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占了我妈的地方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1-30 20:53      字数:3783
    有一天早上,陈浩还在梦中,家里的座机忽然响了起来。陈向东很茫然地四下寻找声音的出处。因为座机沉寂得太久了,他忘了它的存在,忘了它还会响起。当他意识到是座机发出的声音时,身子下的床一下子变成了一根弹簧,嗖的把他弹了起来。

    喂——

    没有人的回应声。除了一片嘈杂。

    在他喂第三声时,电话挂断了。看了看显示屏,打进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飞燕。他确信是飞燕。她,这个他深爱的背叛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要浮出水面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恩,他按住了飞燕的头,决绝地把它重新送回到水里,斩断了它呼吸的欲望。嘿嘿,去死吧。他终于发出一声欢畅的狞笑。

    大约隔了几十秒钟的时间,座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陈浩,醒醒,你妈来电话了。

    这个睡梦中的孩子,来不及睁开眼睛就去拿话筒,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喂,是妈么?妈,你在哪呢,快回来吧。

    没有应答声。

    妈,你咋不说话啊,回来吧。你回来我保证好好上学,再也不跟陈晨打架了。

    依旧没有应答声。

    爸,我妈不理我——伤心的孩子没有其他的选择,只好哭了。

    陈向东把话筒拿过来架在座机上,抱起光溜溜的陈浩,放进被窝里。

    刚七点,再睡一会吧。

    还没有完全醒透的孩子,哭了会子,果真又进入了梦乡。眼角的泪水却没有停止,不断有新的泪液濡下来。这孩子一定是把梦境和现实弄混了。

    有泪水软软地滚过脸颊,丛生的汗毛被泪水碾压出一条路径来。陈向东不相信自己会流泪,泪水是无能为力和绝望的代名词。摸了一把,手指感觉到了泪水的真实存在。那手便愤怒了,抬起来,带着一股风,狠狠地击打在无耻的流泪的脸上。一下。两下。三下。脸很快就痛了,红了。然后知耻了。悔恨的泪水飞溅,晶莹而且绚丽。

    浪子回头金不换,手儿却是不依不饶。幸亏一阵敲门声及时赶来,救下了还剩下半条命的脸儿。

    陈向东把手臂垂下来,并没有开门的意思。所以,他沉默着不动。

    想是敲门人以为屋里没人,便止了敲门。不到五秒钟,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手机遭遇到了和敲门声同样的待遇,被陈向东置之不理。它便兀自响着,响了很久。

    突然,被窝里又钻出来光溜溜的陈浩,光脚下地,抓了沙发上的手机,果断地恩了接听键。

    是陈师傅么?

    我是陈浩。

    噢,陈浩啊,陈师傅在家么?

    陈浩看了一眼陈向东,小声问:爸,说你在家么?

    那头就挂了电话。敲门声继续响起来。经过短暂的歇息,好像蓄积了力量,比刚才的声音更大了。

    陈浩知道,陈师傅是他爸。酒店里的人都管他爸叫陈师傅。

    爸,开门么?一个女的。

    村里许多人都看到了一个女孩在敲打陈向东家的后门。那个女孩好年轻,年轻足以掩盖其他的缺陷,比如眼睛不够大,比如身材不够高挑,比如说着一口方言味很重的普通话。

    很快,女孩就有了一个“侉子”的绰号。一提到侉子,村里人就知道是谁了。侉子,等同于小黑人和臊裤裆,成了女孩的代号。

    芝麻村的新鲜事年年有,哪年没有今年多。侉子敲开了陈向东家的后门,进去就没再出来,当起了女主人。给陈向东父子洗洗涮涮,买菜做饭,擦地喂狗。据说,侉子是和陈向东在一个酒店打工的;据说,侉子来自贫困的山区,一直把眼光盯在本地男人身上,指望着靠婚姻脱贫致富;据说,侉子早就和陈向东眉目传情了;据说,侉子听说陈向东的女人跟人跑了,兴奋得总是给客人上错菜,结果被老板开除了。

    进了陈向东的家门就没再出来,是在人们的推测之中的。你用脚丫子想想啊,换了你送上门的鸭子,你会让它飞了么?留住侉子的原因有二:第一,侉子是个一掐就出水的小女孩,尽管欠缺了飞燕的姿色。第二,是证明个人魅力的最好时机,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第三,就算是陈向东对侉子没有意思,为着报仇雪恨也要留下侉子。

    侉子留下的当晚,由侉子下厨做了几道菜,吃饭的时候,又开了一瓶红酒。算是庆贺。侉子给陈浩盛了一碗米饭,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陈浩,以后我给你当妈妈好不好?

    陈浩就戳着手里的筷子不动,拿眼神瞄陈向东。

    陈浩的眼神不在陈向东的视线里。杯中的酒,如血。一杯又一杯。血色染了他的面庞,染了他的眼睛,染了他的牙齿。后来,他就变成了一杯没有容器的酒。

    侉子女人妩媚地笑着,不吃,也不喝。只是看着陈向东,手里把着酒瓶。他喝完一杯,她就马上倒满一杯。

    陈浩害怕极了,比站在老窑疙瘩门口还要害怕。恐惧感揪住他的胃口,一口菜都送不进去。

    爸——睡觉时,陈浩紧紧地抱住爸爸的手臂。变成了葡萄酒的爸爸,早就响起了鼾声。他还是不放心,隔一会就睁开眼睛看看。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爸爸要消失了。像妈妈那样,等他醒了就不见了。这一次,他决定不要睡去,看着爸爸,守着爸爸。睁开眼睛,爸爸还在。又睁开眼睛,爸爸依旧在。眼皮一次比一次沉重,后来,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他再也没有睁开的力量了。

    爸爸呀——醒来时,陈浩发现他的那个预感变成了残酷的现实。爸爸不见了。不但爸爸不见了,而且他发现自己睡觉的床也变了。本来在爸爸和妈妈的大床上,现在变成了小床。是谁把他搬到了小床上,他竟然毫无知觉。

    爸爸呀——这个孩子踩着冰凉的地板,跑向对面屋子里爸爸和妈妈的大床。

    嘘——正在梳头的侉子,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爸爸没有消失,他还在大床上。仍然浸在睡眠中。并且,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是你把我搬到小床的么?

    是啊,你还挺重的嘞。

    你睡在哪儿的?

    和你爸爸睡在一起,有啥子不对么?

    你和我爸爸睡在一起,我妈回来睡哪儿?

    你妈和人跑喽,不回来啦,以后我就是你妈妈撒。

    我不让你当我妈,我也不让你和我爸爸睡在一起,你走!

    陈浩不光说,且有了动作了。他拎来侉子的包包,往后门口走,准备将它们扔到大街上。侉子两步就跨了过来,只一把就夺过了包包。包包的带子却被陈浩死死地抓在手里。侉子便用力一轮,陈浩倒地,带子从陈浩的手中脱落。倒地的陈浩做泼妇状,嘴巴大大地洞开,一串国骂喷涌而出。

    我操你妈,你打我!我操你妈,你打我!我操你妈,你打我……一句国骂被反复使用。

    侉子没有料到陈浩还会撒泼,她有些无措,有些慌乱。回头看看床上的陈向东,她生怕这个男人会突然醒过来。醒过来,她说得清楚么?刚一来就打了他的孩子,你说没打,那孩子咋会倒在地上,咋会哭呢?这是内心充满阴谋的坏孩子,为了赶她走,居然栽赃陷害她。侉子真想狠狠地甩给陈浩两个耳光,以解心头恨。可是不能,不但不能得罪他,还要讨好他。

    陈浩乖,地上多凉啊,我扶你起来好不好?

    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陈浩识破了侉子的险恶用心。她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眼睛里却有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他忽然止了哭声,招了招手。其实他不用招手,皮皮早就守在他的身边了。这条外形笨拙的狗,当小主人需要帮助和安慰时,她只能表现出一成不变的哀怜情绪。

    陈浩抱住皮皮,在皮皮的耳边耳语了几句。然后拍了拍皮皮的头。

    皮皮站着不动。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扑过去,去和伤害小主人的侉子搏斗。她生性憨笨,而且懦弱,胆小怕事。永远做不到黄毛那样勇敢。她的小心灵太弱了,需要像黄毛那样狗狗的呵护。

    皮皮的表现很让陈浩失望,但是他不想在侉子面前表现出来。这一次把他的耳朵贴在了皮皮的嘴巴上,听了一小会,做恍然状,噢,听明白了,不想吃她的肉,嫌她的肉臭啊。

    哈哈……他破涕为笑了。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战役。

    陈浩,上学去!

    床上睡着的陈向东突然说话了。

    陈浩背着书包出了家门。他忽然一点也不想呆在家里了,一个原因是因为那个女人,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爸爸,那个女人欺负他,他哭得那么大声,就是哭给爸爸听的,爸爸竟然不帮他。然而,他又不想去学校。上学,一点心思都没有。可是,不去学校去哪呢。奶奶家么,不想去。

    陈晨咋样了呢,这几天在他爷家里住着,不知腿好了没。

    陈浩用脚踢着一小块石子。踢着踢着,一使劲,那石子就飞了起来,弹到一个人家的后门上。

    你蛋操的背个书包不去上学,跑这发坏来啦?

    咦,陈庆旺的头从门里露了出来,陈浩才明白,自己偏离了上学的路。

    太爷,我不是故意的。陈浩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吃早饭了么?陈庆旺的语气柔和下来。

    陈浩的脚尖在地上揉捻着,眼神依旧盯在上边。仿佛脚尖可以捻出烧饼油条来。

    陈庆旺的心一软,进来喝碗大米粥再去学校,你太奶熬的黏糊着呢。话儿过来,手也过来,拉陈浩。

    太爷,我不饿,我想看看陈晨好没好,行么?

    陈晨还没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就倚在枕头上看陈浩喝粥。陈浩看着陈晨,有点不好意思。如果陈晨的表情里有了不屑,或者嘲笑,陈浩的粥就喝不下去了。陈浩之所以有勇气走进陈庆旺的家门,不就是有了救陈晨那档子事垫底么。一不小心成了对手的救命恩人,喝他家一碗粥不过分吧。陈晨要是忘恩负义,他撂下粥碗扭头就走。

    趁着热赶紧喝吧,一碗不够,咱喝两碗。

    陈晨龇出他的大板牙,眼睛眯成一弯月亮。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浩一个“不客气”说完,一碗粥已经进肚子大半了。他饿了,而且饿坏了。昨晚就没吃饱,一大早的又耗费了许多体能,没有来得及补充。

    听说你们家添新人啦?

    恩恩。

    你是喜欢她呀,还是喜欢她呀?

    不喜欢,她占了我妈的地方。

    抹了抹嘴巴,陈浩凑到陈晨跟前,我想把她撵走,你有啥好办法么?

    办法么,肯定是有的。陈晨挠了挠脑袋,那我有两个条件。

    两个啥条件?

    一个,不许再打张子涵的主意。再一个么,还是不许打张子涵的主意。

    骗人呢,你。

    嘿嘿,逗你玩呢。以后咱们就是好哥们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咋样?

    就这么定了。咱们要不要向电视里那样拜把子呢?

    再烧柱子香,磕三个头。爷,我和陈浩谁先生出来的啊?

    净瞎乱,哪有爷俩拜把子的。陈庆旺进了屋,手上端着给陈浩新添的大米粥。粥里卧着一枚剥好的煮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