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吾家有女初长成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7-06-14 10:59      字数:5120
七月的阳光**地炙烤着地面,门前的河水在这夏日的午后好象也蒸腾出一层热浪。我站在台阶上看着屋门前那棵歪脖子桃树上稀稀拉拉挂着的几个桃子,这是我们家惟一的一棵果树,那桃子还没有成熟,却已经被村里的小孩子们把能够得着的都摘走了。我从窗台上拿下调色盘,用细细的笔在已经画好的桃子上添了条虫子。
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瞟了案子上的画一眼,“你不去复读了?”
    “还读什么,这辈子我注定跟大学无缘。”
    “那就答应了人家,男方家里都说了,只要你同意,就帮你安排工作。”妈妈在两棵树之间搭起来的竹杆的上阳光下晾晒衣服,看似漫不轻心而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不去复读也好,早点工作早赚钱,姑娘家的有个工作就行了,读那么多书也没用。”
    读书有没有用,这个问题我也不只一次想过,跟吃饭穿衣这样的事比起来,好象确实没用。按薛咏说的,女孩子找对象,人家男方主要看的还是你长得好不好看,家庭条件怎么样,书读的越多的人心眼越多,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呢。我长得好看吗?怎么才能证明我长得是不是好看?为这个问题我很纠结。不过我妈说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前前后后来上门提亲的媒婆她都数不清了,我想我应该不是长得难看的那一类人。妈妈相中的这个叫小辛的男孩子,人长得瘦瘦高高,斯斯文文,比我大三岁,最关键的问题是他爸是我们县里的一个小领导,能帮我解决户口和工作的问题,这对于一个农村的女孩子来说,那可不只是天上掉馅饼的事,简直是出门撞大运,咱们路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能让我成为一个有工作的城里人是妈妈这一生最大的心愿。
    虽然我不讨厌那个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的小辛,只是他的这种方式让我接受不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得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倒是说句话,行还是不行?!人家等着你回信呢。”妈妈急眼了。
我翻了个白眼,说了一句让我妈气血倒流的话:“你要是觉得把我养得太久了不合算,那随便找个男人把我嫁出去算了。”
    妈妈拿起地上的扫把准备冲我头上砸过来,我恼怒而倔犟地瞪着双眼挺直了腰杆瞪着她,妈妈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口气立马软了下来。
    “讲话要凭良心啊,这么好的条件你可要想清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现在是人家看上你,由你挑,条件差不多就行了,挑多了容易挑花眼,过两年就是人家挑你了。就你这脾气个性,也就我们能忍了你,将来嫁到别人家里去,不改改有你的罪受。”
    “我什么时候挑过了,是你在挑好不好?”我不屑地瞟了妈妈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你把我生成这个样子的,改不了。”
    “你这个死丫头,那么多书都读**里去了。我不是替你着急嘛,过了二十岁条件好的小伙子都结婚了,你上哪找去?”
    “不嫁不行啊,法律上又没说不结婚犯法。”
    “不结婚你要干嘛?当一辈子老黄花女。”
    什么黄花女?一听这三个下流的字我就肝火直冒,大声嚷嚷起来:“那嫁人又为什么?你总是说男人靠不住,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那我嫁个男人干什么?!找不到工作养活自己我就不结婚。”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总是数落父亲的不是,说自己没本事没能力赚不到钱,说自己在这个家里没地位,每次伸手向父亲要钱时的委屈和酸楚。妈妈在父亲面前那种无奈委屈,心里有很多怨恨却又不敢发作的样子,这十八年来每天都要画上一道印迹。
    “他们家可以帮你解决户口,安排工作,有工作你就可以自己赚钱。”妈妈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了,如果不是早就领教过家庭暴力的后果,估计她的巴掌已经打到我身上来了。记得大概在十四岁那年,因为她给我买的新衣服我不喜欢,她打了我一顿之后,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都没搭理过她,她就知道我死犟的脾气。
    看着妈妈那张朴实的脸上此时涌现出的精明和算计,在很小的时候起,我就能察觉到妈妈渴望有一个能让她脸上有光彩的城里亲戚,因为无论是我们家还是她娘家,用脚趾头数十遍也数不出一个城里的亲戚来,如果我能嫁到城里去,那对她来说是可以无上荣光的事,却没想想这有可能搭上我一辈子的幸福。如果嫁给那样的男人,我在人家面前永远都会矮一截,我甚至都可以想象自己在那个家里是怎样一幅低声下气的小媳妇样子,人家不高兴了猛地撂下一句,没有我们有你的今天么?那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妈,如果这辈子我注定是个农民,那我就找个农村里的男人。”
    “说一句话倒轻巧,这田里地里的活哪一样是你会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样活计你拿得起?”妈妈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长到十八岁,你干过什么活?不知道在农村会有多难多辛苦,一年到头土里地里刨食,累死累活能赚到几个钱?没见到年底来咱们家借钱的人有多少啊,几十块几百块的,有些人欠我们几十块钱几年下来都还不起,穷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吗?你以为别人家都跟咱们家一样,天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动不动还甩个脸色给你妈看,有多少人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从鸡屁股里抠几个买灯油的钱出来,你去村里转转去,看看去,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妈妈不是心痛你怕你将来受苦,操那个心干什么?你有工作有户口我能享你什么福,不都是为你好吗?这女人的一辈子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前半辈子你只能听老天爷安排,是农民是工人是当官的老天爷说了算,后半辈子你得靠男人,你要是能嫁个条件好的家庭,至少底子好,能少受些苦。”
    妈妈这一通数落直接把我说蒙了。虽然妈妈大字不识半箩筐,这可是她四十年来的人生经验总结,这一股恼地就倒给了我。
    “人家条件那么好,为什么找我?”
    “死丫头,这十里八乡的,哪个姑娘能跟你相比,论家庭条件,咱们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论长相,那更不用说,这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再看看咱们村里,有几个女孩子读了你这么多书,你的命已经够好的了,要惜福。”
我不由自主摸摸自己的脸,哪里漂亮了?人不都是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么?再说我也不认为有张漂亮脸蛋就是嫁个好人家的砝码。
    “小辛这人你也见过几次,我和你爸都认识,知书达理识大体,我看不错。”
    “宝珠姐嫁到城里去了,到现在也没看她婆家给她找了工作,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宝珠是堂伯父家的小女儿,比我大四岁,三年前为了工作和户口的事嫁给了一个腿有残疾的城里男人。
    “她怎么能跟你比,就她长的那个样子,尖嘴猴腮,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要是嫁个那样的,再有钱也不会答应,那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嘛,”妈妈看着我的脸,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满足而诡异的笑,“我们家小露长得多漂亮啊。”
    我是个有着强烈好奇心的人,在《西厢记》,《红楼梦》,甚至在《水浒传》里我看到潘金莲和西门庆**的事,也是心生怜悯的,那武大郎什么丑八怪啊,他要是相貌堂堂,能文能武的武松,潘金莲会跟西门庆鬼混到一起去嘛,所以凡事不能单从某个方面去做为道德和正义的评判标准,人很多时候是感性动物,牛头不对马嘴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算勉强将就在一起,一旦有机会肯定会逃离而去。
    “时代真是不同了,要是换在以前,我们还用得着跟你商量,都是父母说了算。想当初我嫁给你爸,以为我心甘情愿啊,你外婆连我说话的份都没有,她觉得行就同意了。”
    “你怎么就不心甘情愿了,没觉得我爸配不上你。”我看着妈妈的脸,没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漂亮,人家都说我长得象我爸,或者说是综合了他们两个人身上的优点。
    “你爸就是个小气鬼,守财奴,结婚的时候我想要件的确良衣服都不给做,为这事我跟你外婆哭过好几次,你外婆倒骂我一顿。哪象我一样,就怕你伤着了疼着了。”
    “说明外婆比你有眼光,现在你想穿什么衣服没有,我说爸怎么对外婆那么好呢。”
    “你爸对你外婆好?”妈妈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要是他妈没死,你看看会不会对你外婆好?他跟你奶奶一样,可会算计了。我呀,要是没生你们兄妹俩,早就不跟他过了。”
从小我能感觉到妈妈对父亲的疏远和冷漠,从她时断时续对往事的述说和唠叨中,可以感觉到父亲曾经做过一些伤透了她心的事。
    “你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妈都是为你好,怕你将来吃苦受累。小辛来过我们家好几次,人不错,工作也稳定,你爸跟他爸也熟,两家人知根知底的,好相处。”
    “那就嫁呗。”我翻着白眼嘲笑,“你那么满意我还能说不行吗?”
    “你就不能正经说句话?”妈妈气得眼睛里都要冒火了,“人家哪里配不上你?”
    “哎哟我的妈哟,是我配不上人家好不好,”我把画板搁在椅子上,起身帮妈妈一起翻晒厚厚的棉被,“你倒是想养女攀高枝,人家就脑袋被驴踢了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您嫁给爸爸这么多年,村里别人都那以羡慕你,妈,你自己开心吗?”
    妈妈没有想到我突然把话题扯到她身上去了,愣了一下,脸色暗了下来。
    我笑了一下,“妈,我长大了,有些苦,你不说我清楚。”
    “瞎说什么呢?我现在这日子衣食无忧,很多人家里还欠着债呢,你看咱们家要什么有什么,别人没有的我们家有,别人家有的我们家有最好的。”
    “妈,嫁个男人不只是为了穿衣吃饭,象妈妈这样勤劳聪明的人,嫁给谁都不会饿死。现在社会发展了,将来的物质条件会越来越好,穿衣吃饭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想找个真心对我好,我也想对他好的男人,彼此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妈,我想要找一个那样的男人,不是一个用条件来跟我交换婚姻的男人。”
妈妈看了看我,“你能找到那样的人?”
    “如果小辛今天看中的是我的外表,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老,老到我自己可能都不愿意去照镜子。如果他看中的是咱们家的条件,那这些都是你和爸爸的,跟我没关系。只有读的书算是我自己的,但书要到需要的时候才有用,所以我不知道他看上了我哪一点,我没有信心在那样的家庭里过上幸福的日子,就算有个工作可以赚钱养活自己,那也只是吃得好穿得好而已。”
    妈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一阵才长长的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多读书好,要不你还是去复读考大学吧。”
    “书我是不去读了,真考不上。”我偏科在严重,数理化成绩太差了,再上也是白搭。
    “那就看看你爸能不能帮你找个工作,人要穿衣吃饭才能活下去,妈妈只是希望你嫁个家庭条件好点的男人,将来能少受点罪,你刚才说的话,我都明白,是这个理。你读书多,自己拿主意,妈不逼你了。”然后妈妈说起父亲,又说起已经过世很多年的爷爷奶奶。
    听妈妈说我爷爷长年在外跑江湖做生意,奶奶管着家里的一大家子人,为人精明而算计,妈妈十八岁的时候从娘家那个偏远的穷山沟沟嫁到路家来后,奶奶就象看贼一样对家里的油盐米醋严防死守,生怕妈妈偷一丝半点的油星去救济她那穷苦的娘家人。而十八岁时的妈妈因为家里穷身子没有发育成熟,饭量出奇的大,奶奶每看到她往饭锅前凑一次就会瞪一次眼珠子,瞪得妈妈腿发抖手发软眼泪往肚里咽。而父亲是我们那出了名的大孝子,奶奶放个屁他都不敢吱一声,在妈妈跟父亲结婚两年之后肚子还没有半点反应的时候,妈妈在路家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父亲借口工作忙有时候在乡里一月两月的不回家,把妈妈孤伶伶地扔在奶奶冰冷而尖刻的视野里,这样的日子直到妈妈生下哥哥的那一天才有了根本性的好转。
那深深的恨在妈妈心里生下了根,尽管奶奶已经过世十几年了,只要说起奶奶,妈妈就咬牙切齿地恨。我从小听到的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奶奶会把她自己吃的白白的大米饭蒸在那一大锅红蓍饭中间,就着父亲不知哪里弄来的小鱼干和炒得香喷喷的煎鸡蛋叭叽着嘴唇,而不管妈妈是不是在旁边咽口水还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奶奶照样吃香的喝辣的,端足了一个恶婆婆的架子。
    父亲在我们村里算是个有文化有头脑的人,他的聪明和狡猾缘自于当年一直在外跑江湖的爷爷和精明算计的奶奶,几十年了,我们家的财政大权一直掌握在父亲手里,妈妈要花一分钱都得从父亲那里讨要。父亲美其名曰是妈妈没读过书不会认字也不会算数,从小到大每次看到妈妈向父亲要钱时,那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样子,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特别是如果外婆家有什么事,问父亲要钱或者让他帮忙时,父亲那高高在上的救世主的样子就让我替妈妈难过。
    “妈,我不想象你这样过一辈子。”
    妈妈眼里的泪一下盈满了眼眶,难过地低下了头:“妈妈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可是妈心里清楚,妈自己这一辈子什么盼头都没有了,只有你,小露,你可要给妈妈争气。你哥的工作你爸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了,你一定要让他帮你找份工作,知道吗?他有这个本事,不能因为你是女儿,就随便找个男人把你打发出门了,别看他平时对你也好,但他心里还是重男轻女,早在你哥工作的时候我就说过让他帮你留意,到现在你书都读完了也没个动静,他不能不管你的事。”
    “妈。”我平生第一次搂紧了妈妈的身子,“您放心,我自己心里有主意。”我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要为妈妈争这口气,将来为路家光宗耀祖。如果当年欺负妈妈的奶奶泉下有知,也让她后悔没有好好善待我的母亲。我不要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在这个世界上,我要活得象个人,不看别人的脸色活着,靠自己的能力活得堂堂正正。
如果命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让我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也要有尊严地活在自己种的土地上。在这个夏天的午后,我再一次非常确定地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依靠男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