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燕矶打马三十里后，在京都码头造船的老翁处买了一艘乌篷船。自京都顺水一路南下，不出一日便到了赤练江上游最繁华的城镇——瑶里。

    瑶里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一来因为靠水，码头众多，船运业发达，二来商贾众多，但凡邹越有头有脸，富可敌国的商界人物，其发家之地多为瑶里。

    赤练江上，商船云集，桅樯林立。岸边店铺繁多，有买卖刚打上来江鲜的鱼市，有买卖各个地方的特色玩物的杂货铺，还有供往来客商打尖吃饭的客栈酒楼，一路逛下来真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一眼望去，形形色色的铺子竟绵延了数十里下去。因为临江，地势特殊，商家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屋檐便都搭建在了一起，形成了江南建筑中特有的雨廊。

    常住在江畔的老人家都有一个说法，“十里长街不用伞”。每逢梅雨季节，这曲折蜿蜒的长廊在烟雨蒙蒙之中隐隐若显，倒多了两分仙境的意味。

    成群的脚夫自巨大的木船上上下下搬卸着货物，轮渡远行的客人也拎着行李三三两两的下船用餐休息。闹市喧嚣，车水马龙，人间终究是人间。

    如此繁盛，瑶里便有了“天下第一码头”的美称。而朝廷为了方便管理往来船只货物，把偌大的江面划分成渔船区和客商船区。同时，设置了巡栏一职，用作登记入城客商，收取货物征税，维持码头秩序。

    江燕矶的乌篷船完全被笼罩在这些巨大商船的阴影里，一衬托之下显得弱小又可怜。他有些无谓的摇了摇头，撑着手中的木桨将船靠岸，有纤夫淌水下江牵了纤绳在岸边绑好。

    纤夫是个长期在江边曝晒打渔的汉子，黑里透红的皮肤揭示了生活的艰难。他略显局促的交握着长满老茧的双手，靠在一旁等候着贵人的打赏。

    江燕矶自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两碎银子，边放入男人的手，边打探：“这附近可有什么有名的酒家？”

    那汉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想来眼前这位贵客原来是打算找地儿用饭。他一边将银子收入腰间的口袋里，一边斟酌道：“来瑶里者，莫不尝江鲜而后快。公子好运气，恰好赶上了蒌蒿满地，河豚欲上的时节。那画西楼的芦芽烩河豚可是江南一绝，配上新绿的蒌蒿酒，尝过的人无不拍手叫绝。”

    “那便烦请大哥您带路了。”江燕矶客气的抱了一下拳。

    汉子打量着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他虽穿着低调的月白色袍子，可细看之下却依旧可以看出衣服用的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他眉目刚毅，面容正气清俊，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汉子心里只道又是京都哪家的世家公子出来踏青游玩了。不过对待他一个下贱纤夫能如此礼遇，汉子心中对江燕矶不免又多了几分好感。

    他殷勤的在前面带着路，沿着十里长廊，直到走到了一间门庭若市的酒馆面前才停了下来。

    “公子，便是这儿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去忙了。”汉子扯下别在腰间的汗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憨厚的笑道。

    “多谢。”江燕矶抬头看看那上书“画西楼”三个大字的酒旗，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吊铜钱递给那汉子。

    汉子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再收了，之前的那两银子便已经够他两个月的吃穿用度了。如今若再收了这一吊钱，便真的是对不起他的天地良心了。

    江燕矶也不强求，只是欠了欠身表示感谢，随后便进了酒楼之中。

    画西楼的一楼大厅之中招呼的多是一些暂时歇脚的纤夫和水手。江燕矶粗略的瞟了一眼，算了算大概有二三十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拿着茶吊的小二，在桌子之间麻溜的穿行着，时不时还去后厨端出一些解馋的盐水花生分发到需要的客人那里。

    有眼尖的小二看见了门口的江燕矶，他赶忙勤快的迎上来道：“客官，打尖还是用饭啊？”

    “打尖也用饭。”江燕矶道。

    “那二楼请嘞。”小二躬着身子，在前面开路。

    画西楼的二楼相对于一楼满是纤夫水手谈天说地的嘈杂声，要显得清净的多。桌子的数量也相对的少了许多，一样望去，偌大的空间规整的只摆了十五张桌子。每桌的客人也都默默的吃着自己的饭，偶尔才会低声窃窃私语几句。他大致扫了一眼在座的人，都是一些衣着低调华贵的年轻公子。

    江燕矶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远处江面上的景色便一览无余的尽收眼底。

    “客官要吃点什么？”小二招呼着。

    “一份芦芽烩河豚和一壶蒌蒿酒。”江燕矶拨弄着面前的筷子，漫不经心道。

    “给您记下喽。”小二又道，“今日午间又上了少许新鲜的河虾，不知客官……”

    “要了。”江燕矶挥了挥手，转过头来向窗外看去。

    小二手脚麻利的下楼忙活去，江燕矶就这样饶有兴味的看向窗外的赤练江。已近黄昏，落日的余晖斑驳的洒在江面，银光灿灿，好似九天落下缀了金箔的红绸。空中是大片大片的红霞，像是燃烧的火焰，平静的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江燕矶呼的叹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心神。这时，小二提前端了楼里的蒌蒿酒上来。江燕矶端起酒壶倒上一杯，新碧色的液体映着瓷白的杯壁，看着煞是让人赏心悦目。

    他端起酒杯细细的品了一口，微苦的清香味道在口中慢慢弥漫开来，尔后便是一种灼人的辛辣感。如此美妙的感觉，江燕矶不禁有多喝了两杯。

    “年轻人，莫要贪杯。要不然一会儿才没上来，你就已经先饿趴下啦。”身后传来一个年迈的声音。

    江燕矶停下手里的杯子，微微侧过头去打量身后那桌的老人。老者穿着素白的麻布袍子，两只袖口用布条束了起来，显得他整个人精神了不少。他满头的白发一丝不苟的用一节枯枝簪在脑后，手边不远处的凳子上则平放了一柄通身漆黑的玄铁寒杖。

    “何以见得？”江燕矶突然来了兴致。他看的出来眼前的这个老人是个深藏不漏的高手，而纵观整个江湖，武器用杖，还能叫的出名号的男人便只有“白发渔樵”傅松岩了。　　

    老人捻着下巴的白胡子，摇头晃脑道：“蒌蒿开胃的功效尤为显著，你这还未吃饭便喝了两杯酒……”

    江燕矶看着面前已经见底的酒杯，不可否置的摸了摸肚子，被老人这么一说，他还真有一点饿了。

    “菜来喽！”小二托着托盘，盘上摆着一盅盖着盖子的汤水。

    江燕矶肚子里的馋虫早就被勾起来了，他迫不及待的掀开盖子，鲜甜的香味和着水汽扑鼻而来。煮的奶白的鱼汤上飘着几滴澄黄的油花，鲜嫩的河豚肉旁零零散散的落着十来片的芦芽和黑木耳。几丝葱翠的香菜落在一旁，衬得这烩河豚很是引人垂涎。

    许是这香气太过诱人，那老人自身后那桌慢慢蹭来，坐到江燕矶身前：“年轻人真是好享受啊。这画西楼的河豚可是江南一绝啊。”

    “前辈，您这是？”江燕矶抬眼，看着面前眼睛一直盯着河豚汤不曾移开的老人笑道。

    “河豚虽然肥美，只不过其毒性也甚烈。”老人一脸正义的看着江燕矶，“今日遇到我，算是年轻人你的机缘，我愿意替你以身试毒，尝尝这河豚。”

    江燕矶眉头抽了抽，现在比起香味诱人的河豚汤，他倒是对这个老人更感兴趣。

    他拿起手边的汤匙递了过去：“傅前辈，请。”

    “你知道我？”老人拿过汤匙大快朵颐，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消灭了一盅鱼汤。他满足的擦了擦嘴之后，疑惑的看向江燕矶。

    “放眼江湖，能用玄铁寒杖的老人，便只有“白发渔樵”傅松岩了。”江燕矶唤来小二又要了两盅烩河豚。

    “年纪轻轻，见识倒不少。”傅松岩取过一旁的寒杖，用衣角细细擦拭着。

    “只是偶然听闻前辈威名罢了。江湖谁人不知，白发渔樵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能有幸一见，已经是在下的福分了。”江燕矶颔首，微微一笑道。

    “得了得了，别假谦虚了。”傅松岩挥了挥手。

    说话间，楼底小二又引着一群女子上楼来。她们穿着是清一色的水蓝收腰纱裙，面上笼着同色的面纱，只留下一双双满含春水的勾人眸子露在外面。小碎步间，轻袍缓带，香风习习，胸前的一对晶莹随着脚下的步子轻颤，仿佛随时都可以呼之欲出。

    “怎的寒香居也来凑热闹？”傅松岩嫌恶的捻着胡子碎碎念。

    “寒香居？”江燕矶诧异道。

    寒香居是近来武林中才兴起的一个门派，其门下弟子清一色的都是女子，她们自诩雅称为“寒香客”。它的门主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半老徐娘，之前在江湖上从未听说过的一号人物，她号称寒香居修的是这天下至阴至柔的武功。

    江湖上一时之间关于它的猜测也是议论纷纷，更有甚者遑论寒香居就是一个淫邪教派，修的是最上不得台面的阴阳房中术。

    “最近武林可是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江燕矶疑惑着。

    “你不知道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要开始了吗？”傅松岩惊讶的翘着胡子

    “让前辈见笑了，在下向来不太关心武林的这些事情。”江燕矶有些不好意思道。

    傅松岩刚想说什么，便被寒香居女子那边的吵闹声打断了。江燕矶看着小二正一脸为难的看着他这边，有些疑问。

    寒香居为首的领头人是一个眉间绘了牡丹花钿的女人，不似其他门下弟子双目含春，一双眸子是难得的冷凝。她眼角的细纹泄露了她的年龄，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

    她坐在一群人的正中间，边上随侍着两个年轻的女子。随着小二的视线，目光便落到了江燕矶他们这一桌子上。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她低头吩咐了边上的女子两句。

    那随侍的女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随后扭着身子款款向江燕矶走来。

    “这位公子，不知道您可否愿意将你们的河虾让给我们？我们愿意服双倍的价钱购买。”女子话语间呵气如兰，媚眼如丝。

    江燕矶轻笑道：“无妨。姑娘真的需要的话，我不介意送给你们，用不着那么麻烦的。”

    傅松岩不自觉抖了三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他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中的筷子：“这虾我们不让，你要吃自己下水捞去。搁这儿嗲天嗲地的，隔夜饭都要被你恶心出来了。”

    那年轻女子何时被人如此撕破脸皮羞辱过，一时之间气的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当即她便抽出腰间的佩剑，向傅松岩刺去。

    “住手！回来！”一直坐着未有表示的领头女子出声喝止了年轻女子的行动。

    那年轻女子似心有不甘，回过头来狠狠地剜了傅岩松一眼，才愤愤的回到领头女子的身边。那领头的女子不知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训斥，年轻女子竟低头流出了眼泪来。

    江燕矶也未有动作，只是手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杯子里的蒌蒿酒。

    这时候，小二将冒着热气的清炒河虾端了送上来，刚好和边上的桌子穿黄衣服的年轻公子哥打了照面。那公子不知动了什么心思，伸出脚来，便将小二绊了个狗吃屎。

    眼看着一盘只筷未动的河虾便要扑地了，说时迟那时快，公子哥眼中挑衅得逞的笑意还未浮现，傅松岩便稍稍向前将手中的玄铁寒杖递了出去，稳稳当当的接住了那盘虾子。

    “真真是鬼迷心窍。”傅岩松嗤了一句，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子就往嘴里送去。

    江燕矶有些头大的看着对面吃的正欢的老人，无力扶额道：“前辈，何必与这些女子计较呢？如此一来，以后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年轻人，佳肴当前，考虑那么多以后的事情做什么？”傅岩松翻着白眼。江燕矶还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傅松岩一筷子的虾子堵住了嘴。

    饭饱酒足之后，江燕矶下楼结了账，顺便要了一间客房。画西楼的分成四层，一二层是用作客人吃饭的地方，三层则招待一些赶夜走水路的人，顺便放一放杂物之类的。而四楼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客房，江燕矶由专门负责四楼的小厮领着上了四楼。

    他的房间是一面临江的屋子，较二楼相比，视野上面更加开阔了一些。

    夜幕降临，江面上的渔船三三两两的亮起了灯火。满天的繁星掩映着江面灯影点点，煞是好看。

    江燕矶深呼吸了一口气，安宁下心神，转身吩咐小厮去拿一些性温的酒水上来。

    小厮躬身退下了，门扉半掩间，江燕矶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隐约瞥见了一抹水蓝色的裙角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