里,又有讒言可進,白帶累了朋友。

    他緩步走了很久,到宿舍收拾了東西,從“移動公路”來到幻谷門口。他反思數年沉浮,有得有失,大凡不如人意處,少數可以歸于運氣欠佳,多數是他咎由自取。邁出大門的一剎那,他看看兩個守門X的機械笑容,想“我和他們有什麼區別?無非是受人擺布”,陡然有些輕松。別說是“暫停”職務,就算永不復職又怎麼樣?患得患失的日子過得夠了,換一種活法未始不是上天的垂憐。他是帶著笑走遠的。

    一如歐陽早所料,宇文茂兼管了《雲彩鏡象》。《蓬勃》一切上了軌道,自有副主編替他料理,他定期視察,總體把關就行。他把主要精力都拿來應付《雲彩鏡象》的種種。位子還沒坐熱,棘手的考驗就來了。許有清那幅照片經過伏虛推薦,曾衍長親自批示,要他三日內刊出。只不過PS上去的呂行的半身照刪掉了,變成了只針對甘願、過謙**關系的渲染。

    宇文茂想了一想,發了“語音鈴鐺”給曾衍長,請他寬心,會安排好照片發表事宜的。曾衍長也怕宇文茂因歐陽早的去職寒了心,好言撫慰了幾句。

    宇文茂便找過謙聊天,先是就那天會上的事致歉,說“世事如棋,不是每個人都有幸做下棋的人”,取得了過謙的諒解;又似有意似無意把即將發表照片一事透露了出來。過謙氣道︰“一條腿的凳子少見,兩條腿的卑鄙家伙還真多!我是無所謂,甘願不能再受這些齷齪事的騷擾。您看該怎麼辦?”宇文茂笑道︰“這是我嘴快的不是了。我哪兒知道怎麼辦?你看誰有能力處理你找誰去。”他似是無心的調侃,實則是一種點撥。過謙懂了,回頭就找甘願。

    甘願笑吟吟地說︰“這也值得生氣?我要是你,不早氣死了?宇文茂這個滑頭,既不想助紂為虐,又不想公然抗命,變著法兒通風報信。咱們得承他這個情,化解這場風波之余,又不能把他牽連進去。”過謙拍頭哀嘆“你們這些人太可怕。”說得甘願直笑。

    她在《雲彩鏡象》里安插過好幾個心腹,于是挑了個最得力的交給他辦。那人領了任務,找了副主編拱火兒說︰“您當我們的副職領導七八年了,歐陽主編走了,我們都以為您能抹正,慶功宴都準備好了,這上面不曉得怎麼回事,又給空降了一個宇文茂來。《蓬勃》那一攤還不夠他忙的,手還伸到咱們這兒來。弟兄們都為您不平哪!”那副主編本來就有怨氣,听了這火上加油的話,更是恨得牙根子癢癢。偏偏這之後不久,宇文茂就把他叫到主編室去耳提面命,要發表照片,還要配上文字。副主編看看宇文茂坐的那把象征正職的真皮旋轉椅,氣不打一處來,只冷冷地應了。甘願那心腹又去找副主編獻勤兒,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副主編拉著個臉說︰“對,就不讓他們稱心!”

    照片如期登出來了。過謙用肉眼沒找到,拿望遠鏡在雲頭上找了半天才看見︰不在頭版而在第四版,不在中央顯眼處而在右下角,畫面模糊,配的文字字數又少字型號還小得離譜,螞蟻爬似的。過謙忍著笑形容給甘願听︰“照片像小孩子打翻了調色盤,一團色彩;那位置偏得,那字兒小得,不注意還以為是失物招領、尋人啟事。”甘願笑道︰“這就叫陽奉陰違了。”

    宇文茂過了幾天主動向曾衍長領責,說《雲彩鏡象》派系林立,有人跟他對著干,把照片的事弄砸了,一點反響也沒有。曾衍長不大高興︰“小小一個《雲彩鏡象》,人事也這麼復雜?”宇文茂嘆道︰“哪里不是江湖?這機構一正七副,我都搞不清該向哪個副主編問責。倒還是歐陽早熟門熟路,知根知底。過陣子他要是痛改前非,您還是給他一個再次為您效力的機會吧?《蓬勃》那邊說真的也不能長期離了我。”曾衍長當時不置可否,但宇文茂知道這事是八九不離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