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了四楼宣传科四个人一间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窗明几净，屋子里有一个书架，两个书柜里都装满了各种书刊杂志，这让我十分惊喜，以前在车间上班不能看小说，看报纸也只能看厂里的报纸，现在我可以用上班时间看我想看的任何书，因为这是我的工作。跟我一起负责报纸版面编辑的那个女孩叫梁小乐，是今年刚分配过来的新闻系大学毕业生。赵峰说她虽然有点神经质但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靠窗边的办公桌坐的是韩姐，韩姐三十多岁，负责帮几个厂领导写讲话稿，相当于秘书的工作。此时她正在头也不抬地写稿子，我刚进门跟她打招呼时，她从眼镜的上方抬起两个眼珠子看了我一眼，吐出两字：“来了。”
那个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人是洪兴，我进门时他抬了一下眼皮，又继续看他的报纸去了。
“大洪，”韩姐喊了一声，“上次我给你的那稿子这几天能发出来吧，厂长办公室的人昨天在问。”
“这我可没把握，人家说了，这种稿子发了影响人家报纸的质量，没几个人爱看。现在全国的建材行情就这个样，他分析得再好有屁用。人家要实质性的东西。”
“今年的宣传经费不是没用多少嘛，财务科干嘛不给批。”
“我哪清楚？去了几次都说没钱。”洪兴看了隔壁宣传科科长的门一眼，“你找领导去说吧，我没那个能力。”
“科长说让你想办法，用你的关系让他们先把稿子发了，要是厂长一高兴，多给万儿八千的也不一定。”
“算了吧，咱们厂这个样子，别稿子发了钱不给，那我可交不了差。”
“现在的媒体都这样见钱眼开？”韩姐又从两个眼镜片后抬起眼珠子看了看洪兴，低下头继续忙活。
我刚把办公桌整理干净，成子峰从门外走进来，跟洪兴打了个招呼，口无遮拦地信口开河，“小露来上班了，你这走的哪个领导的后门？”
“说什么呢？”我把从家里带来的一些书和杂志从纸箱里拿出来，“你怎么到这来了？”
“来看看你的新岗位，”成子峰帮我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其实办公室还不如你们车间好玩，我还想调你们车间去呢，没意思。”
韩姐从眼镜上面伸出两个眼珠子来，“成子峰，你在小车班也有好几年了吧，人家都开着开着就升官发财去了，你也不会巴结一下领导帮你往上提提，弄个小科长当当。”
“让我象哈巴狗一样侍候他们，门都没有。”成子峰的耿直和实在我是领教过的。当初邵芙蓉也以为他在小车班混个三年两载就能混出个名堂来，但他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做这种工作，太老实太不会讨领导欢心了。
洪兴把报纸往下挪了挪，坐直身子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说：“小成，你舅是不是快退了？”
“听他说春节后就不用上班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洪兴拉长了腔调叹息一声，“岁月不饶人啊，只能遥想当年了。”
“兴哥，你这咬文嚼字的我可听不懂，宣传科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样。”成子峰挨着洪兴坐下来，“小露是我的好朋友，你这当大哥的可得多关照点。”
“我一没钱二没权的能关照什么，”洪兴撇了一下嘴：“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出路吧，趁早让你舅帮你安排个好点的岗位，食堂的油水不错，天天落个三瓜两枣的就够你养家糊口了，哪天要是真精减科室人员，没关系的就首当其冲。”
“我跟他说过，你还不知道我舅是什么样的人。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扫马路我也认了。”
“小伙子，有出息。”洪兴拍了拍成子峰的肩膀，哼着曲儿端着茶杯转到门外去了。
我看了成子峰一眼，“你不在小车队了？”
“现在还没下调令，估计是呆不了多长时间。我舅退了休，人走茶就凉了，邵芙蓉当初不就是因为我舅有权才跟我在一起的。后来我舅不帮她换岗位，她也有意见……反正人倒霉，喝水都塞牙缝。你看，今天早晨刚被人抓的。“成子峰撸起衣袖，胳膊上有几道指甲痕迹。
“跟谁打架了？”
“不是我，是席平跟他老婆打架，好不容易才劝开，害我上班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这个月的全勤奖就泡汤了。”
“哦。”我知道他老婆在后勤科上班，结了婚之后他们就在厂里分了房子安了家，“干嘛打架？”
“干嘛，发神经！他老婆都怀孕五个多月了，竟然让人家去引产，要把孩子做掉。今天他老婆叫了一帮兄弟姐妹过来，差点把他揍个半死，幸亏我们几个朋友在他家，要不然他今天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我愣了一下，“干嘛要做掉？闲得慌啊？他家里不是早就希望他结婚生孩子吗？”
“那也得看跟谁生孩子，他压根就没想跟人家过一辈子，这不是糟蹋人家姑娘嘛，现在后悔有什么用，那个时候赌气，赌给谁看啊，还不是自己出傻气，自己难受。”
“赌什么气？”
“你不知道吗？”成子峰看着我，“要不你去劝劝他，他肯定听你的。”
“别开玩笑了，我算哪个葱？”我瞪成子峰一眼。
“在他眼里，你就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 成子峰拿起办公桌上的杂志在我头顶上拍了一下，“走了啊，有什么事叫我。”
面对着韩姐探寻的目光，我尴尬地笑了笑，“成子峰说我们车间的一个人，我们以前都是挺要好的朋友。”
“现在的年轻人，结婚离婚一点都不当回事。小路，你过来帮我看看这稿子上的错别字。”韩姐叫我，嘴里嘟哝着，“不能等着钱批下来了再发稿啊，总得想办法。”
“韩姐，我哪敢啊，在您面前不是班门弄斧嘛。”我正拿着杂志要往文件框里装。
“你手上那几本杂志给我看看，都从哪弄来的。”韩姐指着我手里的书。
“这个？这是样刊，上面有我发过的稿子。”
韩姐放下眼镜走过来，拿过我手里的杂志，一边翻着一边找，“哪个是你写的？”
“这个，我用的笔名。”
“路晨？”韩姐用眼角瞟了我一下，“象你自己的名字一样，够俗气的。”
“呵呵，随便取的。”
“你跟这杂志社的人熟？”
“是别人帮我发的。”
“谁……”
“我老公跟他们很熟。”
“你老公……”韩姐惊讶地看着我，“你老公是谁？”
“钟一帆，文化局的。”
“小钟啊，原来你是他爱人。”韩姐转过身去把刚才准备让我看的稿子拿过来，“让他帮我们联系把厂长的这稿子发了，该给的钱到时去财务科支出来给你。”
“这……不太合适吧。”我可不想得罪洪兴。
“你不要怕得罪洪兴，他发他的，你发你的，又不发在一个地方，再说都多长时间了也没个动静，再不发出来就过时了。”
“那我先回去跟钟一帆说说，看他愿不愿意帮忙。”
“你说了的他还能不答应，你给改改，润润色，把你的名字加上去，算我们两个人一起写的，稿费也一人一半，我这人写文章干巴巴的，没水份，不象你文学功底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先答应下来。
梁小乐抱着一个大包裹回来了，她坐我对面的办公桌，看我一眼，“这么快收拾好了？”
“嗯，以后还得请你多帮忙，我没编过报纸。”
“这破报纸没什么难的，你一看就会了，主要是你要抓紧让下面车间的通讯员按时交稿，要不然就累死你。”梁小乐撕开层层密封的包裹，一对漂亮的陶瓷杯子呈现在我们面前。
“漂亮不，韩老师？”梁小乐把杯子举到韩姐面前，“人家专门找人帮我去景德镇定制的生日礼物。”
“挺漂亮的，多少钱？”
“几十块钱，也不贵，礼轻情义重嘛，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朋友，我没男朋友，是我大学时的同学。”
“我们可没那么想。”
“我喜欢荷花，你看，这上面还有只蜻蜓：‘小荷才露尖尖角，已有蜻蜓立上头。’路姐，你看这画得多象啊。”
“很漂亮。“杯子的造型材质都不错，但画却实在差强人意。
“我得好好收着，等找到了喜欢的人，再两个人一起用。”梁小乐脸上溢满了对爱情的憧憬和希望。
韩姐拉长了腔调叹息一声：“年轻就是好啊，还可以谈情说爱。”
“韩老师，这爱情可不是年轻人的专利，您也可以谈啊。”
“我谈？谁跟我谈？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女人结了婚过了三十就只谈七大姑八大姨孩子上学婆家娘家那一堆事了，小路，你说是不是？”
我笑了笑，爱情是什么？！是你情我浓时的海誓山盟还是转身无情时的恩断义绝，我不想谈爱情，太矫情！

钟一帆一听发稿子的事，皱了一下眉头：“这又不是你的工作，干嘛让你做？我要是找人发了，洪兴肯定有意见。不给她发，她肯定在后面说三道四。这些人就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可要防着他们一点。”
“有这么复杂吗？”
“你以为这些人象你一样单纯，你这个样子容易被人算计。”
“我也没说一定能发，不行就退给她。”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发不出来不就证明我没本事么？你以为韩梅是个好人啊。”钟一帆想了想，“没事，我来处理吧，你别管了。洪兴那种人，我不愿意提起他，求人的时候，你把他当狗使唤都行，一旦觉得用不着你了，翻脸比翻书还快，以后你少搭理他。他不是说要先给钱人家才发稿子嘛，我这次让他看看，一分钱不花就把稿子发出来，到时候你把钱领回来当劳务费。把你的名字署上去，不要白不要。”
“这名字署上去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你们厂里的领导肯定会看这个文章，你以后要调工作这也是能力，这个都不懂。”
“那好吧。”我看了钟一帆一眼，看来他跟我们厂里宣传科的人关系好不到哪里去，我还是小心点为妙。没到半个月的时间，韩姐的稿子同时在一报一刊上发表了出来，宣传科向财务申请了两份宣传经费，其实只花出去一份的费用，剩下的钱进了我们的小金库。高兴得主任说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早把我调到宣传科来，咱们把资源互相利用，大家共同发财。
“小路姐，哪天到你们家玩去，顺便去拜访一下钟老师。”梁小乐两眼闪闪发光，“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说过钟老师的名字，他还去我们学校讲过课呢，我很祟拜他。”
我还真不知道钟一帆在文化圈里这么有名气。
“不要当着人家老婆的面说这种话，”洪兴阴阳怪气地说，“再说就吃醋了。”
“洪大哥早就认识钟老师，人家老婆来我们宣传科你也不介绍一下。”梁小乐嘲讽地说，“怕抢了你风头啊。”
“我能有什么风头，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洪兴的脸拉了下来，“人家也没让我介绍啊，这不给你们惊喜了嘛。”
“我还不知道你，”梁小乐撇了撇嘴，“你就妒嫉，人家钟老师比你年轻，比你有名气，你心理不舒服。”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嫉妒了？梁小乐，说话象放屁一样。”
“不是嫉妒是什么？明明认识还不吭声，装做不认识。”
“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还是君子？！”梁小乐呵呵直乐，“伪君子算不算君子。”
洪兴的脸一下胀得通红，“咚”地一声站起身来，指着梁小乐的鼻尖，“你喜欢添人家的臭脚自己爬上去，借什么梯子啊。”
“原来你就是靠添人家臭脚爬上来的，爬上来就把梯子拆了。”
“梁小乐，你个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想找抽是不是？”
“你敢？！”梁小乐脖子一梗，“说到你的痛处恼羞成怒了。别以为你那点事别人不知道，在整个安宁的文化圈里你就是一势力小人，一老混混，下回你要是再敢到科长那里告我的状，我就对你不客气。”原来梁小乐在跟下面车间里的一个工人谈恋爱，经常找借口去车间玩，被洪兴知道了，在科长那里告了她一状。
“你找死。”洪兴的巴掌朝梁小乐的脸挥了过来。闪念之间，我的手象闪电一样把洪兴的巴掌挡了回去。只听到“啪”的一声，洪兴“哎哟”一声后退了两步，瞪圆了眼珠子看着我。
韩姐和梁小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