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別後不相欠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17-06-18 10:18 字數︰4729
回到安寧時,離除夕還有好幾天時間。听媽媽說,薛詠今年秋天的時候來家里找過我,她現在在省城做生意,看上去賺了不少錢,穿得珠光寶氣,開著小轎車,還給媽媽買了很多高級補品。媽媽從櫃子里找出薛詠的電話給我,我看了一眼電話號碼,把紙條丟進火爐中,這一輩子,我永遠也忘不了十八歲那一年那一天她對我那刻骨仇恨的表情。
我正在教甜甜做作業,甜甜十歲了,我的女兒已經長成了一個漂亮懂事的乖孩子。
“甜甜,跟媽媽去海平讀書好不好?”離開海平的那一天,我跟向明探討過甜甜的事,他讓盡量爭取孩子的撫養權,如果把甜甜帶去海平他也同意。他媽媽那邊的工作他會想辦法。
“不要,爸爸說媽媽在外面工作很辛苦,我就跟爸爸在家里好好讀書,只要甜甜年年考第一名,媽媽就會回來了,對吧?”
“甜甜不考第一名媽媽也會回來,媽媽永遠是甜甜的媽媽。”
母親給我們端來水果和零食,看了我一眼︰“你前陣子打電話說要去北京,不在海平了?”
“還沒想好,不過在海平也換個單位。”
“你在那服裝廠干得好好的,又要哪里去?”
“我的事您就別管了,有人幫**心您不用操心。”
媽媽看了我一眼,把甜甜支開,“什麼樣的人?”
“挺好的,本來說要跟我回來的,工作走不開,等明年有時間我會帶他回來的。”
“這回你可要看準了,有沒有錢不重要,要一心一意對你好。”
“媽,鐘一帆對我也不錯,只是我真的不喜歡他。”
“喜歡能當飯吃啊。”媽媽嘆了口氣,“反正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管不了,你自己有腦筋就行,你嫂子懷孕了,店里面也要請人,我沒時間幫你管甜甜。本來還指望著你爸搭把手,結果他突發奇想又包了個果園,辛苦了幾十年存的那點錢也差不多花光了。這不,剛一天亮,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從海平回來,我沒有回家,因為那已經不是我的家,我沒有理由再去那個地方,在火車站接上甜甜後,直接回了娘家。
“嬸,我叔不在家?”裹著厚厚大棉襖的寶珠姐隨著聲音走進屋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她了,她一見我,就嚷了起來,“喲,小露也回來了,這都多少年沒見著你了。”
“寶珠姐。”我笑了一下,三十剛出頭的寶珠姐臉上已經堆滿了細碎的皺紋,髒兮兮的棉襖裹著臃腫的身子,粗糙的雙手上結滿了老繭。
“寶珠啊,你這家務事你叔沒辦法管啊,”媽媽給寶珠姐倒了茶,“現在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就讓他鬧吧,能鬧到哪里去,還真能跟你離了婚?你別跟他吵,讓他撒撒氣就完了。”
“我不跟他吵,可是他已經搬到那個妖精家住去了,錢也不給我拿回來,我們娘倆吃什麼用什麼?嬸,主要是這個,我要的是錢,他要是把錢拿回來,在外面十個八個我都不管。”寶珠姐吧嘰吧嘰地數落著,“老是拿那點陳年舊事來找碴子,我結過婚怎麼啦,不還是黃花閨女嫁給他的,憑他當時那個條件,有哪個女的看得上他?”
“那你就這個命,女人沒本事自己賺錢就命苦,沒本事你就只能熬,敖到他鬧騰不動了就死心了。”
“讓叔幫我去說說他,每個月的生活費他得給我,要不然家里買油的錢都沒有了,你看我這衣服,都是好幾年前買的,破了好幾個地方,我自己用針縫的。”寶珠姐翻著衣服給我們看,一股難聞的腐臭味撲鼻而來。
“好臭。”甜甜從門外走進來,口無遮攔地說,“阿姨的衣服好臭。”
“甜甜,不許胡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問阿姨好。”
甜甜看著寶珠姐,噘了噘嘴。
“甜甜,阿姨哪能跟你媽相比,你看你媽,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漂亮得象朵花。”
甜甜親熱地把臉在我身上蹭來蹭去。
“寶珠啊,你也不能剛指望男人賺錢養家,你也是讀了書的人,現在孩子都已經讀書了,你自己也想辦法出去做點事賺錢,一個月幾百塊錢也能養活自己。他那工作危險,挖煤下井的,那可是一只腳踏進鬼門關的人,哪天下去了就不知道能不能出來,你還得靠自己。”
“我也想做事,做生意沒本錢,干體力活我這身體不好,一動就渾身是汗,這天天還吃著藥呢。”
“你是沒有富貴人家的命還有富貴人家的病啊,”媽媽嘆氣,“等你叔回來了,你問他,看他幫不幫你去說,你叔老了,又不當官,誰還听他的?你啊,自己想辦法出去賺錢,別指望男人,靠不住。”
“我拿什麼賺錢,賣身也沒人要啊。”
“你就不能想點有出息的事。”
寶珠姐怏怏不樂、嘟嘟噥噥地走了。
媽媽不屑地撇了她的背影一眼,“好吃懶做,自家男人累死累活地賺錢,做牛做馬的,她東家長西家短,就知道到處惹事生非,哪能把男人的心留住,听說他們那個地方的人都被她得罪完了,你寶珠姐夫回到家,也時常是涼鍋冷灶的,出門進門從來就沒一句好話一個好臉色,那還不跑到人家女人懷里去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還是讀了書好,小露,想想那個時候媽媽真是不該小看你。就想著讓你嫁個有錢人家,其實別人再有錢也不如自己有本事賺錢。”
“媽,這個道理我從小就懂。早知道這樣,那時候上學我會更用心一些,考個大學,那應該比現在好多了。”
“你現在能這樣我已經很知足了,前年你自己一個人出去的時候,我睡不著啊,整晚整晚的睡不著,不知道你在外面怎麼樣了,有沒有吃的,住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你一個女人一個人在外面,有多難啦。我就罵你爹,那個時候他要是不賭氣給我找個好點的單位,哪至于這樣。你爹也是經常半夜爬起來,守著個破電視機,海平那天涼了熱了,出什麼事了,他都惦記著呢。”
“媽,我沒那麼驕氣。”
“花朵一樣的姑娘,我知道你們走不到盡頭,又勸不回你,你爹那時就怪自己沒用。
“媽,都是我自己的錯,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
“都這樣了,就算了吧。只是,”媽媽看一眼甜甜,“這孩子。”
我沖媽媽搖了搖頭。把甜甜緊緊摟在懷里,我的孩子,對不起!
不管是我要離婚還是和鐘一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結局,我知道在這場以婚姻為代價的賭局中,我們都輸得慘不忍睹。
風在天空中呼號著,寒入骨髓。
“還要去海平?”從民政局出來時,鐘一帆滿臉擔擾地看著我,“小露,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記得告訴我,必竟我們還有孩子。”
“對不起。”我無地自容。
“沒事,這兩年我也想清楚了,你不愛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但我很愛你,以為總有一天能抓住你,感動你,但我還是沒能做到,也讓你失望了。”
“愛一個人就注定要受傷的吧。”
“我們每個人不都一樣在受傷?”鐘一帆笑著,眼眶紅了,“別擔心甜甜,我會好好照顧她。”
“對不起。”家里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東西了,我拎了最後的幾件衣服回到單位的宿舍。
離開安寧鋼鐵廠已經三年了,跟我同宿舍的女孩子早就結婚成家,房間里是久末住人的冰冷的氣息。掀開鋪在床上的塑料布時,就象又一次揭開那些塵封的往事,整個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和席平在一起的一幕幕場景又一一浮現眼前。這幾年廠里一直處于半停產狀態,能出去自謀職業的早就走了,走不了的就耗時間,對我們來說,安寧鋼鐵廠象一人精神家園,無論在外面走得有多遠,如果實在混不下去了,這也是最後的退身之所,這多少能讓我心里有點安慰。
邵芙蓉也辦了停薪留職手續,在縣城開了家游戲廳,成天跟一幫小孩子打交道。我過去找她的時候,她正跟幾個孩子在一起玩游戲玩得熱火朝天。
“真辦手續了?”邵芙蓉把我拉到游戲廳旁邊的休息室,“你在外面有喜歡的人了?”
“一定要有喜歡的才離婚啊。”
“現在離婚也不是稀罕事,廠里這幾年離婚的人很多,有的男的出去打工就在外面找了。姜宜雲他們兩口子辭職去外面做生意了,你看到席平了嗎?他前兩個月突然就離婚了。”
我愣了一下,“為什麼?”
“他沒有說,應該是那女的嫌他沒本事賺不到錢,現在廠里的效益你也知道,三月兩月的不發工資,一家三口等著要吃飯的啊。”
“他還在廠里上班?”在我的印象里,席平從來就沒有認認真真上過一天班。
“他不上班能到哪里去?前陣子還經常來我這里坐坐,這陣子不知道忙什麼去了。還問過我知不知道你的消息,我沒有告訴他。”
“他應該不知道我回來了。”
“這幾年你都沒跟他聯系過?”
我搖了搖頭,當初義無返顧的離開,曾經冷靜的分析過,就象我那時跟李平江分手一樣,最深層次的原因是我知道和席平不合適,婚姻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在遇到向明之後,席平早就一點點地從我的記憶里淡去,曾經還幸災樂禍地想,幸虧離開了安寧來到了海平,如果不是席平,如果不是因為在單位里看不到前途,也許我不會去海平,也不會認識向明。其實所謂的愛情,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的痴迷罷了。
“要是你還喜歡他,反正現在都離了,正好在一起。”
“你說什麼呢。”我苦笑。
“你有本事可以帶他出去啊,他對你還是動了真心的。”
“時過境遷了。”
“也是啊,”邵芙蓉苦笑了一下,“小露,其實我們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樣的爭強好勝,一樣的力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命運,但是經過了這麼多年和一些事之後,覺得人的命好象是早被老天爺安排好了的,我認命了。當初是我把成子峰當做了改變命運的跳板,以為從此就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結果卻是把自己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人家一看我這不能生孩子,心思就全花自己家孩子身上去了,我還不知道將來怎麼辦呢。”
靠山山會倒,靠水水會流,何況是人呢,人心最不可測。前一分鐘還在跟你山盟海誓的人,轉身也許就投入別人的懷抱。十年前,我還想著要有機會嫁給一個有城市戶口的男人,因為那是我媽媽最大的願望,她不希望我一輩子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可是這十年間我換了多少個工作單位?當初調到安寧鋼鐵廠的時候,我還清楚地記得,心里想著終于有了安身立命的場所,這一輩子我就衣食無憂了,可是沒過幾年,鋼鐵廠就走上了今天的日暮途窮……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是靠得住的,父母?他們總有一天會老去,會離開。感情?這個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這兩個字,它來了走了都不會告訴你一聲。男人?如果讓我仰著男人的鼻息過日子,那我活在這個世界的價值和意義在哪里?所以我只能靠自己。
跟邵芙蓉吃完飯後,我回到宿舍里躺了一天一夜二十四個小時沒有下床,身子象被抽了筋一樣沒有半點力氣,直到第三天早晨才起床去外面吃早餐。
剛走出宿舍,一眼看到席平迎面走了過來。這一瞬間,我突然只想逃,逃得遠遠的。
“你……真的回來了?”席平嘴唇有點哆嗦。
“嗯,前兩天剛回來。”我想努力地讓自己裝得平靜自若,想努力地把他從我的記憶里抹去,可是面對他時,還是死水微瀾余波未了。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我曾經用生命和心愛過的男人,听到他的聲音我都會充滿了激情和愛戀的男人,此時發覺他長得也不過是如此平平,經不起仔細地端詳,沒有標準精致的五官,沒有傲氣挺拔的身材,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扔在人海里不會引起騷動的平凡男人而已。
“是要回來上班嗎?”
我搖了搖頭,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走在身邊的這個男人,多少年前,能跟他手牽手肩並肩漫步在清晨或夕陽下是我心里最浪漫的想法,而此時此刻我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榮華富貴?”席平自嘲地笑。
我看了他一眼,“有立足于社會的根本,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听邵芙蓉說你在外面混得挺好的,每個月有多少工資。”
我笑了笑。
“上萬了?”
“拿多少工資並不可以完全衡量一個人的能力。”
“有錢當然就活得好。”
“既要活得好也要活得有尊嚴,席平,知道那時我為什麼義無所顧的離開你嗎?做人必須有原則和底線,你缺的是這個。”
“你現在不也一樣離婚了嗎?”
我看著席平啞然失笑,如果曾經在記憶的某個角落還存活著席平的影子,那麼這一次我清楚的明白,他已經完全從我的心里走了出去。像一縷陽光,曾經給過我一些夢想和激情,卻在歲月的背後拖下長長的暗影。
“你說給不了我幸福,因為金錢不夠多,我要金錢做什麼,我有你就足夠。你說給不了我未來,因為感情不夠多,如果你沒有感情,我要你做什麼;(仔細想想你那樣說,一瞬間,我明白了),愛情是我自己掉進漩渦,謊言是自欺欺人的結果,承諾也代表不了什麼,不用那麼多的借口和理由。愛情是我自己釀成苦酒,游戲是我輸不起的賭注,誓言也說明不了什麼,人生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緣來相聚首,緣去不停留,從此後生死茫茫不問候,生生世世不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