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丙寅熟食店
作者:苏慕      更新:2018-09-27 08:58      字数:2946
    刘丙寅熟食店

    小时候去大队部设的幼儿园学汉语拼音“a-o-e”,最大的**是傍晚可以分到一个插酥烧饼,所以每到发放烧饼的时间,拖着鼻涕,刚从水塘爬上来,作得像个鸭子的“大皮王”、“大厌蛋”,一个不落地拎着黄书包,涌向教室。学校只有一个柏老师,过年演文娱节目时,她都是扮演英姿飒爽红军女战士。早上,集体的农工商饭店,卖烧饼油条豆浆,炸油条的长案板就搭在饭店门外,现炸现卖。我们很羡慕“姚**”,现在市一小做校长。“我,我——马上和我的爹,爹爹去——农工商吃肉包子咧!”小时有点口吃,上学却努力矫正了过来。放在现在说,他就是在拉仇恨,看到一个熟识的小伙伴,就巴巴地告诉,他的爷爷牵着他的手,走在去农工商的路上,一路上引来小伙伴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记不清当时农工商有没有包子卖,没吃过,好像烧饼油条给予的印象更深刻些,可以偷偷地在米缸里抓上一衣兜米去换。中午饭店里有蒲包肉卖,也有面筋炒肉片,韭菜炒蚬子,河蚬现在好像几乎绝迹了,没见过的,打个比方,就像缩小了N倍的花蛤。

    刘丙寅当时是大队会计,兼农工商饭店经理,细想起来,多年前就有了“经理”这个称谓了。后来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刘丙寅承包了饭店,烧饼店和包子店分离了出去。姚**家开了烧饼铺,刘森林家开了“小上海包子”早茶店。

    姚家的烧饼铺靠着粮站,粮站边上的东平河和澄子河在二沟大桥处汇聚成一个大大的“人”字,粮站这处河段,就称为“人字河”。当时夏植林做站长,袁登喜还是个留着大胡子的愤青,是看样员。四乡八镇上来卖粮的水泥船,都是在这段河道,排成长长的长龙,等待看样检验。看样不合格的农户,没心思去“小上海”吃早茶,一套插酥烧饼夹油条,泡一壶大麦茶,既熬饿又实惠。就地在粮站找个晒场,晾晒扫掠干净了,交了公粮,打一回牙祭,转身就去了“小上海”,吃一屉大全包子,一个烫干丝,一家老小,心满意足。也有舍得的,犒劳一下自己一年辛劳的男劳力,相约着,中午去刘丙寅饭店,切一盘猪头肉,烧一碗大杂素,里面有肉丸、鱼丸、虾丸、肉皮、香菇、木耳、淡菜,各色菜蔬,一锅烩。女人,大都是不舍的,世上还有什么比包子更好吃的呢?家里的鸡、鹅、鸭还要等着喂食。留下男人,女人们拈着长长的竹篙,撑着水泥船,载着老人小孩,在人字河上悠悠地往家走。

    此时刘丙寅已辞去了村里的一切职务,一心一意自己在家开了个饭店。农工商饭店已被改成了五金厂,集体的农具厂倒闭了,跑供销的邵金坤就在农工商饭店这处作场,买了几台机床,开了个模具五金厂。其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大江南北,二沟这个弹丸小镇,经济得到了迅猛发展。市丙纶化纤,市波司登羽绒厂的何大,在二沟都有了前身。

    玉珍是刘丙寅的女儿,明眸皓齿,面如满月,是他家饭店活招牌。南来北往的供销员、来苏北勘探油田的地质工人、回收杭白菊的浙江乐清人、收购苗猪盛产栗子的溧阳人、以及送戏下乡的泰州淮剧团,黄素萍的“庵堂认母”,陈德林的“刘贵成私访”,每月逢五逢十赶集,人们都要来刘丙寅店里吃饭。有的吃客形象难看,目光随着玉珍的身体,晃得来,晃得去。玉珍是个辣嘴子,做事刷括利索,像个带刺的玫瑰花,一转身,吓得登徒子赶紧收回了目光。女大不中留,尽管刘丙寅万分不舍,玉珍还是出嫁了。

    刘丙寅的熟食本来并不是主角戏,也就是宴席上的配角,冷盘,拼盘。玉珍在店里的时候,凤林,风清两个弟弟还小。镇上的小饭店也多起来了,刘丙寅送凤清去了外地,学做卤菜。他要在潮起潮落的市场经济里,站稳脚跟,才不至于像其他的饭店一样,开开关关。“小上海”后来也扩大经营范围,开了“小上海”饭店,很是时兴了一阵,倒丢了汤包的主营项目。人们已不再单纯地满足口腹温饱,口袋里渐渐鼓起来的人们,开始讲究菜品的特色口味,“小上海”渐渐地湮没在人们喜新厌旧味蕾里。

    有人说,刘丙寅送凤清去菱塘学做的盐水鹅,可是他家的盐水鹅比菱塘的更酥烂,并没有像别家熏烧摊上的老鹅,咬在嘴里,老巴筋猴地嚼不烂,据说老鹅烀烂了,就不打称了。虽然烂,但不离骨,不会搛不上筷子。他家的鹅杂带鹅胗、鹅血、鹅肠、鹅翅,鹅爪,鹅头,各是各的味,各有各的嚼头。完了,下一叉面放在鹅卤里,无需再放一点佐料。或者,直接鹅卤子拌饭,菜有了,主食也有了。

    他家的猪爪、猪头肉,光是色泽,赤酱流油,亮晶晶得如同琥珀。猪爪的皮吃在嘴里,软糯却又有韧劲,Q弹。猪头肉,猪拱嘴、猪耳朵、猪舌头是分开来卖的,你指哪块,就切哪块。他家的猪头肉在舌根处有种酽酽的香,因为实在无法形容描述,就像是喝了浓茶之后,在唇齿间久久地漾不开。

    那个时候,他家开始有了卤鹌鹑,鹌鹑那时我们乡下很少有人吃,见不得剥鹌鹑的过程,做法和汪曾祺老先生的桃花鵽大抵相仿。他家饭店也有卤豆腐干,不同于其他摊点的赤酱色,卤得黄澄澄的。如果说其他的卤菜只是味道差别而已,这个卤干在城里绝无仅有。盐水鹅、鹅杂、猪头肉、猪爪都倒在不锈钢的方形盘子里,好让人挑选,老鹅是要前片,还是后鞭。蒲包肉码好也放在盘子里,这个大小是看不出个头的,一展齐。这个是他的家学,刘丙寅在农工商做经理时,就已经做这个卖了。凤爪,大豆,花生,素鸡都装在搪瓷盆里。早市和晚市,中午与黄昏,凤清就这样站在案板前,不停地切。

    刘丙寅高粗身板,宽阔脸膛,说话声音敞亮,在家绝对权威。凤林凤清弟兄二人倒是和风细雨,见人满脸笑容。刘丙寅给儿子娶了媳妇,两房媳妇都在店里帮忙,妯娌二人从没红过脸,做事也不互相攀扯躲懒,一家人闷着头做生意。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烧水,杀鹅、烫鹅,在门口支个熬有沥青的铁锅,浇猪头,去猪毛。卤菜成了刘丙寅饭店的主打菜,特色菜。小镇的人发明新的吃法,姚家烧饼店和刘丙寅熟菜有了个绝好的搭配,黄烧饼剖开,切上几片猪头肉,夹在里面。碱黄的烧饼,就像是龟裂的禾土,搭配油汪汪的猪头肉,肉香迅速浸淫了整个烧饼,烧饼的焦香与猪头肉的卤味完美地结合,打一巴掌,都舍不得丢。

    后来,凤林和凤清弟兄俩分开了一段时间。风清在猪集场对过开了个熟食店,下午也做水饺,但没有阳春面卖得好。白水面就用鹅卤子做调料,撒点葱花即可。酱油面,就切几块猪头肉,或一个蒲包肉做浇头,饺子倒是很少有人问津。

    小镇的包子店开开关关,又开了几家饺面店,早上也蒸包子,其中商品街上的“红梅饺面店”最为有名。“小上海”已经销声匿迹了,但这户人家倒是成了闯荡大上海的第一批从小镇上走出去的人家,打拼多年,在上海买房定居,扎根上海。

    再后来,姚家烧饼店的老大改行,去城里开了一家卖南北干货的店。现在人生养,做小月子,已不时兴送汤:四斤馓子,六十个黄烧饼。人们也不再集中卖粮,打下来的粮食往往在田头就被收购了。

    刘丙寅饭店就成了老镇的一个印记。不管多远,走南闯北,漂洋过海,从老镇走出去的子孙,喝着人字河里的水长大的人们,迎接游子的归来,招待远方的客人,都会提前一两日到刘丙寅饭店预定熟菜。凤林和凤清弟兄俩又合在一起营生。而他家的熟菜更是与时俱进,有了真空包装,设置了微信扫码,支付宝支付,快递速寄到每一个有需要的地方。

    刘丙寅已经是耄耋之年,孙子辈都已离开了小镇,去了都市发展。凤林、凤清城里也有房子,却一直住在小镇。玉珍也回店里帮忙,父母都老了。姐弟三人像是在留守,又像是在坚持,用自己的匠心完成对每一道食材的制作,慰籍每一个思乡的人,在这个小镇上曾经有过的温暖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