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有权利追查真相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1-29 20:45      字数:3856
    时间:早上八点半。地点:县医院骨科病房

    等陈庆旺手里托着两套煎饼果子回来时,陈晨已经醒了。飘红的眼里含着两颗泪水,委委屈屈的,要落不落的样子。女人的眼泪真是比天上下雨方便多了,说来就来了。

    骨头又没断,大夫说根本就不用住院,咱们非得要求观察一宿,你又不是知不道这个事,哭个啥呢。

    说着,陈庆旺递给飘红一套煎饼果子。飘红却不去接,眼里的泪水啪啪地滴落下来。陈庆旺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打了狠,这要是自个的亲闺女,非得结结实实地打两巴掌才解气!

    我爸来过了。陈晨说,他好像在给飘红的泪水做一些解释。

    陈庆旺习惯性地瞪大了如牛卵一样的眼珠子,这个杂种操的,他的耳朵还挺灵,我还以为他钻了沙呢!骂了两句儿子,陈庆旺觉出哪里不对劲,问飘红,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咋不拦着他,起码也得等我回来呀。

    更大颗的泪落在陈晨的脚边。

    他都不要我们娘俩了,我拦着他干啥?

    陈庆旺一跺脚,出了病房。像一头捕捉不到猎物的老豹子,在医院的走廊里狂躁地徘徊。他想做点什么,必须马上做出点什么动作,来排泄一下心里饱涨涨的情绪。他忽然注意到了手里的煎饼。

    陈庆旺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煎饼,对着病房门口的垃圾桶。煎饼就要从他的手里滑出的那一瞬,他的手猛然停止了向外发力。

    陈晨,你爸走时,你咋不拉着他点呢?

    爷,你说我爸咋知道我在医院呢?咱们费那么大劲儿都找不到他,他一下子就把咱们找到了。

    爷问你呢,你咋不拉着他呢?

    想不明白,没准儿他真是蜘蛛精变的,在心里一默念:陈晨在哪呢?然后就看见我在医院躺着了。

    你净扯淡,你爸要是蜘蛛精,我不成了老蜘蛛精了。

    陈庆旺看出来了,陈晨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但是,陈晨的表情是有了变化的,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还远远没到把什么都可以藏住的年龄。他的小眉头居然是舒展的,流露出几分欢欣来。

    咳咳。陈庆旺搂着胸口一阵咳嗽,陈晨妈,你先把出院手续办好了,等会建兴来接就省事了。

    飘红就出去了。

    你的脚就是为找你爸才伤的,跟爷说,你为啥不把你爸拽住?

    爷,你不是老蜘蛛,你是老狐狸,还假装把我妈给支走了。

    扑——陈庆旺乐了。生活就是一碗苦涩的汤药,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灌。为了鼓励你喝下去,会奖励你一粒糖。而,陈晨就是陈庆旺的那粒糖。

    爷,你说我爸回去,陈浩他爸会真拿刀砍我爸么,让我爸把陈浩他妈还回去还不行么?

    陈庆旺明白了。明白了陈晨的担忧,明白了一个孩子的良苦用心。暗暗地在心里叫着儿子的名字,小松头啊,你呀,你呀,不配有这样的孩子啊……

    时间:早上八点二十。地点:通往学校的主街道

    陈建兴像走马灯一样安排好了埋路灯杆儿的人。首批二十根节能路灯杆儿,经过芝麻村两委会研究,决定安在村里的主街道上。主街道就是通往学校的那条街道。

    一个路灯杆儿,咋也得个三头五百的吧。张石头阴阳怪气。

    狗日的,你以为路灯是你们被窝里产的?

    嘿嘿。正在挖坑儿的张石头被骂舒服了,村长,我们家被窝里产孩子,不产路灯杆子。

    把懒筋抻开喽好好干,要不一分钱也不给你杂种操的。

    典型的村长式的语言。被骂的人果然放开了手脚,像模像样地拉开了干活的架势。

    陈建兴的屁股钻进车里,头还在车门子外边担着,张石头又像甩鼻涕似的甩过来一句话:村长,您收拾得跟新姑爷似的上哪儿啊?

    陈建兴白了他一眼,把头收进车里,关了车门。但是,话儿却被他吃进肚子里了。自己真的有变化么,而且这变化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了么。他在反光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确,自己是变了。起码,头发不再是可以招来鸟坐窝的鸟巢了,它们从未有过的乖顺。村民早熟识了它们的蓬乱,它们的不规矩。一旦乖顺了,他们立刻就发现了,而且心里有了想法,有了猜测。妈的,这帮孙子。

    但是,有一个变化他们是看不出来的。他确信自己的眼神是变了的。并且感受和享受了它的变化。变了的眼神隐在日常眼神的背后,独自欢喜,独自期待,独自忧伤。

    他的一切变化都和那个飘着雨夹雪的晚上有关。那个晚上,那个女人。

    把眼神从反光镜上收回来。挂档,踩油门。车子窜了出去,发出陈腐的咣当声。

    经过学校的门口,他本来可以不减速,不停车,不说话。可是,他减速了,停车了,也说话了。

    摇下车窗,孩子咋地啦,想逃学啊?

    学校门口的学前班大班七岁小女生张子涵,又在上演去年雨中的一幕,小手死死地扳住大门框,把自己哭成了一朵雨桃花。急了的子涵妈扬起手来,做摧毁状。回头,见是村长,扬起的手便垂了下来。

    一点话都不听,非得吵着上医院去看陈晨——那女人的眼睛和腔调都是湿润的。

    村长陈建兴的心啊,一点防备都没有,忽悠一下子,朝着一个没有底儿的深坑坠下去。这个声音是如此地熟悉,怎么那么像,像那个女人发出来的?不是像,根本就是。是她。眼前的她,就是那个夜晚的她。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是张石头的女人。他对张石头是有偏见的,他固执地认为那样的男人,家里的女人也一定是粗粗拉拉的,和情调以及细致是完全不搭的。住的距离比较远的缘故,他对子涵妈妈的了解紧紧限于认识。认识,还是处在浅层次的,不过是这个女人走在街上,他可以判断出来她是张石头的女人,不是村里其他男人的女人。至于这个女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有着什么样的情趣,有着什么样的眼神,都不是他关注的范围。所以,他完全忽略了张石头的女人,以及女人曾经发出过的有限的声音。

    这个被他忽略的女人,着急的样子,一举手一投足,湿润的目光,湿润的腔调,却原来是如此地动人。

    我带着子涵去吧,正好去医院接陈晨出院。陈建兴的脸微微地红了,为刚才自己情不自禁的失态。

    还要上课呢,小孩子不能惯着。

    这样吧,张子涵小同学,你乖乖地去上课,等你一放学我就把陈晨接回来了,你说好不好?陈建兴下了车,弯下腰,和声细语地和张子涵商量。

    你说话算数?那小东西的眸子里满含着质疑,同时也满含着希望。

    我是村长,说话当然算数。

    恩,那你和我拉勾。

    好,拉勾。

    一根粗壮的手指和一根比小水葱还要嫩的手指勾在了一起。然后,小女孩张子涵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校门。

    谢谢你。女人说。

    陈建兴没有看女人,打开车门子,把身子放进去。

    车子启动了,从车窗扔出一句话——

    再有几天,路灯就装好了。

    依旧不看女人一眼。他怕女人把他的心化掉,再也收拾不起来。

    时间:上午十点;地点:县城的大街上。

    陈建兴瞥了一眼反光镜,将陈庆旺一个小动作收入眼底。坐在后排坐上的陈庆旺对着身边的陈晨飞了一个眼儿。这个飞眼儿是在暗示陈晨,至于暗示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再一次把他列入了外人的行列。紧跟着,他看见接了暗示的陈晨点了点头。原本,陈建兴的心里该有一些不悦的,哪怕是淡淡的。可是现在,他没有空余的情绪来表现不悦。情绪被激扬和亢奋占据着。它们饱满得快要溢出来了,根本容不得其他情绪的掺杂。但是啊,他又不能让除了他以外的几个人感觉到他性情的高涨,那样,太不厚道了。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把它们按压住,遮上一块沉郁色调的苫布。一辆三轮车挡在车子的前边,没有躲闪的意思。陈建兴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喇叭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

    妈的,我要是县长非得把三轮车给取缔了,耗子一样到处乱钻。

    和喇叭一样受了惊吓的,还有三轮车的司机。三轮司机回了一下头,然后惊慌地给夏利车让路。就是这一回头,副驾驶座上的飘红发出一个惊诧的声音:

    咋这像小黑人媳妇呢?

    飘红的惊诧,引来车上其他几个人对三轮车司机的关注。从体态和衣着上,是个女人没有问题。但她的脸被一条丝巾遮盖着,只露出来两只眼睛。

    小黑人媳妇不是去北京搞网恋去了么,据说被有钱的老头给包养了。

    陈庆旺哼了一声,你要是那个有钱的老头,会包养小黑人媳妇那样的?咋也得挑挑拣拣的,总不至于跟捡破烂似的,捡着一个是一个吧。

    连叔都明白的一个道理,小黑人会不明白?

    小黑人肯定以为他媳妇是朵花儿呢。靠在椅背上的陈晨冷着小脸,冷着声音。

    陈庆旺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疼。这孩子肯定拿着小黑人和他爸比较了。村里人都知道飞燕不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只有自己的儿子拿着她当块宝贝。哎——

    陈庆旺暗暗叹了口气。一只小手探到他的嗓子眼儿,轻轻地抓挠了几下,留下一阵巨痒后悄然而去。陈庆旺把脸扭向车窗,很用力地咳了几声。

    要是搁在平时,陈建兴会逗一逗陈晨。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大人一样的孩子。他甚至认为,如果成长顺利的话,长大了的陈晨将会是个人物。

    陈晨,咱瞅瞅蹬三轮车的是不是小黑人媳妇,好不好?

    随便吧,方向盘在你手里呢。

    陈建兴完全可以绕过已经给他让开了路的三轮车。可他没有,就在两秒钟前,他忽然特想看一看蹬车女人的真实面貌。假如真的是小黑人媳妇,他会逼着她露出庐山真面目来。小黑人媳妇也好,陈建松也好,他们都是肉汤里的老鼠屎,影响了整锅汤的鲜味。前两天去镇里开会,镇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芝麻村的花边新闻不少哇!惹得众村长哄堂大笑,纷纷拿了他当靶子,猛拽了一通损话儿。

    他是村长。他有权利追查真相。

    蹬三轮车的女人显然感觉到已经被跟踪了。说是蹬,其实是开,三路车是电动的。这样的载客三轮车像蟑螂一样,稠密地奔跑在城区的大街小巷。女人提高了速度。她大概没有想到她的提速是徒劳的,要想甩掉后边车的可能性很小。提速只是出于本能。后边的夏利车,如同一块甩不掉的鼻涕,紧紧地粘着。

    三轮车——

    有人扬手,唤着三轮车。那三轮车却不停,勇往直前。

    这就有几分像小黑人媳妇了。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害怕呢?

    追他娘的!陈晨坐直了身子,小眼睛兴奋地盯着前边的三轮车。

    眼看事情的真相就要揭晓了,不想,枝节在关键时刻横生了。三轮车勇敢地闯了一个红灯,而,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察竟然视而不见。

    警察同志,前边三轮闯红灯了。

    皮肤黑漆漆的警察用眼角撩了一下车窗里的说话人,操着警察的腔调,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等待一个绿灯亮起来的时间,刚好可以让一辆三轮车跑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