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妈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1-26 22:16      字数:3533
    陈庆旺本想从飘红那里获取一些儿子的信息,不至于和儿子较量时,对儿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使自己处于完全的被动。飘红使陈庆旺的想法受到了挫折,看来,他只能改弦更张,从村里人给他提供的各种版本的信息中,提炼,再提炼。在提炼信息的过程中,陈庆旺向街坊四邻,向村里人表明了他的立场。他绝对不会姑息儿子的行为,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陈庆旺的立场得到了村里人的一致拥护,哪怕细得像毛细血管的一样的信息,他们也会提供给陈庆旺。当然,提供信息的人,想法是不一样的,有纯粹站在陈庆旺立场上的,也有凑热闹的,更有看热闹的。

    有一条信息经过无数次地证明,在陈庆旺的大脑里逐渐地明朗起来。

    那就是,目前,陈建松和飞燕一起住在城里的租住房里。租住房的地址不祥。

    儿子和那种女人搞在一起,居然还为那种女人和家里的媳妇离婚,更让他引为奇耻大辱的是,在辈分上儿子该是女人的叔公的,这太让陈庆旺脸上无光了。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陈庆旺那根打散野鸳鸯的棒子像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在不断地变长变粗。

    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严重地挑战着陈庆旺的忍耐力。在这些夜晚过去的白天里,陈建松没有如陈庆旺想象的那样,开着他的白色小货车回家来,面对他的媳妇,面对他的孩子,面对他的老父老母。手机一直关机。陈建松就如同天上落下的一滴雨,扑的钻进黑土地里不见了踪影。

    陈庆旺的忍耐底线彻底绷断的那一天,他对老伴说,你妈,给我烙两张饼,我进城去找那个孽子!

    老伴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不拦着你,进了城你也别省着,买点热乎的饭吃,吃干烙饼回头再把胃口吃坏了。

    别费话,让你烙你就烙!

    奶,多烙一个,还有我呢。

    老两口子一回头,陈晨不知什么时候在后门框上贴着。陈庆旺寻思着陈晨又在使用他一惯的插科打珲的伎俩,斥责道,净添乱,跟你奶奶好好家呆着!

    爷,人多力量大,你老眼昏花的,我当你眼珠子,保证添不了乱。

    陈庆旺的一只大手在陈晨的头顶上摸挲着,眼底仿佛有两粒沙子在咯着他。

    谁也不会太在意一个七岁孩子的想法。

    实际上,一个七岁的孩子是很有些想法的。尤其是陈晨。他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和事态的变化。他是一个相当玩劣的孩子,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相当敏感的孩子,只不过,他的敏感掩在他的玩劣之下,不轻易被人发现。

    一大早陈庆旺就出发了,自行车大梁上驮着陈晨。他知道,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在注意着他的行踪。他不光是去找儿子,同时,也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决心。村子离城大概有二十公里的路程。每天,村头都会有进城的班车。陈庆旺算了算,他和陈晨一来一回,一天光车费就要花去十几块钱,这十几块钱足以让他心疼了。陈庆旺习惯了节减,习惯了对自己的苛刻。

    一路上,陈庆旺和陈晨商量着寻找的方案,从哪里找起,先敲开哪一家的大门。他们一起猜测小城一共有多少人家,他们一天要敲开多少扇门,每敲开一扇门他们都说什么,敲完小城所有的人家需要多少天。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等不到敲完所有的门就会找到他们要找的人,说不定他们敲开的第一扇门里就会有他们要找的人。他们又商量,见到了他们要找的人,他们会怎么做,怎么说。陈庆旺怕陈晨失去耐心,还给他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故事还没讲完,陈晨就打断了陈庆旺,爷,你知道愚公是咋死的么?

    咋死的?

    苯死的。

    ……

    那么高的山挖它干啥,搬走了不就得了么?

    陈庆旺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陈晨的小肩膀,还是我大孙子聪明。

    麦子,在春风里欢畅的拔节,成长。它们不懂自行车上一老一少的心事。

    过了立交桥,陈庆旺和陈晨就进城了。在进城之前,一老一少上了立交桥,站在立交桥上俯瞰小城。他们在选择一个进入点,从这个点展开他们轰轰烈烈的工作。他们站在桥的最高点上,面色凝重地对着小城,像两个运筹帷幄的军事家。

    从桥上下来时,他们选好了进入点,并且一分钟也没耽搁地贴近了进入点。然后,走进它。陈庆旺觉得本来不大的小城,一但真正地进入它,突然地变得巨大起来。像一块巨型的肉骨头。而,他和陈晨就是两只小小的蚂蚁。他们不知道要啃到什么时候,才能啃到骨头上那一星儿肉。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耐着性子慢慢地啃。牙齿已经龇出唇外了,就不能轻易地往回收了。

    两只蚂蚁啃到将近中午时,最初的兴奋感被疲劳感和乏味感渐渐地替代了,陈晨的怪话又来了,爷,你不会是让愚公的魂给附体了吧?

    陈庆旺心想,真是难为了一个几岁的孩子。就哄陈晨,大孙子饿了吧,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陈晨的一对黑眼珠转了一下,就你——那么抠门?

    你蛋操的好东西少吃了?

    陈庆旺又把陈晨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沿着马路边上的摊点走走停停。终于,陈晨选中了一家砂锅丸子,陈庆旺的自行车便在卖丸子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热腾腾的砂锅丸子很快端了上来,陈晨手里的筷子朝着丸子不客气地扑了过去。烫,真烫!陈晨的舌头哗拉一下就吐了出来,老板,丸子把我舌头烫坏了,赔我舌头!

    不赖你嘴急吃瞎食,还赖人家丸子,老实吃你的饭!陈庆旺只得适时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锅丸子粉丝再烫也经不住陈晨投入的吃法,很快,一锅剩了半锅。吃着吃着,陈晨停了筷子,用眼角扫了一下坐在旁边的陈庆旺。陈庆旺正在用手撕着从家里带的大饼,撕下一小片饼,放在嘴里嚼着。嚼得一点心思都没有,两眼珠子仿佛定在了桌面的某一个点上。陈晨用手背抹了一下流出的清鼻涕,喊了一声,爷?爷没有回应。爷的眼神依旧在桌面的某个点上定着。爷!陈晨提高了声音。

    这一回,陈庆旺听见了。

    爷,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吧。

    爷知道你的饭量,孙子吃吧,爷吃大饼就饱了,你奶奶烙的饼好吃。

    爷,你真没好心眼子,想撑死我呀,你摸摸我的肚皮。

    陈晨站起来,撩起衣服,使劲地鼓着肚皮给陈庆旺看。

    陈庆旺夹起一颗丸子往嘴里送,仰着头嚼。他的眼底有一些液体在慢慢地聚积,他不太确定,他垂下头来时,那些液体是否会流出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回家的路刚走不远,陈晨就睡着了。陈庆旺脱下外套盖在陈晨的身上,一只手托住陈晨的头,防止头磕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另一只手推着车。往家的方向走。往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走。

    陈庆旺不觉得路长。因为他的思绪比路还要长。

    他在想着昨天晚上和陈晨做的那个“游戏”。

    昨晚吃过晚饭,老伴和飘红暂时都不在屋里。陈庆旺对陈晨说,大孙子,假如,爷说的是假如,假如你爸非要和你妈离婚,你跟着谁?

    知不道。

    你肯定知道,告诉爷好么,爷保证不跟别人说。

    我真知不道。

    陈晨想往外跑,想躲避这个让他不好回答的问题。陈庆旺一把抱住陈晨,跟爷说说,你是爷大乖孙。

    写在纸上,行不?

    行。陈庆旺赶忙拿来了纸和一截铅笔头。

    暑假以后就要读一年级的学前班大班学生陈晨,在纸上快速地写下一个字后,跑出去找飘红了。

    陈庆旺看到了那个不太工整的字。那是一个“妈”字。

    就是这个“妈”字让陈庆旺忍耐的底线绷断了。他将无法面对家庭里没有孙子的事实。陈晨是他的命,是他活着希望,活着的动力。无论如何,无论怎样的付出,他都要赶在陈向东之前,找到儿子。必须阻止儿子离婚,把飞燕还给陈向东。他会求着陈向东原谅飞燕,原谅儿子。为了他的大孙子,让他干什么都可以。

    陈晨睡得真香啊,跑了一天,肯定是累坏了。陈庆旺托住陈晨的那只手,早就麻木了。

    不知走了多久,芝麻村朦胧的轮廓就在眼前了。在小村的轮廓前有三个黑点点。随着距离的拉近,黑点点在不断地长大。变成了两个人形和一个狗形。

    是陈庆旺的老伴。和飘红。和黄毛。

    直接把陈晨送到了北头儿,陈庆旺两口子往自己的家里走。沉默着,谁也不说话。二八式自行车发出的吱呀声,四只脚踩在地上的扑踏声,便显得格外地清晰。该拐弯了,陈庆旺的老伴止了脚步,却不说话。陈庆旺知道老伴的意思,她让他先回家。

    也止了脚步:家走吧,爱咋地咋地吧。

    老伴不动身子。倔强像一个气场,陈庆旺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拗不过老伴。

    哎,去吧。

    老伴就没有拐那个弯儿,朝前摸索着走。到了陈向东家那条街的路口,拐了进去。陈庆旺站在原地,没有动。身子倦倦地倚在自行车上,等着老伴,以及老伴带回来的那个结果。他知道,他比老伴更急于知道那个结果,只不过他把这个期待藏在了心里。他嘴上说不在乎,其实他是非常在乎的。尽管儿子让他丢尽了老脸,但是他不希望他死,希望陈向东永远都找不到他。

    陈向东没有找到儿子。这就是他要的那个结果。

    每天,老伴都会去敲陈向东家的后门儿。表面上是去关切,是去慰问,急巴巴地盼着向东找到儿子,其实正好相反。“没有找到”,是一剂宽心丸子,讨了这个丸子,老伴才能将身子放在炕上,安心地睡一个晚上,为着第二天的焦虑做准备。他陈庆旺,何尝又不是呢?他和老伴的病症相同,病理反应相同,“没有找到”这剂药,同样适用他。只是,他的病症是藏在了“死了省得丢人现眼”的背后了,比较隐晦,只有病人自己知道被病痛折磨的程度。

    咋还没家走呢?老伴回来了。

    他从老伴的语气中,知道了他要的那个结果。

    (抱歉抱歉 今天有事耽搁了 没发预存草稿真是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