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正地快乐
作者:
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2-09 22:29 字数:3564
独自的微笑,独自的委屈,独自的自语持续了两天,陈晨进入了躁动期。他会很突然地从病床上跳下来,挣脱身上的束缚,光着屁股往外跑,全然没有了平时的羞涩感。力气大得惊人,一个人根本就按不住他。无耐,在医生的建议下,只得把陈晨的手脚都绑在病床上。借助绳锁的力量,人勉强地可以制服陈晨身体里那个躁动的魔鬼。
连轻易不动容的医生都有些可怜陈庆旺了,说偶尔地给陈晨打一针镇静剂,对孩子的影响不是很大,人也可以适当地休息一下。陈庆旺坚决不同意,他不会做任何影响陈晨病情恢复的事情。只要他最后一根老骨头还没累断,他就要坚守。
陈建松和飘红也更加紧密地和陈庆旺团结在一起,他们一起驱逐陈晨体内的魔鬼,一起渡过最艰难的时刻。飘红脸上的皮肤不再是凝脂般的滑润,空前地粗糙,暗淡着。像一幅密度不够的粗布。
在其他病孩子的家属看来,在医生看来,陈庆旺,陈建松,飘红三个人,是一条拧在一起的绳子,他们的力量朝着一个方向,没有分歧。现在没有过,从前也没有过。曾经的故事在他们的身上没有一丝痕迹。如果不是陈晨病了,这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家庭。一个人千方百计地体恤另外两个人,千方百计地拉长自己守护孩子的时间,千方百计地延长另外两个人的休息时间。他们三个人自己都产生了错觉,曾经的过往,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么?
特别是陈庆旺和飘红。
他们以为陈建松从那个偏离他们的轨道上退了出来,又回到了原有的正轨上。把陈建松拉回来的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在关键的时刻,亲情总能发挥它的特殊性。陈建松的回归,没有过多的悬念。同时,陈建松的回归,也是众望所归。村里的舆论也空前地保持了一致性,尤其是飞燕的突然杀回来,更是陈建松回归的信号。只是,如此的回归,代价太沉重,差点牺牲了一个七岁孩子的生命。或者说,自己七岁的孩子险些丢掉性命,做父亲的,没有不回头的道理。
一点悬念都没有。陈建松的一举一动也是朝着没有悬念的方向发展着。
和陈建松没有悬念的回归相比,陈晨病情的发展还是充满悬念的。老专家说,就要看陈晨能不能顺利地渡过躁动期。就算顺利通过了躁动期,陈晨的智力能否恢复,恢复的程度是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陈晨躁动期的消退就如同不愿意退潮的海水,缓慢,艰涩,一步三回头。消退的途中恨不能连陈庆旺三个人的骨头渣子都一并袭卷而去,以显示其魔鬼般的神力。躁动的魔鬼完全地从陈晨的体内褪尽时,陈晨恢复成了完全的自己,虚弱,疲惫。他昏沉沉地睡去了。监视器发出嘀嘀的声音。每两个短促的嘀声之间,深深地烙下七岁的陈晨朝着生命奔跑的脚印。
陈庆旺坐在椅子上,两只空前巨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监视器。他,暂时地失去了控制能力。睡着了。
这时候,陈晨醒了。他用了一段时间来适应眼前的一切,分析眼前的一切。尽管他只能做简单的回忆和简单的分析,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病了。他不但病了,而且还病得非常严重。所以,他说——
这回玩得有点大了。
陈庆旺一个机灵,从暂时的睡眠状态中清醒过来。
大孙子,是你在说话么?陈庆旺将耳朵贴在陈晨的呼吸罩上。
是。
你瞅瞅,好好瞅瞅,我是谁?
你是老牛。
大孙子,你使劲瞅瞅,使大劲,我是谁?
是爷,长两个大牛眼的爷。
陈庆旺两片干燥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他想说,大孙子,别说话了,别累着了。然而,剧烈抖动的嘴唇无法将他想说的话输送出来。
陈庆旺亲自给老伴打电话,告诉老伴他们的孙子彻底地清醒过来了,告诉老伴专家说的话,专家说他们的孙子创造了一个奇迹。他们的孙子真是了不起的一个孙子。
家里的电话依旧没人接听。
陈庆旺只好又把电话打到五哥家里, 五哥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听。再打到陈建兴的手机上,一首热热闹闹的歌唱了许久,才传出陈建兴的声音。不等陈庆旺发出声音,陈建兴急促着语气,叔啊,我都烂眼儿赶蝇子,胡噜不开了,这两天也没去北京,陈晨咋样了?
就是想跟你说呢,陈晨认出我来了,嘿嘿,这小子认出我来了,认出我来了……陈建松的步步高手机被陈庆旺捏得吱吱直响。想起这通电话的主题,陈庆旺努力把自己从激动的情绪中解救出来,建兴啊,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婶子病了?
婶子那天一听说陈晨醒了,老太太立码就精神了。这两天,总屁股后头追着我,让我带着去北京瞅大孙子呢。
你小子没蒙我?
我要是蒙您,回头您把我扔进潮白河喂鱼。我刚开车打我爸那儿经过,老爷子不是把牛卖了么,今儿把一破船鼓捣家来了,好些人都瞅热闹呢。我婶子也在呢。
瞅热闹?陈庆旺尽管狐疑,但是陈建兴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也挑不出啥毛病来。
抽空跟你婶子说,让她给我回个电话。对了,你婶子不会拨号,你给她把号拨好喽。
行,叔您就把心都放在陈晨身上吧,婶子这儿有我爸妈他们呢。
一通没有达到目的的电话就结束了。
陈晨还要在重症监护室住下去,具体什么时候转到普通病房,要听专家的意见。为了陈晨,陈庆旺不怕花钱,不怕把自己的棺材本儿都折腾进去。他多次对负责医治陈晨的老专家说,您别给我省钱,我有的是钱,您尽管放心地用药,用最好的药。慈祥的老专家看着陈庆旺粘着污渍的老头大皮鞋,真是无限的感叹。
陈晨虽然彻底恢复了意识,另一个问题也马上跟着出现了。那就是抽疯。睡眠状态下的陈晨是安静的,抽疯一般都发生在清醒的时间。抽疯是没有任何前兆的,说来就来。抽起来时,身边的人用指甲掐住陈晨的人中,两只上吊的黑眼球在短时间内就会复位。刚刚抽完疯的陈晨显然很疲惫,很快就会陷入睡眠状态。还有,陈晨的智力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谁都没有把握。陈庆旺他们会向陈晨提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飘红问陈晨,陈晨,一加一等于几呀?
陈晨笑了。尽管他的笑还特别虚弱。他觉得飘红一定是把他当成傻子了。就说,五。
不明真相的飘红一脸的失望。飘红的失望引来了来换飘红班儿的陈庆旺的斥责,你把我大孙子当成三岁孩子啦,真是的。又把脸转向陈晨,讨好地说,大孙子,告诉爷,五加五等于几?
等于十。
十五加十五呢?
陈晨的眉头皱了起来,想了一会,说,我脑袋疼。
陈庆旺慌忙说,大孙子,别想了,爷不问了。
陈庆旺怕陈晨努力的思考会引起抽疯来。
爷,你岁月大了,让我爸守着我吧。说着,陈晨还举起没有扎液的那只手臂,朝着陈庆旺脸的方向摸了过去。陈庆旺赶紧把脸凑近陈晨,让陈晨的手指落在凸起的颧骨上。
陈庆旺的眼窝儿就潮了,却嘿嘿地笑着,大孙子,你怕爷累着了,是不?爷跟你说,只要你好好的,爷一点都不累,有的是劲头。
这么大岁数了,不听小孩儿的话,赶紧的,把我爸换进来。老让我费话,多累啊。
是啊,陈晨还不能长时间的说话,他的体力和智力都还特别虚弱。陈庆旺只好出去把陈建松换了进来。从打着大哈欠的陈建松进屋,陈晨就用目光攫住了他。尽管这样陈晨会很疲倦,但是,他不愿意让陈建松在他的目光之外。他怕一个不注意,陈建松会从他的目光里溜走了。所以,陈晨恨不得把眼前的是他爸爸的这个男人含在眼睛里,爸爸永远也走不出去。
我是爸爸,不认得啦?
那样的注视,让陈建松心生了恐慌。刚刚出现的清醒,莫非又消逝了?
认得,你是爸爸。
你想干啥,撒尿?
就拿过来陈晨的尿罐子,一只空矿泉水瓶子。掀起陈晨身上的白色被单,将小鸡鸡装进瓶嘴儿里。小鸡鸡软踏踏的,没有任何要喷出尿水的迹象。
不想撒尿。
那想干啥?
你让我想一会儿。
他的确是想让爸爸干点什么,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便攒起小眉头,认真地想了起来。
好儿子,别想了,一会又该脑袋疼了。
陈建松伸手在陈晨攒起的小眉头上摩挲着,想要抚平它。
这个感觉好温暖,也好熟悉。陈晨想起来了,他的腿摔伤时,躺在病床上,爸爸就是这样摸着他的额头。而他现在想要的,也正是这个。抚摸,让他感到爸爸的对他疼爱的真实存在。抚摸,让他感到很踏实很安全。抚摸,让他感到快乐离他很近。
攒起的小眉头就舒展开了。
陈晨终于盼到了转入普通病房的这一天。在重症病房二十多天的岁月,对陈庆旺一家人来说,简直是漫长的几个世纪。转入普通病房,意味着陈晨百分之百地脱离了危险。
陈晨戴着大口罩自己跑向普通病房,经过护士站,盯着一个屁股超大的护士哈哈地笑。护士被盯得脸上有了愠色。飘红紧走了两步,斥责道,你这个孩子,咋这不要脸!陈晨笑着跑走了。边跑边学着飘红的话,你这孩子,咋这不要脸!
陈庆旺跟在后边偷偷地笑。他发现陈晨的玩劣本性并没有因为生病而受到磨损,这是让陈庆旺倍感欣慰的。一个智力受损的孩子是没有足够的智商来实现玩劣的,玩劣需要聪明,需要智慧。
是的,陈晨太快乐了。他掩饰不住他的快乐,他要以一种什么形式来表现出他的快乐。护士的大屁股都能成为他快乐的理由,其实,村里许多女人的屁股都比护士大多了,她们的屁股后边像挂着半扇生猪肉,他也没觉得怎么好笑过。陈晨之所以如此快乐,是因为陈建松的回归。在旁人看来,陈晨的快乐是因为他病情的逐渐恢复,有了快乐的精力,更因为一个孩子的本性。人们太低估了陈晨的快乐。
陈晨看到了一家人的团聚,一家人的团结。他的病给了一家人重新在一起的机会,他也就有了快乐的理由。他是真正地快乐,真正地自豪,真正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