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欢而散
作者:ran.t      更新:2018-05-23 17:39      字数:4457
    老夫叫许有清搬椅子请甘愿坐,甘愿摇头。她不坐,三长老谁都不好端坐,只得站了起来。老夫笑说:“这么点小事,还惊动了甘老师。”甘愿冷笑道:“事关一个年轻作家的前程和名声,倒是小事?”老夫忍气笑道:“那么甘老师有什么高见?”甘愿不答,向后面的绿衣女子侧了侧头。那是幻谷的行政主管绿萍。祁必明对甘愿是崇仰,对丰腴饱满的绿萍却是垂涎,一看见她,不由得嘴巴张大了。

    绿萍干练地上前,递过一架照相机。伏虚猜度着她的用意,轻声说:“气味相机?”绿萍接口说:“嗯,嫌疑人灵魂肮脏,心地污染,行事偏颇,分泌的体味就较常人不同。”她对着自己拍了一张,顷刻间相机前端吐出一张照片。绿萍展示给大家看,是赏心悦目的蔚蓝色。老夫说:“甘老师和绿萍主管的意思是,给过谦照一照?”绿萍笑道:“不错,是人是鬼,是精是怪,是犯了事嘴硬还是无辜被冤枉,一拍便知。”莫渊大喜,祁必明暗叫“惭愧”,心说“我怎么没想到”。

    气味相机是十年前发明出来的,谷外也已普遍应用,经过国家权威机构认证,连抢劫杀人等重犯也可以用它做辅助调查。数额较小的盗窃等等,基本上是一拍定黑白。老夫、伏虚对真相心知肚明,要是批准拍照,多半会前功尽弃。要说硬拦着不准,又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理由。老夫面露难色,伏虚含笑不语。

    甘愿望着二人说:“你们这是默许了?”

    老夫、许有清甚感惶急,伏虚对此事参与不深,这时审时度势,打起了置身事外的主意,一径儿只是笑。

    甘愿拂了拂手上的镯子,发出“叮口当”脆响。她左手戴着一对白玉手镯,右手手腕却空着。她道:“这件事漏洞不少,但是无可否认过谦一直拿不出洗脱嫌疑的证据。我如果单凭直觉就下结论说他清白,把人带走,你们虽然不敢拦我,只怕以后流言纷纷。别说许有清不服,你们不服,旁边站着的这些人也未必会服。气味相机既精确又直观,当场见分晓,再合适不过,我不明白你们还在犹豫什么?是真为难还是另有隐情?”

    老夫强笑道:“没……没有。”

    甘愿打个手势。绿萍过去对过谦拍了张照。闪光灯如一道小小的Z字形紫色闪电,“咔嚓”一声,一张薄薄的照片吐了出来。绿萍伸手一撕,交给甘愿。甘愿不接,瞥了一眼,示意给三长老、许有清和众人传阅。照片上一碧如洗,空阔澄澈,并无半点阴影、黑斑。

    老夫心有不甘,嘀咕着说:“机器到底是机器……”甘愿走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夫面色大变,改口说:“看来是误会过谦了。”伏虚不知甘愿说了什么,但想总是捏住了把柄,反正许有清是老夫的干儿子,又不是自己的,因此笑说:“甘老师雷厉风行,过老师水落石出。”甘愿装作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对魏晋点了点头,以示尊敬,就转身而去,从头到尾没看过谦一眼。

    当晚过谦鞋也没脱,双手枕在脑后,半躺在床上出神。莫渊从外面带了瓶啤酒给他。过谦懒得找起子找刀,直接用牙咬掉瓶盖,灌了一口。莫渊笑道:“还真是铁嘴钢牙。”过谦笑道:“咬瓶盖子可以,咬老夫还欠力道。”莫渊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说:“你算走运了,近几年上上下下有谁敢顶撞老长老,一点情面也不留?你连他和许有清的关系都抖出来,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简直是人间奇迹。”过谦笑了:“甘老师在我生命中的出场堪称惊艳。”莫渊打趣说:“你该不会是感激生感情吧?”过谦笑骂:“滚蛋,她多大,我多大?哎,闭嘴,你要再敢说‘年龄不是距离’我真打你。”莫渊笑得咳嗽。

    过谦笑道:“说正经的,你猜他跟老夫说什么,吓得老夫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莫渊说:“我也想不通啊,要不你自己问问。”过谦一骨碌爬起来说:“对,现在就去!”莫渊忙拉住他说:“急脾气,听见风就是雨。甘老师有那么好见的?你要先从电脑上预约,经过她的允许,她通知你几号几点钟,你才能去拜访。”过谦沮丧地说:“比在医院挂专家门诊还麻烦啊!”莫渊笑道:“不麻烦,不是有我这个秘书呢吗?这就帮你预约。”过谦笑着道谢。莫渊起身说:“我猜她接见你的机率相当大。”过谦喝着啤酒瞧着他。莫渊续道:“她能主动出手帮你,一定对你有所了解。要么看过你的资料,要么是翻过你的作品。”过谦笑说有理。

    莫渊给他从网上排号,那边果然许可,约了次日下午四点,不能提前,更不能迟到。过谦抱怨说:“万一我的手表跟她的差一两分钟怎么办?”莫渊笑了:“幻谷的时间由中央电脑控制,任何计时器一进大门就统一按本谷时间精确到秒。”过谦这才放心。

    第二天饭后,从来不睡午觉的过谦特地强迫自己睡了半个小时,以最好的状态去拜会他的恩人。三点半一到,他立刻出门,花两块钱谷币——长而绿,像棵缩小几十倍的小树——买了票上了移动公路。路面向前流动,把他像传送带上的零件一般向前传去。途中有几个认识的也上了这条公路,不管真情假意,都祝贺他洗清冤屈,逃过一劫。他对真心致贺的报以笑容,说说聊聊;对假意敷衍的只甩句“谢了”就算完事。

    同行者在前面几站都下了。到了底站孤峰,他跳下移动公路,上了电梯,按了指纹。电梯识别确是今天预约的造访者,才徐徐启动。山峰很高,中途又换了两次电梯才到峰顶。山下的电梯演奏着《梦醒时分》,第二部电梯放的是《流光飞舞》,最后一部电梯则在播放《笑红尘》。过谦暗忖:“三首歌都是陈淑桦唱的,百年前的经典老歌,合起来就是一盘怀旧专辑。”

    出了电梯是一座花园,从中间穿过时过谦想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是形容感情经历丰富却从不留麻烦的情场高手,过谦一共只谈过两次恋爱,自觉离这个境界还很遥远。

    花园很具匠心,中间以假山、篱笆隔断,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回旋往复,几分钟还没走到尽头。过谦回头看了看太阳,想夕阳西下,独坐花中,吟一句“小园香径独徘徊”,该是多惬意的事。

    幻谷的花园富丽璀璨,甘愿的这座小花园却是清雅别致。过谦一路赏玩,三点五十分出了园子,直奔“揽月阁”前,摁了门铃,整整四点。“揽月阁”是二层小楼,外部看着精致小巧,进去发现别有洞天,竟然颇为宽敞。女机器人Y们恭恭敬敬引着过谦穿堂度舍,到了后进的贵宾室——前面有间会客室,大约是会见不重要的客人的。过谦敏锐地发现了甘愿对他的器重,不禁自得。

    甘愿衣服换了,与上次那件同款,衣领简单些,颜色淡些,人像在远远的晚烟里笼着,依然不可亲近,却没那么酷烈。过谦笑说:“甘老师今天,好像柔和了很多。”甘愿一笑让座,Y们陆续送上清茶、细点,盘子杯子都是半透明的,拿在手里像水一样荡漾,毫无重量,放下来就凝成固体,盛载物品。

    过谦笑道:“进了幻谷,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事事新鲜。”甘愿捧着茶杯,啜了口茶说:“我刚来时也是。”过谦笑着吃了块糕点:“说句冒昧的,我感觉您一出生就是他们的偶像,就像从来没有幼稚过,青涩过。”甘愿怔了一下说:“过程也是一种经历,有比没有好。”过谦点头称是,切入正题,向她郑重道谢。甘愿笑了笑说:“我倒觉得,你一出生就是个叛逆青年,从没听话过,成长过。”过谦哈哈一笑:“我这个过程倒是有的,我母亲曾经后悔说要是没让我学中文,也许还能做个好孩子。”甘愿吹了吹茶水,在茶烟袅袅中说:“本性难移,跟学什么关系不大。”

    家常话有种舒缓神经的效果,几句一交谈,二人间的不对等渐渐被忽略了,施恩与受恩,前辈与新秀,都被推到了背景里去。过谦更放松了,于是问甘愿那天对老夫说了什么悄悄话,他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甘愿放下茶杯说:“我早知道你会问这个。”她习惯性地抹着左腕上的玉镯子说:“我跟他讲,如果他再纠缠,我就用气味相机拍一拍许有清。”过谦一愣,立时会意,拍掌叫绝。甘愿笑笑说:“我还告诉他,既然室外的摄像头拍下了许有清去拜访你,我就可以调看这些视频,用透视技术去解析他的皮包和口袋。”过谦兴奋地说:“对对!他栽赃我的破手机一定装在包里或者口袋里。您可真牛!”他的大拇指竖得高高,与头上的小辫子相映成趣,甘愿不觉笑了。他看她望着他的头,也猜到是发型过于突出,半解释半自嘲地说:“年轻嘛,喜欢标新立异。没人理还好,反对的人越多,还越拒绝改变。”

    Y们上来收拾残盘,送上水果。橙子切成花瓣状,西柚切成小块儿,水蜜桃剥了皮,哈密瓜只取上层柔韧甜香的一部分,其余弃而不取。过谦正吃西柚,听甘愿说:“该改的还是得改。”他便问道:“比如呢?”

    甘愿说:“比如,你本来不用得罪伏虚,多树一个强敌。你说得对,他确实肚量不广,但世上我们不顺眼的人多了,只要他不来伤害你,你就不必招惹他。”过谦想插嘴,甘愿做手势叫他稍安毋躁:“再比如许有清,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同时也是个可怜人,才气欠缺,靠着歪门斜道挤进来,成天怕人说他来路不正,又日夜被嫉妒心折磨。这种人既不好沾染,也不必费神。人格上,他不配做你的对手;手腕上,你不是他的对手。”过谦不吭声,脸上写着不认同。甘愿向沙发后面一靠,淡然道:“我为什么不跟老夫撕破脸皮,只给他警告,留下余地?就是这个道理。兵者诡道也,小人之诡不输兵事。除非你把自己也变成小人,再不然就修炼成那种权谋手段厉害,而坚守原则底线的绝代之人。你做得到哪一种?”

    过谦咀嚼着她的话,过了会儿才说:“可这是文学圣地,不是厚黑场,我觉得在幻谷实力决定一切。你看我在2025年不就是凭作品选中了来深造吗?”甘愿唇边一抹浅笑说:“或许是机缘,或许你运气好碰到了一届爱才惜才又品性高洁的评委。我跟你讨论的是常理,不是特例。”过谦明知她说得有理,然而实在与性情相悖,怎么想都不舒服。他是个不擅作伪的人,情绪一来,辞色间自然流露了出来。

    甘愿拿起遥控器对窗子一按,外面忽的幻化出了杭州西湖。凉风习习,带着荷叶清香,过谦心胸大快。

    窗外景致缓缓移动,西湖十景一个一个移过,恍如二人泛舟,遍览全湖。甘愿说:“这样聊天,你更能接受不同意见。”过谦咧嘴一笑说:“我那儿只能调天气和节气,你这真好,还能随时去世界各地神游,门票都省了。”甘愿笑道:“这是我和曾谷主的特殊待遇。”

    “三潭印月”迎面而来,甘愿款款地说:“就不说平时处事,单说写作,不体察人情世故,揣摩世道人心,单靠胎里带的才华,单只率性挥洒,只能写写短篇。”过谦又不干了,反驳说:“你是不是小看短篇小说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切片折射大千世界,是要功力的,越短越难弄。”甘愿坦然道:“我觉得中长篇更有万千气象,而且不只考验作家的禀赋和技巧,还考验他的毅力和魄力。我看你的资料,是不太写长篇?”过谦哼了一声说:“通俗长篇是写过,现实类主要是短的。”甘愿起身走到窗前,修长的倩影与“断桥残雪”融为一体,红衣叠映在灰桥白雪上,说不出的光艳爽目,可是过谦心中只觉与她的观点沟壑深深。

    甘愿虚倚着窗户说:“雅俗同写难能可贵,长短皆精却更难得。通俗长篇不太依赖生活,所以你懒得去品人情、悟世故也能驾驭,但要在类型小说上登峰造极,还是得有厚实的体验和超越的思考。现实题材更是,你没有一份观人于微、观事通透的毒辣眼光,写出来也是平庸之作。明知世界不是净土,不面对或者瞎面对都是掩耳盗铃。”过谦不愿再听,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想到她毕竟是一番好意,又刚帮过自己一个大忙,便补了句:“我忘了约莫渊有事,不打扰您了。”

    他满怀仰慕而来,满腔郁闷而去,走到门口隐约听见甘愿冷冷的语声:“你没有说走就走,反而找了个借口,这也是人情世故,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