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離婚的女人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7-06-16 14:34      字數︰4746
父親一如繼往地不到天黑夜深不會進家門,哥哥工作之後就住在鄉政府的宿舍里,他是懶得回家。吃完晚飯,我正準備拿上衣服去洗澡,媽媽端著吃完飯的空碗從門外走進來,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唉聲嘆氣。
    剛才听堂伯父家的院子里很多人一直在吵吵鬧鬧,我是一個不喜歡湊熱鬧的人,農村這些家長里短,偷雞摸狗的事我也沒興趣參與。誰家的牛糟蹋了誰家的菜園子,誰家的雞生了幾個蛋不見了,誰家的孩子跟人打架……雞毛蒜皮的事太多了,都是沒事閑得慌,不靠閑嘴磨牙沒法打發日子。
    跟媽媽一起走進屋來的還有我的小學同學路鐵柱,讀小學的時候他學習成績一直比我好,還一直當我們班的班長,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他爸得了什麼病去世了,他就綴了學。猛不丁的一見,才發現他已經長成一個壯實高大的小伙子了。
    “當時就圖人家是城里人,想頂人家的職,現在好了,啥都沒撈著,有什麼好鬧的,還能去把人殺了?”媽媽嘮叨著,“柱子,你可不要跟著去干這種傻事。”
    “這犯法的事誰去?”鐵柱見我提著滿滿一桶熱水,忙走過來,“放下吧,我幫你拿過去。”
    “幫我放門口。”我把水桶遞給鐵柱,听媽媽半是惋惜半是幸災樂禍的口氣,“媽,你在說什麼?”
    “寶珠剛才回來了,打得鼻青臉腫的,說是要離婚。”
    寶珠姐這個人從小嬌生慣養,腦子里好象少了根筋,尖著張薄嘴唇呱噠呱噠地特別愛八卦,笑起來更是“嘎嘎”象老鴨子叫的聲音。父親從小就教育我,女孩子要笑不露齒,話不高聲。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待人接物,謙和有禮,這才是大家閨秀的樣子。雖然她只比我大四歲,但我們並不親近。三年前她嫁到城里去之後,偶爾我放假回來也能看到她,她那一幅小人得志的樣子更讓我討厭。
    “她不要工作了?”
    “什麼工作?她婆婆還沒退休呢,要解決個城市戶口哪有那麼容易。”媽媽幫我舀了勺涼水兌進熱水里,“夏天水也不要太涼了,對身體不好……她那張嘴,到處八卦,能說的不能說的都敢說,人家還能不打她?嘴欠活該,讓柱子他們到城里去幫她打架。”
真讓人無語!
    鐵柱幫我把水放在後院的台階上,他來找父親想借一千塊錢去做生意,已經來好幾次了,父親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脫。
    父親在村里享有很高的聲譽,從一個小小的大隊會計干到村長,再調到鄉政府做文書,絕對不只是工作能力的事。農村里每天都會有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糾紛,父子,婆媳,鄰里之間的事就沒有停歇過,父親在處理這種問題上可以說是八面玲瓏,讓我不得不心服口服。他的好脾氣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每次人人來找父親調解問題的時候他都是不急不忙,無論人家說得多麼激憤和怒發沖冠,他一邊忙著手里的事,一邊微笑著,等人說完了鬧完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回去吧,我一會過去。”這一會就是幾個小時或者幾天時間,他象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逼急了他就說︰你們先鬧著吧,鬧夠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就出來了。不要鬧出人命官司來就行,到那時候就是法院辦的事,我管不著了。他還說人不找點事折騰一下自己就會去折騰一下別人,閑得慌!所以人必須有事做!父親只上過幾年學,他的至理名言都是從生活中總結出來的。
    “好不容易嫁到城里去了,現在離了婚不是竹籃打水?”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別人給寶珠姐介紹那個城里的對象時,她喜出望外的模樣。在我們那個地方,如果女兒嫁得好,娘家臉上有光,那肯定是要做滿八抬大嫁妝的。寶珠姐出嫁的那天堂伯父家足足做了十台嫁妝,還下足了血本給寶珠姐買了個電視機,那可是問我爸借錢買的,借錢的時候我爸還有點不樂意。可是堂伯父高興啊,女兒終于成為城里人了,以後還會有工作,子子孫孫都是吃國家糧的人了。
    “你沒見過你那堂姐夫?”
    “見過,過年的時候來過咱們家。”寶珠姐的丈夫我見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們結婚的時候,另一次就是去年的春節,那是一個看上去沒有精神的,臉色蒼白的病歪歪的三十來歲的男人,一條腿據說是小兒麻痹癥落下的殘疾。結婚那回看到的時候臉上還有點紅潤的氣色,春節那回看了一眼,覺得這男人好象隨時都會咽了氣,滲得慌。有時候寶珠姐回娘家也會偶爾跟我聊聊她丈夫和婆家的事,從寶珠姐那張尖削的嘴里從來就沒對那個男人吐過一個好詞,眼神里也總是那種蔑視的表情。而那男人面對寶珠姐的伶牙利齒也總是弱弱地笑一笑,笑得很慘淡。
    “他……”媽媽把眼楮往窗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夜幕下,除了蛙鳴鼓噪外早已少有人跡。媽媽確信屋外沒人才偏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那男人不行,結婚三年了,兩個人還沒同過房,你寶珠姐到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都不知道做女人的滋味。”
    什麼黃花閨女?這個詞我真沒在讀過的書上看到過。站在旁邊的鐵柱的臉也唰地一下紅了。
    媽媽笑著在鐵柱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大小伙子了還臉紅?這個肯定是會離婚的,以前你外婆他們那里也有這樣的事,那女的年紀好象跟我差不了幾歲,結婚幾年了都沒破身,那男的家里用下作的手法,把人家按在床上準備用玉米棒子給她破身,差點把人都弄死了。她後來跑回家跟她媽說了這事,外婆他們那村子里去了一百多號人,把那男方家的屋頂都掀了。有的男人就有這個毛病,做不了男人。”
    “哦。”其實我還是沒弄明白結了婚和黃花閨女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系,男人為什麼做不了男人?看著媽媽神密莫測的表情,男人不行?什麼不行?哪里不行?怎麼會不行呢?我更不明白了。我回頭一看鐵柱,這家伙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得沒影沒蹤了。
我一邊搓洗著身子,一邊考慮找個什麼樣的機會把我和李平江的事跟媽媽說。李平江是我們同年級的校友,在高三那年快要畢業的前兩個月才認識他……
那天,我剛下課回寢室,李平江和另一個叫李青松的男同學在半路上攔住了我的去路。
    “李青松,你干什麼呀?!”看著面前兩個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的李平江和李青松,有點莫明其妙。李青松是我們班里同學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城里人,平時我們基本上不打交道。
    李青松看李平江一眼,“這是三十班的李平江,他有事要跟你說。”
    “我又不認識他。”我一撇嘴橫了李平江一眼。
    李平江看著我,“你就是路小露?”
    “干嘛,我又不認識你。”
    “現在不就認識了,”李平江笑,“听說你會畫畫,幫我畫一幅?”
    “為什麼要給你畫?”
    “同學嘛,你那麼小氣干嘛?”
    “不畫。”我一扭身就走。
    “我給你買畫筆,買顏料,還給你買好吃的……你就給我畫一個人頭。”李平江又跑了過來,“幫個忙,別那麼小氣。”
    “我不喜歡畫人頭,浪費時間。”
    “那我給你買飯,早、中、晚三餐我都給你買,買一個星期,行嗎?”
    “畫誰?”最近學校里風傳很多朋友在談戀愛,不會是想讓我幫他畫某個女生去討好吧。
    “畫我們班主任老師,馬上畢業了,我想給老師留份比較特殊的禮物。”
我松了一口氣,“你自己畫的比較有意義。”
    “我可以簽名啊,簽上我的名字。”
    他們的班主任老師也是我們的數學老師,我怎麼沒想到送這樣一份禮物給老師做紀念呢,主要是數學成績不好,對老師無感,“那買飯的事就算了,你幫我買顏料和紙,算我們兩個人送給老師的禮物,行吧?”
    李平江看著我,“真的,說好了?一言為定!”
    就這樣我和李平江認識了。

    一彎新月爬上天空,山村的夜靜謚而安詳。
    寶珠姐一手叉腰一手搖著蒲扇站在窗戶透出的光影里,身上的衣服明顯比原來在家時光鮮時髦了很多,看她吱著嘴有說有笑的樣子,根本不象一個剛跟被婆婆打了哭著鬧著要離婚的女人。
    天氣十分悶熱,艾葉燃燒在空氣里散發出陣陣的香氣。我從屋里走出來,跟寶珠姐打了聲招呼。
    “小露回來了,你今年不是高中畢業嗎,大學考得怎麼樣?”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媽媽忙把話題接過去,“沒考虎,他們學校就沒考上幾個,大學哪有那麼容易考上的。”
    “讀這麼多書差不多了,又不當官,能認得自己的名字,不會算錯數就行。”寶珠姐從小就喜歡討好我,小時候總是騙我的零食吃。
    “寶珠姐,你在什麼地方上班?”
    “上個屁班,做臨時工,這回我非得把這婚離了不可。”寶珠姐往村路上張望,“你爸這麼晚了還不回來,我得讓他幫我出面才行。”
    “還要一陣。”媽媽扒動著燃燒著的艾葉,吱啦一下竄出幾朵火花,又一股濃郁的艾香彌漫在小院中。
    “小露有十八歲了吧,也可以嫁人了。”
    “還得到年底才滿十八,在家里呆兩年也不要緊,又不是養不起。”
    “還是小露命好啊,踫上了好父母,讀了這麼多書,再讓你爸幫你找個好工作,將來嫁個好男人,你這一輩子就什麼都不用發愁了。”寶珠姐噘著兩片尖尖薄薄的小嘴唇,叭嘰叭嘰說了一大堆廢話。幾年不見,嘴皮子功夫越發見長了。
    “你命不好,你媽少你吃少你穿了,”媽媽從小就不喜歡寶珠姐,“當初你要嫁到城里去,你媽可沒有少勸你,是你自己不听。”
    “叔娘,我命再好也不能跟你們家小露比。我也想嫁到城里去上個班享享清福,誰知道瞎了眼找了個這樣要死不活的男人,腿瘸了我沒在意,問題是他不是個男人,他那個東西……”
    “你別瞎說。”媽媽趕緊打斷她的話,“我們家小露還是黃花閨女呢。你傻啊,結婚都三年了,現在才知道人家身體有病。”
    “知道是早知道,以為能治好,天天吃藥打針的,這不都三年了,省醫院都去過了,人家說這病是先天的,沒法治。”
    “那你這三年不白耽誤功夫了,工作也沒撈著,還落個離婚的名,是你自己做孽,踏踏實實到農村里找個男人,孩子都幾歲了。”
    “那個時候哪知道自己這麼倒霉,我得到法院起訴,讓他們家賠我青春損失費。”
    “你婆婆說你老公的錢都在你手上,吃的用的都是他們家里的,這幾年你應該攢了不少錢吧?”我听媽媽的語氣里不多不少有幸災樂禍的成份。
    “就是這個死老太婆壞心眼,要是她讓我頂了職,有個正式工作,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當個活**算了,工作的事不給我辦,還想耗著我,門都沒有,先讓叔跟我爸去找他們評評理,然後我到法院去告他們,不然我就把她兒子那點丑事全都抖漏出去,把他們家的臉都丟光,讓那條街上的人都看他們家笑話。”
    我看不出寶珠姐臉上和語氣里有什麼不開心的事,特別是當她說到如何偷偷地攢私房錢,如何摳扣婆家的飯菜錢,虛報假報寶珠姐夫的醫藥費,這時她的臉上寫滿了狡黠和得意。
    我心里只有兩個字︰活該。
    “你也別做得太過了,大街上嚷嚷什麼呀,人家還要做人呢。那孩子身子本來就不好,再這麼一結一離,這一輩子也就沒指望了,你差不多就算了。”媽媽開始大發善心了。
    “嬸,你倒是同情起人家來了,我呢,我冤不冤啊,啥都沒撈著,落個二婚的名。我不會這樣算了,趕緊賠我一筆錢,離婚我就不鬧了,要不然我敲鑼打鼓到大街上喊,貼大字報,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家出了個這樣的現世報兒子。”
    “行了行了,都不容易。你都二十三了,趕緊再找個人嫁了吧,再耗下去就真的只能給人當後媽去了,前陣子你瞞著人家去相親了,相了跟人家鬧,沒相上呢,繼續在人家那里摳你的私房錢,你缺德!”
    “那我還真死守著他啊,我得趕緊找,那邊在催著訂婚,說是看了下個月的日子,我得趕緊把這邊離了。”
    “沒結過婚的?”
    “沒有,窮,叔娘,你說我要不要告訴他這短命鬼的事,我媽怕瞞不住。”
    “人家一個黃花崽娶你個過二道門的,當然不樂意了,再窮也不會樂意的。”
    “那我不能告訴他,我可不想給人家當後媽!”
    “所以你也別使勁鬧了,只要人家答應離婚,你就趕緊離了,再拖個一年半載,說不定話就傳到人家耳朵里去了。”
    “我也是著急,叔娘,你說結婚那天怎麼辦?”
    “這個倒不是沒有辦法,想辦法別從大門出來就行……”我們那里有個規矩,姑娘二婚出嫁是不能從正門走出一的,對自己娘家不吉利。
    寶珠姐和媽媽的頭湊到一起去了,兩個人竊竊私語著,她們謀劃著用什麼樣的手段去瞞過二婚的事實,讓另一個男人鑽進婚姻的圈套,我母親主動充當了同謀。
    原來離婚對女人來說是這麼恥辱的事。
    我困了,迷糊著眼楮躺在竹椅上,媽媽和寶珠姐在繼續八卦她們的鄰長里短。父親的腳步聲從院門外的小路上清晰地傳過來,我們家的小狗歡快地朝院門口跑去。我從椅子上爬起來。得問爸爸要幾塊錢,我和李平江約好了後天在城里見面。
    山村的夜晚寧靜而安詳,遠遠近近的哇鳴聲此起彼伏,漁船靜靜地停泊在江面上,夜風吹起浪花拍打著船沿,象在唱著一首首古老而美麗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