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眼看就要——断了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2-05 21:38      字数:3588
    病房里只能留一个家属。陈庆旺,陈建松,飘红三个人轮流守着。一个人守着陈晨,另外两个人就可以歇息一下。夜里,没有睡觉的地方,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躺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眯一会。椅子是有限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家属们大多横七竖八地趟在地上。一块铺在地上的垫子,一个身子刚离开,另一个身子马上煎饼一样摊上去。谁也不会嫌弃谁。这条狭长的走廊,既是家属们等待和歇息的地方,也是他们互相打气互相支撑互相取暖的地方。同时,也是家属们接待源源而来的探视病孩子们的亲朋好友的地方。

    在陈晨昏迷的五天里,陈庆旺,陈建松和飘红三个人没有加入到走廊家属的行列里。他们没有一点点多余的精力去和他们交流。他们要非常节俭地使用他们所剩无几的精力。习惯了主动式哭泣的飘红也节省了哭泣需要消耗的精力。他们在和彻底的绝望对峙着。他们没有加入到那个行列,却并没有被那个行列拒绝和抛弃。那个行列的人都知道陈晨是几个孩子中病情最重的一个,他们无声的声援,无声的期盼。用他们的眼神。用他们的心。只要陈庆旺摇晃着从病房里出来,躺在垫子上的人再累,再困,也都把垫子给陈庆旺让出来。他们同情陈庆旺一家人的同时,心里也暗存侥幸,幸亏得大脑炎的不是自己的家的孩子。

    陈庆旺拒绝享受那块垫子的安逸。一个人走到楼梯口,蹲下,摸出纸烟,点燃。两个眼珠子在陈庆旺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脸上,大得有些夸张,和恐怖。它们偶尔地还能骨碌一两下。

    陈庆旺在想,也不知道老伴现在怎么样了。五哥刚才把电话打到陈建松的手机上,说他们已经到家了。陈庆旺还是放不下心。老伴就不该来,真是越乱越添乱。本来,陈庆旺叮嘱陈建松,每天都要给老伴打一个电话,向她报个平安。老伴很警觉,在电话里说,既然陈晨像你们说的那样好,就让陈晨和我说话。老伴的这个愿望当然没被满足。更让老伴怀疑的是,亲戚朋友们鱼儿一样成群结队地往北京游,他们把她当成捕鱼人,全都绕着她躲着她。她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她要亲自去北京看陈晨。然而,从未出过家门的老伴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北京,只好天天泡在五哥的家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磨五哥带她去北京。被逼无奈的五哥只好及时地向陈庆旺汇报军情。陈晨在京昏迷的第五天,陈庆旺终于说,来吧。

    陈庆旺当时想,如果陈晨真的醒不过来了,就让老伴看孩子最后一眼吧。

    恩,这一次,小女孩张子涵也来了。当然,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也是坐着陈建兴包下的北京专车来的。一个可以容纳二十多个人的小巴士,它把芝麻村的村民一拨又一拨地运到北京,运到这家全国著名的医院。尽管绝大部分芝麻村人看不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陈晨,但是他们来过了。来过了,很重要。来过包涵着一种诚意,一种慰问,一种乡情。即使平时和陈庆旺有隔阂的,“来过”就像一把抹泥的抹子,一下子就把隔阂抹平了。陈庆旺明白,大半个芝麻村的人都跑到北京看陈晨,一部分是缘于自己在村里的人缘:从来没有在背后给谁捅过刀子,从来没有干过损人不利己的事。一部分则是见风使舵的人,他们是看在村长的份上,才给了他陈庆旺面子。在这部分人的眼里,他陈庆旺是村长的大红人。他家的大事小情,比国务院总理都忙的村长总是冲在前边,这一点,眼里不揉沙子的芝麻村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管谁当村长,他陈庆旺都不会更不想通过拍马屁溜勾子,来争取红人这个称号,以达到某种目的。他之所以一不留神地成了村长的红人,除了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除了他救过五哥的一条命,村长在利用他的威信。村长需要像他这样在村里有威信的人做臂膀,征地的事,如果没有陈庆旺带头签字,也会进展那么顺利?村长大人是聪明的,他能把别人的好处记在心里,并且以实际行动来回馈他内心的感动。所以,他这个村长就当得有情有义。比如这次,村里农家院的事正忙得不可开交,完全可以打一个电话,但是他没有。在陈晨昏迷的五天里,每天都会往返一趟北京。

    牢牢地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半老阿姨,也被村长的诚意感动了。所以,当陈建兴提出让老人和孩子看一眼陈晨时,老阿姨犹豫起来。陈建兴看出了希望,眼珠子快速地扫描了周围的情况,迅捷地塞给老阿姨一样东西。半老阿姨展开手心,见是两张大面值的人民币,就生气了,操着十足的京腔,你这不是玷污我么?

    陈建兴忙着给老阿姨道歉,又是作揖,又是敬礼,阿姨,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瞅着您忒辛苦了,想着路上买包茶叶孝敬您,忙忙呼呼的给忘了。

    真的?

    真的。向毛主席保证。

    半老阿姨早将钱捏在掌心,怜悯之情重新遮盖了脸上的怒色,我这可是犯错误,你们几个一会进去,别进屋子,隔着玻璃窗看两眼就出来。

    老伴隔着大玻璃窗看到了全副武装的陈晨。陈晨小小的身子上竟有那么多的管子,脸上还罩着一个大罩子。她的眼睛艰难地拨开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才能看清陈晨。那是她的孙子陈晨么?陈庆旺说是陈晨,陈建松说是陈晨,飘红也说是陈晨,应该不会错的。那这个孩子肯定是陈晨。她眼底的疑虑还是不能完全地褪去。

    没有陈庆旺和众人意料之中的恸哭。老伴显得过分地平静。小女孩张子涵,还没有看见陈晨,小嘴角就一瞥一瞥的,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了。那是陈晨么?陈晨咋会变成那个样子?小女孩一边提着问题,一边哭得抽抽噎噎。她大概很想冲破玻璃窗子,跑到里边去看看埋在管子底下的陈晨。但不知道是由于恐惧,还是出自小女孩的矜持,两只小手死死拽住了陈建兴的衣襟,唯恐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冲进陈晨的重症监护室。陈庆旺想,陈建兴大概想把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的,因为他看见村长哈了一下腰。之所以又直起身来,可能是觉得他老伴比一个哭泣的小女孩更需要关照吧。那一刻,谁都以为陈庆旺老伴会出状况。那一刻,陈庆旺老伴成了保护的重点。然而,他们担心的状况一直没有出现。小女孩张子涵的哭泣也对她没有丝毫的影响,她的无动于衷,她的过度平静,从开始坚持到最后。

    老伴反常的举动,无异于在陈庆旺已经麻木了的心脏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木木地痛。

    爸,吃饭吧。陈建松将一盒快餐伸到陈庆旺的眼皮底下。

    给家里打个电话,瞅瞅你妈到家了么。

    两个小时的路程,这会儿早到了。

    电话却没人接听。连陈庆旺都听到了手机听筒里传出的忙音。

    又打给陈建兴。哥,你们到家了吗?

    到了,后晌不到四点就到了。没事吧?

    陈建兴的声音很大,在一片嘈杂声中脱颖而出。

    坏了,赶紧给你五大爷打电话。陈庆旺蹭的从地上站起来,一腔子的血液来不及缓冲,呼啦啦朝上灌,衰老的躯体被打了一个趔趄,手里的盒饭就抓不住了。红颜色的西红柿,黄颜色的炒鸡蛋,白颜色的米饭,无辜且醒目地散落在台阶上。

    爸——陈建松用肩膀扛住陈庆旺。

    管我干啥,没事,打你的电话!

    电话通了,是陈庆占老伴接的。陈庆占老伴连着说,踏踏的吧,踏踏的,你妈没事,我刚从那院儿过来,她正喂猪呢。这边的事儿你们别操心,有我和你五大爷呢。

    在变成旅游村之前,在村里的养猪场建起来之前,家里的确还有最后的几头猪要喂。喂猪,好像挺合理的。但是,不安的感觉并没有从陈庆旺的体内褪去,它像一只跳蚤般,蛰伏在陈庆旺的神经管道里。冷不防就跳起来,咬上一口。让陈庆旺感觉到它的存在。然而,陈庆旺没有富裕的精力去捉它,只好无奈的任其存在着。

    晚上,这个晚上,是陈晨昏迷第五天的晚上。也是让陈庆旺陈建松飘红几近彻底绝望的一个晚上。陈晨苏醒的希望,已经变得像蜘蛛吐出的丝儿那样纤细。背景是一片空旷,蜘蛛丝儿微微地颤抖着,眼睛稍稍一个松懈,它便会融入到一片空旷里。所以,每个人都不敢眨眼。每个人都把渺茫藏在心里,用坚持互相加油,互相鼓励。只要他们不把心中的渺茫说出来,只要他们坚持,蜘蛛丝儿就慢慢变得粗壮,希望就不会断。他们坚信。

    可是,这个晚上。这个晚上啊。他们的眼睛快要抓不住那根飘摇的小细丝儿了。

    下午来的那个小女孩,和陈晨得了同一种病的那个小女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被护士推出了重症监护室。

    推出重症监护室的孩子,一个结果是转入普通病房,意味着脱离了危险。一个结果是宣告死亡。据说,那个女孩还不到十岁。据说,不到十岁的女孩患的是另外一种型号病毒的大脑炎。原来,大脑炎只是一个统称。好比鞋子,只要是穿在脚上的就叫鞋子,但是鞋子又有不同的外观,不同的型号。还据说,病毒已经扩散到女孩整个大脑了。就是一只烂西瓜了吧。一个山东口音的男人小声说。没有人回应他。守候在走廊里的患儿的亲属们,自动后退,给小女孩让出一条路来。

    用满含着惋惜的眼神给小女孩送行。

    小女孩的身后,大概是小女孩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彼此搀扶着,像是一对耄耋的老者,行动迟缓,表情呆滞。一条小生命的逝去,在瞬间抽取了他们几十年的光阴。于是,他们提前衰老了。

    看着看着,躺在四轮床上的小女孩忽然变成一阵风儿,打了一个旋儿,回过头来,朝着陈庆旺他们那个空旷的背景吹过来。陈庆旺,陈建松,飘红,都迅疾地跑过来,用身体挡住风儿。不让它吹断纤细的蜘蛛丝儿——他们的希望。

    风儿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它穿过了他们的躯体。

    蜘蛛丝儿在晃了。晃了。

    眼看就要——断了。

    (昨天太忙忘记发了  今天给大家补上依旧谢谢大家的支持 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