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刻的安详,是一场阴谋的铺垫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3-01 22:24      字数:4196
    据说是一群作家。陈庆占的大脑里立刻就蹦出一个人来:浩然。浩然就是个作家,而且是个大作家。“浩然”是个很温暖的名字,陈庆占总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有着某种割舍不断的因缘。他姥姥家那个村子就是浩然的老家,浩然是姥姥家那个村子的一个品牌,村里的老人们一提起浩然浑浊的眸子就变得潮白河水一样清亮,泛着粼粼的光彩。这样一个名人,居然是他姥姥那个村里的。所以,这份荣耀理所当然地有着陈庆占一份。因为浩然是作家,爱屋及乌吧,陈庆占对“作家”这个词儿也便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眼前这群人居然也是作家,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一群作家,按说陈庆占该激动才对。

    陈庆占也想激动,可是今天,他一点激动的心情都没有。幸亏见过了一船又一船的大人物和小人物,已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不是很费力就在脸上堆出很职业化的微笑来。脸上的肌肉在微笑,眉毛在微笑,嘴角在微笑。只有眼神是不和谐的焦灼。

    咋还不结束啊?在他眼里司空见惯的事物,对他们来说,竟是那么新奇。一个斯斯文文的戴眼镜的大家都喊他主编的半老的胖男人,像一个小孩子,一边摘挂在渔网上的鱼,一边让人拍照。最大的一条鱼摘下来了,问照相的人照好了么,照相的人说您摘的太快了,再来一遍吧。那鱼儿重新被主编男人笨拙地挂在网上,摆出他认为优美的摘鱼姿势。脸上的表情是夸张的惊喜。可怜那条鱼,被动地配合着主编做完了渔翁的表演,厄运才只是刚刚开始。这个作家那个作家,男作家女作家,一个挨着一个从船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靠近渔网,用或大或小的手紧紧攥住倒霉的鱼儿,伴着尖叫声等待相机瞬间的捕捉。等到船上每个人都轮流着过了一把捕鱼的瘾,鱼儿已经彻底变成了没有生命气息的道具。

    一条可怜的鱼。一条不该死得这么快的鱼。都是这群作家造的孽。“作家”这个词汇包裹着的那件亲近而又温暖的外衣,轻轻地滑落进了欢跃着的潮白河,顺着水流漂走了。站在船头掌握方向的陈庆占眼里的焦虑更加地重了。早点结束吧,这无聊的!

    风忒大,转头吧,要保证作家同志们的安全——陈庆占把手卷成喇叭状,让喊出去的声音传递到其他的船老大耳朵里。

    未到河的中心,船就返了回来。作家同志们不知真相,虽然意犹未尽,但为了安全也只好按住了活蹦乱跳的游兴。老大们心里都清楚,潮白河的这点小波浪是挡不住他们的,但是没有谁愿意说破真相,都跟着返回来。偶尔地糊弄一下人魔狗样的城里人,心里也是蛮爽的么。

    站在河堤上,看了一眼远处带着老伴卖鱼的陈庆旺。很短促的一个眼神之后,陈庆占下了河堤。掏出儿子陈建兴给他的一只旧手机给儿子陈建兴拨了一个电话。

    到家里等着我,马上。

    依旧很短促。像他看陈庆旺的那个眼神。

    二十分钟后,陈庆占进了陈建兴家的院子。那辆熟悉的红色破夏利车泊在院子里喘息着,一股新鲜的汽油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去。叫旺旺的白色哈巴狗一如既往地在柿子树下拴着,见人进来,懒散地晃了几下尾巴,权作打了招呼。依旧吝啬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和破旧的夏利车形成鲜明反差的,是陈建兴身上有型儿的西服,和头上溜光的毛发。

    爸,有事啊,这急?

    陈庆占不说话,焦虑着眼神和步子朝屋子里走。

    爸,降压药天天吃着呢么?

    陈庆旺拽了把椅子放在屁股底下,刚想把屁股撂下去,又突然抬起来,家里除了你,还有人么?

    有哇。陈建兴笑了,觉得老爸有点谨慎得过头了。

    谁啊?你媳妇儿没上班?陈庆占环视着周围的动静。

    不是还有您了么。陈建兴手指轻巧地一弹,烟盒里的一颗烟就知趣地跳了出来。抽颗烟儿吧,放松一下。

    杂种操的。

    陈庆占尽管骂着,却也授了儿子的烟儿,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着。闷闷地抽烟儿肯定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在闷闷地抽烟儿过程中努力地寻找着表达的入口。然后进入,让儿子完整地领悟到他的深度焦虑。无意中,柜子上一只小干鱼儿的包装袋儿撞进了陈庆占的视线。老人的视线一个疼痛的轻颤后,迅速移动到了别处。留下一个年轻妇人在包装袋上兀自灿烂地笑着。

    你,和她啥关系?

    谁啊?

    别装糊涂。

    您不说我咋知道呢。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在男女关系上翻船,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到时候我也跟你庆旺叔一样,到法院跟你断绝关系。

    爸,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您咋硬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呢。

    陈庆占狠狠地嘬了一口指间的烟,将烟屁股扔在地上。跟着踏上一只脚。碾了一下。又一下。然后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臊裤裆怕是要整出点动静,自个儿要处处小心点。

    撂下这句话,陈庆占就出了儿子的屋子。

    陈建兴没有动。他站在屋子里呆呆地注视着陈庆占撂下的那句话。那句话是有形状的,外表酷似一个“心”。而且也是有味道的,发散出一种又热又辣的气息。

    陈建兴的眼睛被呛到了。红红的。

    精力旺盛的葫芦架上垂下了小葫芦。小葫芦大概知道它们是为着烘托气氛而存在的,每天便撒着欢儿地成长。废寝忘食,不分昼夜。绿荫下的食客,吃着饭还不忘抬头夸赞它们,多好的小葫芦啊。小葫芦们一定是听懂了人类的赞扬,在微风的协助下,摇晃着小身子,跳起了欢乐的舞蹈。有了人类对它们的肯定,尽管成长得很辛苦,但是很满足很快乐。

    这个周六的上午,小葫芦们不是那么快乐了。

    小女孩张子涵坐在葫芦架下,却不是为着看葫芦。她小人家手臂支在餐桌上,两只小手掌撑开,托住一张挂满了心事的脸儿。长长的睫毛门帘儿一样缓缓地放下来,再缓缓地提上去,完成了一个眨眼的动作。忧郁的眼神重新凝在某个虚空的点上,一动不动,迎候着下一个眨眼动作的到来。

    小葫芦们不甘心,又集体跳起了舞蹈。它们想用最优美的舞姿吸引张子涵的注意力。让小葫芦们伤心的是,它们的努力并没能换来张子涵的任何反应,她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静坐姿势,大眼睛里空空的,连一只葫芦的影子都没有。唉——小葫芦们发出了集体的叹息声。

    小葫芦怎么会理解张子涵的心事呢。不仅仅是小葫芦不理解,她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都不会理解的。包括妈妈。也许过去妈妈还算是能够理解她的人,现在的妈妈好忙,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和她说话。就算能够说上几句话,也都是她不爱听的。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陈晨——

    张子涵揉了揉大眼睛,没错,真的是陈晨呐。他带着黄毛和皮皮来了。他们进了她家的院子,到了葫芦架下。黄毛低下头去蹭她的腿,以示对她的思念。张子涵搬起黄毛的头,眼睛对着黄毛的眼睛,话儿却说给旁边的陈晨听,黄毛,为啥一直不来看我呢,是不是有人不让你来呢?

    陈晨呲着大板牙嘿嘿地笑。

    你说啥?张子涵把耳朵贴近黄毛的耳朵,噢,你说不让你来的那人是坏蛋呀。哼,我看也是,他就是坏蛋,老大老大的一个坏蛋呢?

    你真拿你老公不当块干粮,敢骂他是坏蛋,那你就是坏蛋的老婆。

    陈晨那颗大板牙好大啊,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你再不来,就不给你当老婆了。给谁当老婆?给陈飞鸿当老婆。真的假的?骗你是小狗,昨天陈飞鸿还给我写了一个纸条呢,让我给他做老婆。陈飞鸿给你写纸条,他识字么?反正比你写得好。也行,你要是看着陈飞鸿好,那咱两离婚。离婚就离婚,谁怕谁啊!好,你说的,黄毛皮皮咱们走!

    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滚——

    眼见着陈晨率领着黄毛和皮皮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子涵从葫芦架下跑出来,追到大门口,哪里有陈晨他们的影子呢?哎——原来陈晨根本没有来过。刚才,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可是,做梦咋会和真的一样呢?陈飞鸿真的给她写过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张子涵,你O我当老O吧。张子涵说这是啥意思。陈飞鸿就用手指着纸条上的字和圈圈念:张子涵,你给我当老婆吧,我有好吃的都给你吃,肯定比陈晨对你好。后两句纸条上没有,是陈飞鸿临时加出来的。陈飞鸿念完了,班里也开了锅。张子涵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拿着纸条去了云老师的办公室。陈飞鸿遭到了云老师的批评,和张子涵划清界限了。要是陈晨在,他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的。小女子的心伤了,岂是立刻就能修复好的。愈是伤心就愈是想念陈晨,想着陈晨像上次一样很突然地出现在学校门口。可是从那次和陈晨一起给陈浩剪纸钱后,陈晨再也没在学校门口出现过。有几次,她鼓起勇气想去找他,亲口给他解释,那次在街上相遇的转身,是因为无法接受陈飞鸿占了他的位置,不是她有任何的改变。亲口告诉他,她还是他的老婆,他也还是她的老公。学前班小班没有变,学前班大班没有变,以后上了小学也不会变。不对,不应该这样说。妈说陈晨的病上不了学了。那就告诉他不管他上学不上学,都不会改变。然而,每次鼓起来的勇气总是到半路上就泄掉了。泄掉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没变,万一是陈晨变了呢?

    张子涵,看你往里跑——

    从小市场上回来的张石头一把揪住张子涵的马尾辫。没有揪疼,子涵却哭了。她正想找一个哭泣的理由,刚好这个理由就送上门来了。

    跟爸一块下潮白河,看老爸给你逮一条船那样大的鱼,好不好?

    接着,张子涵就被拾起来,上了爸爸的肩头。这是一个疼爱指数非常高的动作。张子涵没有挣扎,乖乖地伏在爸爸的肩膀上,享受地继续着她的哭泣。

    爸爸是为着哄她开心的。张子涵这样想。有着张子涵同样想法的,还有子涵妈妈。身陷于接待事物不能分身的子涵妈妈,早就注意到了葫芦架下独自神伤的张子涵。想把身子抽出来,给那小女子一个带有抚慰性质的拥抱,偏偏身子就像陀螺,转着转着就忘了。好在男人及时地出现了。

    张石头扛着张子涵,并没有急于出门儿,奔着厨房里的子涵妈妈而来。

    今儿晌午两桌?

    恩,两桌。

    你自个要是忙不过来,我就不下河?

    小看了你媳妇儿呢,再来两桌也没问题。

    那我带着闺女去了啊?

    去吧。

    妈妈和爸爸的对话结束了,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是关于她的。她是在哭泣着的,妈妈难道没有看到没有听到么?妈妈的冷漠无异于在张子涵受伤的小心灵上撒了一把精盐,滋儿滋儿地疼。小女子一下把哭泣的声调提高了。

    把眼哭坏了,长大了找不到婆家——子涵妈这句话沙包一样朝着父女两个的后影扔过来。

    就找不到,就找不到。张子涵接住沙包,给妈妈扔回去。

    交战随着距离的拉远自行结束了。

    捕鱼的船儿和捕鱼的网都是陈庆占的。用陈庆占的船和网捕鱼完全是个意外的收获,张石头原想是去跟陈庆旺借用的。陈庆旺卖鱼的时候船和网就闲着,他刚好可以补这个空缺。不想,驮着子涵走着走着迎面就碰到了陈庆占。陈庆占步子很急,一副赶着有紧要事儿要办的样子。

    五大爷,今儿完事这早?

    噢。

    五大爷,船闲着呢么?

    噢。

    我撒两网?

    噢,知道哪个是吧?

    知道,知道。

    就匆匆地擦肩而过了。这是天意么?张石头不动声色地冷笑了。

    张子涵,七岁多的小女子张子涵,坐在船头,目光被一只鸥鹭牵引着,盘旋,俯冲。再盘旋,再俯冲。满腹满脑的小心事小郁闷暂时搁浅在了河滩上,舒舒服服地伸展着腰身晒太阳。

    她不会想到,这一刻的安详,是一场阴谋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