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皮革厂是个有点年头的县办老企业，在城东街一条破旧的巷子里，巷子的两边是老式的木板房子，挨挨挤挤的筒子楼里住着很多厂里的老职工，房子很旧，街道很狭窄，阳光不怎么能照进来。公用的水笼头和院子里的那一小片空地常常因为各种争端而引起纠纷，谁家的女人厉害或者谁家的男人官大，在这院子里就是老大。只要院子里发生点什么事，大家就看西洋景一样挤出脑袋来围观。我们的宿舍在家属楼的楼上，是后来加盖上去的两个大通间，男左女右，中间上楼梯是厕所，很容易分辩。木板搭建的宿舍，踩上去咚咚地响，屋里有一点动静整栋楼的人都知道。
    刚开始参加工作的新鲜劲一过去我就觉得上班没有一点意思。厂里又招了一批新的临时工，宿舍里人更多了，每天不到深夜一两点钟安静不下来，早晨天还没大亮，又是叽叽喳喳说话声，起床声，鞋跟敲击楼板的声音。每天除了跟同事闲聊八卦或者逛街看电影就没有别的事可干，生活单调而枯燥。
    而最让我头痛的是吃饭问题，食堂只供应中餐，晚餐得到外面去吃。黎平辉在我刚回来上班的第二天就来厂里看我,顺便也帮我把书送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在离别了两个月之后再见面时，我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和兴奋。后来他又来过我们厂里几次，每次我们都是随意地交谈几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样的情景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曾经我们无话不谈，曾经我们可以推心置腹，曾经我们说这一辈子天涯海角都不相忘，可是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为什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确定我的心和对他的感情都没有改变，可是却好象隔了一层什么，难道这么短暂的时间就能让我们变得生疏了吗？我不想接受这样的改变。
    梅云朵和苏秀燕是我带的两个徒弟，瘦瘦的秀燕也是从农村来的姑娘，别看她长得又瘦又小，但很能干，跟她上班比较省心。胖胖的梅云朵是城里姑娘，命运却很是坎坷，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本来就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在外面又结了婚成了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好象把她这个女儿彻底遗忘了。她跟着年迈的外婆一起生活，初中都没有毕业就开始跟社会上一帮小**混在一起，所以上班对她来说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我们三个人一个岗位，大部分时间是两个人上班，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当班，梅云朵不是请假不来就是迟到早退，她有无数的借口和理由，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但又让你明知她在说谎也不好意思去揭穿她，这让我和秀燕心里都憋了很大的一口恶气，总想着要找个什么机会收拾她一顿，让她以后不敢再这么放肆。
    在宿舍里住了三个月之后，我实是在受够了那样嘈杂和混乱的居住环境，李笑妍他们家在县城的郊区，离厂里不远不近，于是她就一直早出晚归，听说我想出去租房子，她也要从家里搬出来，于是我们俩人花二十块钱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总算有了自己的落脚之处。
有了工作之后，妈妈对我找对象的要求又提高了一个档次，盼望着我这只山窝窝里的小鸡哪天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然后光宗耀祖，然后鸡犬升天。
    而我却一直没有从跟张彰的事件里逃脱出来，城里人看不起我，乡下人我又看不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吊在了半空中，这种两难的境地让我十分难受。有时候被妈妈说急了，我就想双眼一闭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怎么活不就是一辈子吗？可是到了那一步又实在是心有不甘。
    薛咏失踪了？！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好象得了失忆症一样，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我记得去年春节的时候，她回来说结婚了，却又每天不停在唠叨那几个跟她交往过的男人，象祥林嫂一样重复一遍又一遍，住了好几天，又说让我借点钱给她，她不想回那男方家里去了，我当时有些生气，这不是骗婚吗？不跟人家过日子就不要拿人家的钱。黎平辉也十分反感我跟她在一起玩，让我离她远一点。我实在憋不住了就数落了她几句，她一堵气就回去了，然后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
    厂里轮休的时候我回到家才知道她妈妈找到我们家去了，说她那次回来在返回婆家后没呆几天偷偷跑了，她老公找了她大半年也没找着，所有的亲戚朋友也都问遍了，也没有半点音信。现在那个买她的男人天天住在她们家吃着闹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薛咏能到哪里去？我想不出来。以她不管不顾的性格，最大的可能就是又看上了哪个男人，跟人私奔了。当然还有一个人最有可能知道她的去向，我正想着怎么跟杨子明联系，没想到他倒找我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李青松。参加工作后的李青松更加的风流倜傥了。我们在小饭店里吃了一碗面条之后，杨子明提议去看电影。
    安宁县城有一新一旧两个电影院，一部电影在两个电影院之间来来回回的放，《黑楼孤魂》是一部讲述冤魂复仇的故事，我都已经看过两遍了，去看第三遍纯粹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当消磨时间。
    一直到进了电影院我也没弄清楚杨子明来找我的目的，他们象两大金钢一样把我夹在座位中间，杨子明手里拿着零食，一口一个妹妹叫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李青松还象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那么矜持，独自抽着烟很少和我们说话。
    “你跟李平江怎么分手了？”杨子明把一包瓜子塞进我手里，“你们俩不是说毕业后就要结婚吗？”
    “有吗？忘了。”其实我对李平江没给我回信心里还是有些介意的，嘴里说得那么好听，一说家里不同意，然后他连争取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我在他心里的份量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李青松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杨子明推了我一下，“你个没良心的，这么快就把人忘了？他知道了得有多伤心。”
    “鬼才知道他伤不伤心呢，说不定早就把我忘了。”我撇了一下嘴，“其实我也没有跟    他谈什么恋爱，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分手。”
    “你以前不挺喜欢他的吗？”
    “喜欢，没有吧，好象就是开了个玩笑，他应该也没当成一回事。”我笑了笑，“那还不是拜你所赐？”
    杨子明尴尬地咧了一下嘴。
    那是我们高中毕业前的两个星期，我们几个同学凑了钱买了些东西约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吃喝。杨子明一个劲地给我倒酒，同学一个一个跟着起哄，喝得我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可是他们还不肯善罢甘休。这觉得他们是成为想让我喝醉了出洋相，最后无论谁说什么我都不听，也不再沾一滴酒，头靠在树杆上有点晕晕沉沉的，眼前树影人影重重叠叠，脑子里象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乱叫。
    杨子明又拿着酒瓶走了过来，嘴里说着，“最后一瓶了，喝完最后一瓶……”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使劲地摇了摇头，“真的不能喝了，恶心。”
    “一会回寝室睡一觉就好了。”杨子明拿着酒瓶朝我嘴里塞了过来，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没看她不能喝了，跟你们有仇啊。”突然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把杨子明手里的瓶子抢了过去，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一瓶啤酒在远处的树林中炸成了碎片，喷出一片七彩的汽泡。
    我看到了李平江的脸，他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叫薛咏，“你还不把她扶回去？”
薛咏忙跑过来，“我以为她没事。”
    “她都这个样子了还没事？”李平江看了薛咏一眼，“你背得起她吗？”
    “我试试，没背过。”薛咏蹲下身子把我往她身上一拉，我一下就把她吓得趴在了地上。
    李平江看了她一眼，“我来吧，你把她扶到我背上。”长得高高壮壮的李平江背着我朝学校走来，薛咏小跑着跟在后面，嘴里嚷着，“慢一点，等等我。”
    “路小露，你干吗喝那么多酒，不要命了？”
    “高兴啊，马上要毕业了，终于可以不用读书了。”
    “你不喜欢读书？平时不是挺用功的吗？”
    “装的，其实一点也不喜欢。”
    “那也不至于这么高兴，你没看出他们是成心想把你灌醉。”
    “为什么呢？”
    “因为你很让人讨厌啊？”
    “为什么讨厌我？我得罪恶他们了吗？”
    “嗯。”
    “我没有啊，怎么得罪他们的？”
    “因为他们喜欢你，而你不喜欢他们。”
    “那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那你刚才干嘛帮我？”
    “不想让他们欺负你，傻瓜一样的。”
    “你喜欢我吧，”我嘻嘻一笑，“你喜欢我，气死他们去。”
    李平江停下脚来扭过头看我一眼，“别闹了，不要乱开玩笑。”
    “没开玩笑，突然地很喜欢你呢，英雄救美嘛。”我仰天哈哈大笑，“你要是敢当着我们班所有的男同学说喜欢我，如果我没考上大学，毕业后我就嫁给你。”
    李平江身子一抖，手一松，我滋溜一下就从他背上滑了下来，跌倒在石板路上，痛得我一阵哇哇大叫。
    薛咏喘着粗气跑过来，“怎么啦，怎么摔地上了？”
    “我说他今天英雄救美，等我毕业了就嫁给他。”
    薛咏看着李平江，“你答应啊，这有什么不敢的。”
    李平江满脸通红地转身就要跑。
    “他怕了……”我刚要爬起来，又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手掌上擦破了头，薛咏忙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路小露，你别乱开玩笑，把人家吓跑了。”
    “我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公诚开布的说出来，为什么要用小聪明耍手段，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说出来，我讨厌那样的方式和男人。”
李平江走过来，“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如果一个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那样的男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不喜欢这样的男人！”
    李平江点了点头，一把抱起我朝学校走去，我们就这样穿过学校的操场、教学楼、宿舍……在老师和学生们的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
    张二天早晨，在我们寝室的大门口张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只有一行大字：路小露，我喜欢你！
    把一场宿醉醒来之后的我吓了个魂飞魄散，尽管我也暗地里后悔过，后悔自己的冲动和冒失，可我不能借口自己醉了就不信守承诺。我也曾试图去了解李平江，却发现我们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那种得过且过不求上进的性格更是我无法接受的事，而我当时只是没有找到一个毁约的理由而已……轻许的诺言，荒唐的玩笑，最终还是成了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