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华子的童年
作者:苏慕      更新:2018-03-15 22:03      字数:2431
    华子像孤魂野鬼似的在官庄镇上游荡。夜已经很深,街头没有一盏灯,没有一个人。他觉得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他的躯壳,就像一具空皮囊恍惚飘移。他甚至祈求所谓的黑白无常来牵引他,泅渡他。从镇东到镇西,他不知来回走了多少趟!这是他的衣胞之地,如今却抛弃了他。他不禁呕吐了起来。就像第一次上船,在海轮上,在太平洋上,八九月的飓风,船激烈的摇晃,把还是机工的他胆汁都吐出来了。今天也是带着胃绞痛的呕吐。人群早已散去,周遭弥漫的仍是光怪陆离的烟火味和殡仪馆的尸体味。尽管窗户紧闭的透不出一丝光亮,眼前晃动的仍是化纸盆里腾起的稍纵即逝的火光。那个人即将被推进炉火的时候,他揭开了盖在尸体脸上的毛巾,深凹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印在他脑海里伟岸强壮的身躯缩成一具木乃伊。在推进的一瞬间,他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他是儿子,骨灰盒理所当然是他捧着,在嘈杂刺耳的唢呐声里,他随着和尚道人的指引跪拜,把骨灰盒放在堂屋的条台上。这个祖屋,父母作战的雕花大床,他的房间,那个人从他和翠莲床下拎出一包用过的卫生纸的房间,都已不再属于他。

    尽管从小是在河边长大,摸鱼捞虾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把戏。门口的人字河,一支分流到东平河,一支分流到澄子河,因在官庄这一段汇集,形成个人字,而被称为人字河。他是母亲硬赖着生下来的。彼时已经计划生育,还不是抓得太严格,没有严格到超生上房揭瓦的程度。已有三个女儿的母亲偷偷躲到外婆庄上,庄上的人也很同情母亲。因同是妯娌,却被婆婆很看不起,经常被婆婆打得钻床肚。一是没有生个男娃,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而妯娌连生了三个男孩。二是那时候外婆尽管穷,孤儿寡母,却是很溺爱母亲,说她书念得好,读到初小,以致农活做得不利索。妯娌有婆婆撑腰,也和婆婆一起作践他的母亲,“你若生个男孩,我叫你妈妈。”妯娌的这番话刺激了肚大腰圆的母亲。尽管那人扫盲时只识得几个字,但因孔武有力,农村农忙做现场,溏草粪,闲时挖河泥,筑河堤,都起到很好的带头表率作用。大队俞书记很看重他,已经提拔他做了村主任,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被生下来了。

    他的童年好像并不见得多么受宠。母亲在农具厂做会计,每次厂里聚餐带的都是三姐——梅子。也不喜欢大姐和二姐。母亲去城里办事,带的也是三姐,剪得整齐的童花头,洋红色的套头衫,的确良连衣裙,带着蝴蝶发箍,母亲好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三姐。还替三姐订了娃娃亲,是农具厂厂长的儿子,还收了聘礼。三尺布,三床被面,算是下了聘。那个人回来像只暴怒的狮子,把布匹撕烂摔在母亲的脸上,揪住母亲一顿暴打。晚上姐姐住在前院的厢屋,后面临公路的屋子还没砌,是个猪圈,种着泡桐,刺槐。他和三姐,母亲,还有那个人挤在正屋房间三道滴水的大床上。半夜他被奇怪的声音吵醒,看见那人骑在了母亲的身上,牙齿咬的格咋咋的,像要吞了母亲。母亲也在痛苦的**。他吓得闭起了眼。多年后,他和翠萍在一起,才真正知道是怎么回事。

    冬日,临近过年,村里杀了年猪,村里的文娱队开始在家里的院子排演。没有鼓,用猪板油蒙在竹筒上,用手拍,“嘭嘭”直响。母亲这个时候是最开心活跃的,“ do-re-mi-fa-sao-la-si-do”,母亲是识五线谱的,教人唱五线谱。三姐穿着桃花粉红色的棉袄,穿着大红色的灯芯绒棉鞋,跟在母亲后面,屁颠屁颠。破竹篙似的喉咙唱的让人发笑。“虽然声音不好听,可是一学就会,嗓子还没发育全呢。”母亲总是这样护着她。三姐被“万人嫌”,在挑花担后面扮小丑的,抛在空中又接住,时常用面粉抹在梅子的鼻尖上,扮成“小小丑”。他身上穿的永远是黄狗皮,二姐总这么嘲笑他。黄军装,黄书包,黄球鞋,他穿得神气活现。他不喜欢和母亲后面学唱歌,他喜欢和庄上的小孩玩惯炮,用纸张折成有正反的方块,在地上掼出相同版面。掀火柴盒,整天玩的像个泥猴子。他喜欢在三姐后面,因为如果惯炮输了没有纸张,掀纸盒没有了火柴盒,三姐就会把院门关起来,想进来看文娱的小伙伴必须从狗洞塞一张纸或一个火柴盒,三姐才放进来。“这个坏东西,就像孔老二。”万人嫌总这样说。“孔老二”就成了三姐的外号。那个人经常在外蹲点,早出晚归。华子唯一觉得自己受宠是在奶奶那,玩饿了,去和婶娘住在一起的奶奶那里,当着婶娘的面,他可以从奶奶手里接过一个插酥烧饼,一块桃酥,或者下一碗面,卧着一只鸡蛋。这是他三个姐姐都未曾有过的待遇。

    十岁那年,他是体会到了他在一家之中的无上荣宠。家里为他的十岁生日提前一个月就做了准备。冬月生日,养了十个月的年猪提前一个月就宰了。那人骑着自行车去市里打厨条单子,荸荠,淡菜,香菇,木耳,蹄筋。荸荠风干了,又被姐弟四人吃了不少,来来回回又上城去补,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往家里运。早上饭桌上的大咸菜多了猪血块,那个人晚上蹲点回来,猪肚下粉丝,一家吃得暖呵呵的,母亲搂着三姐,那个人搂着他,抵足而眠。他欢喜得在被上翻跟头。那个人摸了下他的裤裆,“炮怂。”满足嘻嘻地笑。母亲替他做了新的棉袄棉裤棉鞋,第一次没给他买黄军装,去裁缝店里做了件藏青色的立领中山装加在棉袄上的褂子,做了条灯芯绒的裤子,在床上试穿了好几遍。前两天姑妈和几个表姐就来帮忙杀鸡宰鹅,去茨菇田里崴茨菇,又去渔业村向渔民订大鱼回来斩鱼丸。水芹,菠菜,黄花菜,提前捡好,水芹放在水缸里养着。厨子前一天进门,在院子里支了口大锅,那个人又请庄客,安排烧火剥葱的。母亲照例是不问这些事情的,她和一只眼的姑母不和,因为她和奶奶一起追打过母亲。而且,姑母来了,这个家好像就是她自己的家,母亲插不上手。她好像很喜欢呆在厂里。那个人在他眼里无所不能,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汽油灯,照的院子亮堂堂的,如同白天,省得姐弟要通庄借玻璃罩子煤油灯了。晚上叔叔伯伯,镇上郭姓四大家就来出人情了,挤挤挨挨一桌子。第二天远房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又来了,院子不够坐,前后堂屋又摆满了酒席。奶奶和婶娘,姑母忙得热热绰绰,母亲倒插不上手。晚上放鞭炮,他去拿火柴,点未燃尽的零碎鞭炮时,看见外婆居然没有上桌,端着碗,在灶间吃的。“外婆,你怎么不上桌去吃呀?”自己的话未说完,已经一溜烟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