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私奔就是私奔呗
作者:霍君(火堆儿)      更新:2016-01-16 11:13      字数:2531
    起重机长长的手臂上吊的不是建筑材料,而是陈庆旺的心肝肺。心肝肺离开他的胸腔,弃他而去。空,一种说不出的空,死死地按住他。下意识的,站在潮白河东大堤上的陈庆旺将两只枯瘦的手臂叠在胸前,想把空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叔啊,又瞅您那二亩地来了?

    吱——很破败的一声刹车。

    村里的大拿陈建兴像从地里钻出来。陈庆旺胸腔里的空来了一个荡漾。

    换个车吧,都快散了。

    陈建兴从一辆红色旧式夏利车上下来,抬起一只手压了压头顶上站立着的毛发。头发很硬,手没有奈何了它,依旧乱糟糟的一片张扬气象。

    叔啊,多好的车到我手里都得废了,先凑合着吧。这个官真不是人当的,好几宿没脱衣裳了。

    你小子不是忙着再把剩下那点地儿找个主卖了吧?

    叔啊,我的亲叔啊,您骂我就是冤死我也认了,谁让您是我叔呢。建这个基地是上边的意思,您老扪儿清的。

    乱糟糟的头复又扎进车里,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盒烟。我给叔点上。

    大中华?腐败来的吧,我不抽。

    不瞒您说,这是给上边烧香买的,我也是借光抽抽。叔啊,这可是北方最大的花卉基地,咱不能白靠着它,要让他给咱下几颗金蛋。咋下?呵呵,叔,现在城里人在城里呆腻了,时兴往乡下跑。咱也与时俱进,搞它一个休闲游,把城里人都引到咱芝麻村来,起码这个基地算是一个亮点吧。另外,咱还有潮白河,还有稻地,都大有文章可做。城里人的口袋儿多鼓哇,一走道银子叮当乱响,咱得想方设法让他们把银子掏出来,装进芝麻村人的口袋儿里。叔,您说中不?

    还问我中不,你小子不是正在跑着这事呢么?

    嘿嘿,那也离不了叔的支持。

    手机响。陈建兴将手里的大半包中华烟拽给陈庆旺,叔,我走了。

    一哈身子,左手拿了手机贴在耳朵上,右手发动车子。车屁股拖起一股烟尘,急惶惶地溜了。

    咳咳——这狗鸡巴日的,被鬼催着呢,陈庆旺搂着胸口一顿猛烈的咳嗽。咳完了,瞅了瞅手里的中华烟,身子一个向后转,眼前便是母亲般慈祥的潮白河了。对着烟波浩渺的河水,丹田运气,做了一个用力的投掷动作。等到手臂垮垮地垂下来,大半包中华依旧牢牢地抓在陈庆旺的手里。

    大孙子该放学了,回家吧。

    大孙子像一块带着温度的红薯,丝儿丝儿地冒着热气,飘散着的诱人味道袅袅地侵入陈庆旺的肺腑。空旷的肺腑慢慢变得饱满丰盈。

    花卉基地。陈建兴。旅游村。

    此刻,都像废气般从陈庆旺的胃囊中被排挤出来,没有立足之地了。陈庆旺和他的二八自行车向着夕阳西下的方向奔驰。夕阳里,有他的家,家里有他的大孙子。大孙子是他的精神鸦片,无论哪里疼痛,一含上大孙子,疼痛感登时就弱了,败了,自觉缩回到表层之下了。

    今天的大孙子情绪有点反常。陈庆旺一打眼就看出来了。

    你妈呢?

    干活去了。

    陈晨翻了翻陈庆旺。

    是干活去了,码长城去了,那可是个力气活。不好好看着孩子,都想造反呢。

    陈晨看着已经蹲在身边的爷,老爷子,够厉害啊。

    你觉着不告诉我,我就知不道哇,懒得理他们得了,淡着他们,看他们自觉不。大孙子,跟爷说,今儿咋不高兴呢?

    我不高兴了么?

    爷瞅出来了,大孙子有心事儿。

    哪只眼瞅出来的?

    两只眼一块瞅出来的。

    凭啥我要告诉你我的心事呢?

    我是爷,脑子里多着主意呢,随便拿出两个来就可以帮你。不信,你试试。

    我还真得试试,要是不管用,以后你就别当爷了。

    爷,“误”字咋写?

    真笨,爷给你写。

    你写一边,我照着抄。

    我大孙子这笔字写得不难,比蜘蛛爬得好看多了

    听着咋不像夸我呢?

    一刻钟后,陈晨出现在星期六早上的大街上。今天的阵势整得有点大,追随在身后的不光是黄毛,还有嘎嘎和嘎嘎婆。嘎嘎的脖子上拴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牵在陈晨手里。婆不离公,嘎嘎到哪,嘎嘎婆到哪。

    陈晨,溜鹅呢?

    刚一出大门口,就碰上了五爷爷。五爷爷正给他的宝贝犍牛梳毛,拴在桩子上的黑色犍牛毛发黝黑铮亮。

    非得吵着上街,真没办法,还得让我牵着。

    五爷爷哈哈地笑,抬起手背直抹眼泪花儿,你小子咋这些鬼花活呢?

    就要经过了五爷爷和五爷爷的黑犍牛,陈晨忽然想起了什么,止了步子。

    五爷,我想问您啥来着?

    我咋知道你坏蛋想问啥来着。

    哦,想起来了。也没人来配牛,您快把它卖了吧,省得天天还得伺候它。

    行,赶明卖了,给陈晨买冰糕吃。

    作别了五爷爷,路上又遭遇了张大爷王大妈陈大婶,陈晨都一一招呼过来。离着陈晨大约有五六十米的样子,陈庆旺拿目光瞄着陈晨。

    终于站到了张子涵家的门口

    见四下无人,陈晨赶紧行动起来。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张小纸牌儿挂到嘎嘎脖子上。用硬纸做成的小牌牌儿上,用红颜色的水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陈晨误会张子涵了。

    推了推门,子涵家的大门却是关着的。哎,这家人真懒,日头都晒屁股了还没起来。咋办呢,敲门儿?

    正犹豫着,里头有了动静。把耳朵竖起来,寻着动静的方向,兔儿般蹦蹦跳跳,过去看个究竟。

    今儿你要是给我走出这个门儿,就别再回来!

    不回来我上哪儿啊,要不你把卖地款儿给我,我在外边置个房子,再娶个媳妇儿。

    死不要脸的,也就是我瞎了眼跟着你!

    死娘们儿,再打我一下,看我不接着墙头子扔你外头去。哎呀,疼死我了,好媳妇儿好媳妇儿,不是我不想干啥,这冷的天你让我干啥去呀。等开春买条新船,我打渔去还不行么?

    打卖地款儿的主意,你想都别想!

    夹杂着追逐声,乒乒乓乓声。

    也行,赶明我去大棚打工,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给我生个儿子。

    再让我给你生孩子,你也配!

    够毒的,咱惹不起躲得起。拜拜了,您哪。

    一条影子就飞出了墙外。吓了陈晨一跳,也吓了黄毛和嘎嘎、嘎嘎婆一跳。

    这功夫!陈晨小声嘟哝。黄毛是吠叫,嘎嘎和嘎嘎婆选择的是引颈长鸣——嘎嘎嘎嘎。

    那影儿很快飘远了。紧随其后的,咣当——大门开了,裸露出子涵妈来。

    子涵妈把自己钉在门口,直挺挺着身子,朝着影子远去的方向,颤抖。唇在抖,手在抖,腿在抖,衣服在抖。头发也在抖。绾在脑后的发髻到底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颤抖,松散开来。发丝在冷风的协助下,遮挡住子涵妈的表情,掩住女人的悲愤。

    陈晨,黄毛,嘎嘎和嘎嘎婆都不在女人的眼里。它们全是隐形的。

    一双小手牵住女人的衣襟,女人才止了颤抖,把自己的身子很费力地拔出来,从一颗虚无的钉上。

    自己玩吧,妈去做活儿了。女人掠了一把散落的头发,回屋了。

    妈不让爸去打麻将;

    爸还偷妈的钱;

    妈说,总有一天要带着我和人私奔,离开爸爸;

    陈晨,啥叫私奔呢?

    私奔就是私奔呗。

    那你跟我们一块私奔吧。

    我爷我奶,我妈我爸,还有黄毛嘎嘎嘎嘎婆芦花鸡,都得跟着私奔。

    那咱们咋私奔呢?

    让我爸开车,真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