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抗争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6-08 09:28      字数:37747
    褒侯上朝回来,听夫人说起昨晚公主洗浴之时,圣湖上空响起两声惊雷,不觉大喜,当即命人叫公主前来,以明详情。谁知等了半日,公主才在侍女的夹扶下,气喘吁吁而来。褒侯十分不悦。

    褒姒向父侯跪拜道:“女儿给父侯请安,女儿不孝,劳父侯和娘久等了。”

    褒侯将茶杯往茶几上一搁,脸一沉:“你又飞到哪里去了?”

    褒姒道:“女儿到宫外散心解闷去了。”

    褒侯喝道:“你现在是越来越任性了!”

    苏姬见女儿还跪在地上,微微地咳了一声。褒侯便道:“小公主,起来吧。”

    “谢父侯,谢谢娘。”褒姒起身,低头站着。

    褒侯拿出笑容,语气缓和道:“好女儿,不要紧张。值此多事之秋,寡人有些事,说不定还要公主分忧呢。寡人这次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据说昨晚圣湖上空有雷神现身,可是确有其事?”

    褒姒道:“女儿亲耳所闻,千真万确。当时女儿正和侍女们在湖上嬉闹,忽听得头上响起两声惊天巨响,都吓了一跳,抬头一望,只见天空飘过几缕白云,长长的,像是谁的衣袖一般,一会儿就不见了。”

    “你们也听见看见啦?”褒侯转向褒姒的四个侍女。

    侍女们一起鞠躬答道:“公主所言,句句是真。”

    “不用说,那一定是雷神莅临褒国上空了!”褒侯激动地站了起来,“雷神降临,雨师也不远了。”

    “当然啦,父侯。”褒姒咯咯笑道,“谁叫雷神雨师是一对呢,干什么都在一块。”

    褒侯哈哈大笑。苏姬和侍女们也都笑了。

    苏姬笑道:“桑儿就知道瞎说。”

    褒侯笑着向女儿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褒姒向父母行过礼,和侍女们一起退了出去。

    待褒姒走后,褒侯叫来太子,告以雷神现身之事。褒象听了,更是喜不自禁。父子俩便起驾去见大巫师,卜问雨师何时降临。三公六卿也一同随行。在庄严的国事贞问房里,青烟袅袅,童颜鹤发的大巫师从龟甲库里取出一块崭新的龟甲,钻了几个小孔,把它放到火焰上炙烤。在有如猴叫的吱吱声中,龟甲上便现出了花花裂纹。大巫师看了一眼,并不满意,又烤了一会,待其裂纹出现更多,方才将其供在案上占卜起来。在国君、太子和朝廷重要官员的庄严注视下,大巫师弓着虾腰,眯着细眼,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仔细地探索着龟甲上的纹路,鼻子不时嘘嘘有声,像是用触觉在跟谁探问似的。靠着裂纹的式样、前代巫师的研究成果、自己多年密藏的经验和别人无法比拟的天文知识,他支支吾吾,终于得出了这样一个万无一失的结论:“雨师即将莅临,但要使其愉悦,方才降雨褒国。”

    那时除了用牛羊猪作牺牲供神歆享以外,便是举行大型乐舞迎神娱神;那时的大型乐舞,集音乐、舞蹈和诗歌于一体,以综合性的艺术形式和全方位的精神与身体的冲击来征服神灵的意志,以使其兴高采烈地为人类服务。自旱魃肆虐以来,褒侯不知占了多少卜,祭了多少次祖,办了多少次乐舞来迎神,结果都丝毫不见成效,到最后,这些虔诚的活动只剩下一种虚幻的意义了:给国人树立精神支柱,自己感动自己,在永不放弃的希望中生存下去!

    这一次,圣湖上空响起了神秘的惊雷,尽管空洞,但是绝望的人们都站了起来,仰望天空,仿佛装满甘霖的马车正从天的另一边飞驰而来。事实上,也的确出现了一丝可喜的征象:空气似乎变得有点潮湿了。这一次,褒侯发誓要抓住这些好不容易闪现的蛛丝马迹,就像抓住龟甲上的神圣裂纹一样,他要表现出最大的虔诚来,以赚取雷神雨师的欢心,把他们的到来变成褒国历史发展中的一大机遇。于是他决定再举办一次盛大的祈雨乐舞,就命名为《雨师》吧。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大巫师帐下的重要巫职,专司歌舞的乐师,也是公主的琴艺之师,竟敢斗胆建议让褒姒公主参加乐舞,并且领衔主演。什么?叫公主做这些战俘、奴隶才做的事?他差点没把这个不知趣的家伙的头砍了。但大巫师庄严上奏,说是以公主尊贵之躯,若亲率乐舞迎迓,则雷神雨师必会感而涕泣,况且公主的琴艺,乃国中第一,只要弦音一动,天下神灵,至少有一大半都会莅临褒国的,时世艰难紧急,还请国君以国事为重,暂且抛弃成见,让公主大显身手。

    褒侯听了,犹豫不决,谁知太子却十二分地赞同这个主意。太子赶赴褒侯寝宫,百般相劝。褒侯仍不应允。太子瞄了瞄四周,掩上门,忽然压低嗓音道:“公主既不是父侯亲生,与褒氏宗族毫无血缘关系,何必用礼法作茧自缚?今公主已长大成人,理应报恩,倘能愉悦神灵,降雨褒国,则关系到我褒氏宗族能否世世代代统治褒土,此乃今日国中头等大事,孩儿请父侯三思。”

    褒侯听了,拈须道:“有道理,有道理。不过,寡人可是一国之主,得为神灵着想啊。”

    褒象嘻嘻一笑:“父侯尽管放心,天下谁不知褒国有个公主,名唤褒姒。何况那些神灵,早就被褒国的供品清香和笙歌乐舞麻得神魂颠倒,哪还有什么神志去查公主的血谱。”

    褒象说到这里,在紧闭的房间里又嘘嘘地往四周逡了几眼,几步走到褒侯身边,贴着父侯的耳根悄悄笑道:“神嘛,最好糊弄了。只要把他们都招呼好了,保管比奴隶还服服帖帖,只管供我等尽心差遣。”

    褒侯呵呵一笑:“胡说。”褒象冷笑一声。褒侯道:“只不知公主会不会答应?”褒象冷笑一声:“父侯一时糊涂,她敢吗?”褒侯哈哈大笑:“寡人为国事操劳,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了。”褒象微微一笑:“有孩儿协助,父侯尽管放心。”褒侯点点头,沉吟半晌,说道:“公主有没有觉察到她的真实身份?”褒象道:“目前还不知道。”褒侯严肃道:“千万别让她知道了,否则麻烦可大了。”褒象嘻嘻笑道:“孩儿明白。”褒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慢慢搁下茶杯,拈着胡须,微微一笑,下令道:“马上派人转告大巫师,就说寡人为国人幸福,决定让公主降尊,亲自参与迎神乐舞。”褒象乐呵呵地躬身答道:“是,父侯。”

    这是一个阴天,在褒城干燥死寂的街道上,一群衣衫褴褛的饥民正排队领取救济。一个胖乎乎的仆役从一口大缸里舀出一勺稀拉拉的米粥,倒在一个妇女的陶钵里。一些士兵在守护秩序。几个赈灾官坐在一边闲聊着。

    “快走快走!下一个!”仆役不耐烦地喝道。

    “还有我的孩子。”妇女有气无力地说。

    仆役这才看见妇女身边还有个小动物。这小不点太可怜了,浑身只剩下一小**骨,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就跟幽灵一般,难怪他没看见。

    呵呵,仆役笑了,给孩子打了满满一钵稀粥。

    饥饿的孩子来不及走到一边慢慢享受,就一咕噜喝了个底朝天。

    “让开让开!下一个!”发稀粥的仆役又嚷了起来。

    母亲赶紧把孩子拉到一边,那孩子还在不停地舔着空空的钵子。同样饥饿的妈妈蹲下身,把自己的米汤递到儿子嘴边,儿子毫不客气地喝了起来。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把钵子推到妈妈嘴边,呆呆地望着,没说话,但他的母亲完全明白儿子的意思。她凄惨地一笑,喝了一小口。

    饥民们一个个领了救济后,都走到一边,坐在地上喝了起来,有的很急,咕噜噜直响,甚至还打起了饱嗝,更多的,却是轻轻地抿着嘴舔着,无声无息,但到最后,毫无疑问,到处都响起一片舔钵碗的唰唰声和咂嘴时的吱吱声。除此之外,全场没有半点多余的消耗力气的声音。这副惨境,与其说是活人的场所,倒不如说是幽灵的聚会来得恰当。

    啪,空中传来一声苍白的鞭响,一辆马车远远驶来,绣有褒氏宗族标志的旗帜随风飘展。饥民们都露出惊慌的神色,有的慢慢站起身来,有的耷拉着头跪下了。马车驶近了,窗帘子撩了起来,褒姒那张美丽的脸伸了出来,她那婉转悦耳的声音划过死寂腐烂的空气,使所有奄奄一息的饥民都为之一振:“大鱼头,快停下。”

    “是,公主。”大鱼头吁了一声,勒住马头,马车停下了。

    褒姒下了车,一见眼前的惨境,禁不住喃喃道:“还是这样子!还是这样子!”

    几个赈灾官一见公主驾到,都慌慌张张赶来跪拜:“奴才拜见公主。”

    饥民们无声无息地跪下了,士兵们机械地跪下了,那仆役扔了勺子,也跑来叩头。

    褒姒挥着手,嚷道:“快起来快起来!都站起来!”

    除了赈灾官、士兵、分发食品的仆役,只有几个饥民站起身来,其余的都顺势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公主。明珍低声对褒姒道:“公主,没看见他们都没力吗?别叫他们站起来了。”

    褒姒恍然大悟。这时一旁的赈灾官躬身问道:“公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褒姒转头问道:“吃的都发完了吗?”仆役赶紧哈腰道:“启禀公主,还有半缸。”褒姒便向缸大步走去,明珍明晶紧紧跟随。几个赈灾小官面面相觑,也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褒姒走到缸前,挽起衣袖,拿起汤勺在缸里搅了几下,诧异道:“噫,我上次路过的时候,还挺稠的,怎么没几天就变得这样稀?”

    为首的赈灾官躬身答道:“公主金枝玉叶,无忧无虑,恐怕有所不知,国人如今能喝上这样的稀粥已经是拜天所赐了。”

    褒姒叹了口气:“看来再不下雨,咱们都没得活了。”

    她望着眼前的灾民,他们也望着她,无助的眼神燃烧着渴求。

    “来来来,”她对灾民们喊了起来,“都排好队,我为你们盛。”

    几个赈灾官吓坏了:“公主万万不可,还是让奴才来吧。”

    褒姒用勺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缸沿儿,笑道:“这把勺子,本公主今天玩定了。”

    几个小官吏只好站着不动,上次公主也是路过,喊着要亲自为灾民分发稀粥,他们不干,最后公主大发脾气,硬是将勺子夺了过去。公主为灾民盛稀粥的事很快传遍国中,害得太子将他们狠狠训了一顿。但愿这次不会散布出去,否则他们只好又等着受罚了。天哪,这个公主简直太胡闹了,没有哪个侯国的公主像她这样懵懵懂懂,贵贱不分!

    明珍明晶看着几个急得直冒汗的赈灾官,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老人家,把钵子拿稳了。”褒姒轻轻说道,把满满一勺稀粥倒在一个老者的钵碗里。

    “下一个。”她笑容灿烂地打着招呼。

    灾民们排着队,一步步逼向大缸。褒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她依然笑呵呵的,每次都拼命地捞,企图捞出更多的饭粒来,如此三四下,方才倒进灾民的钵里。要是看到有一颗饭粒漂了起来,她赶紧一把网住,就像捕到一头大鱼似的,快乐得简直无法形容。

    “呵呵,你运气真好。”那满足的口吻倒像是她在享受这顿美餐似的。

    这个幸运的灾民是个中年妇女,她笑了。

    “你笑得真好看,女人就应该多笑笑。”

    “哈哈哈,邻居们都说我笑的时候应该把牙门关上,不然,会有**之徒溜进去的。”中年妇女咧着嘴乐了,原来她的两颗门牙掉了。

    褒姒一听,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勺子在手上秋千般地晃动。

    明珍明晶笑了,灾民们也呵呵地笑了,几个赈灾官也忍不住笑了。

    空气,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越是在艰难困苦的时候,就越是需要笑。

    “公主还记得我吗?”笑声中,一个清脆的童音高高响起。

    褒姒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站在自己面前,双手捧着钵碗,仰着头,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嗬,是你呀!”褒姒弯下腰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脸,“我当然记得你啦,你叫凤白,是不是?”

    小姑娘点着头,乐得合不拢嘴:“上次在这里看到公主后,我就跟娘说,公主还会来看我们的。”

    “为什么呀?”

    “公主一来,大家好开心。”

    褒姒愣了一下,笑了:“真的吗?”

    “真的,我娘说的。”小姑娘回过头,“这是我娘。”

    站在凤白身后的妇女冲着褒姒咧嘴笑了。

    褒姒也笑了笑,使出全身力气在缸里捞了几下,把稀粥倒进凤白的钵碗里。

    小凤白突然跪下,叫道:“公主,我可不可以做你的侍女呀?”

    褒姒赶紧扶起凤白,低声道:“傻丫头,我们褒族人是不做奴隶的。”

    “可是凤白想跟公主在一起。”凤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褒姒为凤白擦了擦眼泪:“不许哭,知道公主为什么喜欢你吗?就因为你爱笑,笑起来很美。你看看,公主不也爱笑吗?来,跟着我笑一笑。”

    褒姒说着做了个鬼脸,咬牙切齿地一笑。

    小凤白咯咯地笑了。

    “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姐姐吧。”褒姒在凤白耳边低声道。

    凤白仰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公主姐姐。”

    “噢。”褒姒轻轻地、飞快地答应了一声,开心地笑了。

    “父老乡亲们,”褒姒向灾民们大声说道,“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圣湖上空响起了雷声,是我亲耳所闻,昨晚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下雨了,从种种迹象看,过不了多久,褒国就要下雨了。”

    灾民们都欢呼起来。

    褒姒又道:“大家再坚持一下,不要把信心丢掉了,都要像小英雄凤白一样,快快乐乐的,笑嘻嘻地迎接第一场大雨!”

    灾民们都轰笑起来。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顿成偶像的小凤白羞涩地低下了头。

    几个赈灾官窃窃私语:“公主真有本事,一个谎言就哄得人心大快,比咱们的国君强多了。”

    明珍明晶却用无比信赖和崇敬的眼光望着公主。在她们看来,公主的号召不过是她内心和个性的天然展现罢了。

    看见绝望的国人们在自己的鼓动下,又响起了久违的笑声,褒姒十分开心。但见她笑容灿烂,汤勺飞舞,一道道白花花的稀粥像瀑布一样快活地飞泻在次第而来的钵碗里。

    忽然,空气中出现了异样的颤动,人群都争先惶恐地往后看。褒姒也觉察到了,抬头一望,只见几个内侍急急赶来,跑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其中一个说道:“公主,奴才找得好辛苦啊。”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褒姒冷冷道。

    “主上命令公主马上觐见,说有要事相商。”

    “哦?”一抹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褒姒将勺子递给赈灾官,和明珍明晶匆匆登上马车。啪,马车绝尘而去……

    许多时间过去了,在阴沉的天空下,灾民们还踮起脚尖,痴痴地了望公主远去的方向。

    褒侯和太子万万没想到,褒姒竟满口答应参加迎神乐舞,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是那样兴奋,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这令他们非常不快,看来这位捡来的公主果然野性太重,很难**。这么多年了,还是那样任性,对最起码的等级礼数也没表现出应有的敬畏之心。不,不是任性,也不是野性,而是大胆,是叛逆!每次路过赈灾场所,她居然都要挥舞饭勺,和国人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成何体统!哼,要不是这次迎神乐舞需要她,得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否则,非叫她跪在尖利的石子上不可……

    “我早就盼着下雨了!”褒姒欢声笑道,“只要能下雨,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叫我到终南山顶跪上一年,我也愿意。”

    “住嘴!”褒侯再也受不了了,厉声喝道。

    褒姒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父侯。怎么,平素无比宠爱自己的父侯眨眼间竟变得如此凶恶?

    “父侯,女儿说错了吗?”褒姒低头道。褒象的任务本来是在褒姒拒绝时发力哄劝甚至是威胁的,但没想到褒姒竟一口答应,所以他只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当然错了!你听听,做什么都可以?嗬嗬,有些事公主是决不能做的。还有,到山顶上跪一年,这是一个公主该说的话吗?”

    褒侯见女儿被吓得可怜兮兮的,想到她的存在对于褒国的重要意义,语气立时缓和下来:“好女儿,你也没什么大错。寡人只是希望,一国的公主,是无数青年人的榜样,应该带头遵守礼法,不要说疯疯癫癫的话,不要做贵贱不分的事,让国人看了指指点点,其他诸侯要是知道了,定要笑话寡人教化无方的。”

    褒姒望着父侯,平静地答道:“公主自幼熟悉礼仪,但更懂得自己的天性,因此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公主不会给父侯丢脸的。”

    “天性?”褒象尖声叫了起来,“天性应该服从礼法,否则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你?你骂我,你要向我道歉!”褒姒瞪着兄长,气得满脸通红。

    褒象冷笑一声:“道歉?凭什么?我揭示的是真理!”

    褒姒冷笑道:“呸,什么真理!一派谎言!”

    褒象怒道:“什么?你敢说礼法是谎言?”

    褒姒道:“我说的是你拿人和畜生打的那个比方,是胡说!”

    褒侯一见两兄妹争吵起来,喝道:“都给我闭嘴!不对,都给寡人闭嘴!跪下!跪下!都给我跪下!不对不对,都给寡人跪下!”

    兄妹俩见父侯生气了,都慌忙跪下。

    褒象道:“孩儿不该惹父侯生气,孩儿知错了。”

    褒侯见状大笑:“现在你们两个都明白了吧,寡人才是真理。”

    真是好玩,国君也会耍弄人,兄妹俩互相看了一眼,津津有味地笑了,不待父侯下令,都一骨碌爬了起来。

    褒侯很是得意,忍不住又是一番大笑。笑过之后,褒侯便吩咐褒姒道:“桑儿这样明礼,愿为国家辛苦,寡人很是安慰。你先去大巫师那里报个到,跟他们好好商量一下。这次你可要好好发挥你的天赋,和乐师们精诚团结,把乐舞搞得红红火火的。只要雷神雨师一高兴,褒国就得救了!唉——”

    “遵命,父侯。”褒姒喜气洋洋地抱拳道,“放心吧,女儿一定把雷神雨师请下来和褒国一起狂欢!”

    褒侯父子哈哈大笑起来。

    大巫师、乐师以及上百号乐工、舞工都带着十二分的虔敬迎接公主的加盟,但这位天性赞颂者的到来,使他们不得不面临着这样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他们必须在她的天才的构思和权威下艰难地修正以往的一些观念。从前,祭祖娱神之类的乐舞,都刻意追求一种庄严、虔诚、神秘甚至狞厉、恐怖的气氛,说穿了,不过是以神的权威来协助人间王朝的统治罢了,但这位“顽劣”公主首先就给这次乐舞定下一个与众不同的基调:直指心灵,热烈奔放,不带悲伤,不带神秘,更不带恐惧,只带着最高的欢乐**歌舞!看来公主是下定决心要把“雷雨二神”引逗下凡的了。

    乐师惶恐不安,大巫师也犹豫不决。两人仔细一合计,很快统一意见:哈哈,就让公主放心地去策划好了,一切后果由她承担!那天大巫师的占卜结果本来就是搪塞褒侯的,其让公主亲率乐舞的狡猾建议本就隐含着深刻的用意:要是国君不应允,面对预测失败就可推卸责任;若是公主参与乐舞,就千方百计把责任往公主身上套。年轻单纯的公主哪知道大巫师和乐师的阴谋诡计,一见两位老前辈如此开明,更是乐得辛苦。每天清晨,匆匆吃过饭之后,就赶到训练场指挥乐舞。常常,她亲自舞蹈,传授她自己领悟到的自天性而生的最自由欢快的肢体律动,不但如此,公主还亲自作歌传唱,最后,为增加胜算,竟把自己的八个才貌俱佳的侍女也都排上阵了。

    乐师在一旁督战,开初觉得十分滑稽,回去添油加醋地向大巫师描绘一通,两人像猴子捡到苞谷一般乐不可支。大巫师也来了,看见上百号人扭动着奇怪的颈、肩、臂、腰、腿之类的玩意,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但是到了乐舞最终完成的那一天,两个人都被激动得浑身直哆嗦。他们不得不承认,搞了一辈子的乐舞,还从未见过有这样冲击力和震撼力的。他们那因堆满了黑污垃圾而衰朽死寂的心湖被一阵强劲的春风吹醒了。但是征服凡人的东西,也能同时征服可畏的神圣吗?两个跌坐尘埃、不甘失败的老家伙,想到这里又来了精神。

    半个多月繁忙的日子,把褒姒累得疲惫不堪,连嗓子也喊哑了,但如此自由的创造所带来的快乐足以荡涤一切身体上的不适,尤其是,当她听说祈雨那天,子罗要带兵前来维持秩序,就更是激动不已。

    “哦,子罗,子罗,我梦绕魂牵的爱人!

    虽为别事奔忙,日日夜夜,又怎敢相忘!

    你的注视无处不在,你的目光永远抚慰我的心灵。

    你是我笑容灿烂的因由,

    你是我今生美丽的源泉。

    我一直在期待着你啊——

    期待你像我一样,跳跃等级的藩篱,

    走上治者的宫廷,呈上婚姻的请求;

    期待着大红的果实,在你勇敢的行动之后,

    也随喜悦的大雨摇舞而来;

    期待着在国事顺遂、举国欢腾之时,

    也一起传来所有相爱者的好消息。”

    在这个灰蒙蒙的清晨,褒侯带着褒姒立在城楼上,庄严地向国人宣布:公主将亲率乐舞,恭迎雨师莅临!全城顿时欢声雷动,振臂高呼“公主”名号。褒侯父子这才觉察到公主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鼓声响起,褒侯、太子、大巫师在甲士们的保护下乘坐马车前往汉水之滨的雨师广场,朝中其他重要官员在国君车辇后面步行,盛装的乐工和舞蹈家们走在中间,褒姒和八个手捧乐器的侍女走在方队的最前面,这是她一番热情斗争的成果。城中的国人们扶老携幼,跟在最后。一路上旌旗飘展,衣袖飞舞,人人都穿上最艳丽的服饰。阴霾的神情舒展开了,苦难的人群现出了久违的笑容,仿佛人人都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今天的世界流布着一种特别的喜悦。不过这喜悦到底从何而来,他们却似乎不得而知。

    雨师广场上早摆好了七只大鼎,每只鼎都仰望天空,燃烧着熊熊火焰。枯瘦的汉水,在脚下无力地流淌着。子罗率领甲士们,肃立在广场四周,守卫着即将开始的庄严的祈祷。褒族人的各个等级都到场了。褒侯和太子在三公六卿的跪拜簇拥下下了马车,年迈的大巫师也在小巫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下来,乐舞方队静静地伫立在场中,国人们都聚集在远处围观。全场寂然无声。典礼官宣布雨师祭礼现在开始。鼓声立即响起。鼓声中,褒侯率领文武百官恭恭敬敬地跪在七只大鼎前,国人们也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大巫师在徒儿们的帮助下,杀了一头羊,将它卸成七块,分别放在七只大鼎里燃烧,登时青烟腾起,袅袅于天,想来雨师定是歆享到了褒侯奉献的美味吧。鼓声停止,乐队的笙、磬,钹、瑟、钟之类的乐器合奏出美妙的乐音,大巫师左手端着一碗羊血,右手蘸着血,不停地洒向空中,地上,汉水,口中念念有辞。每洒一次,他都要跪拜一次,血碗高举头顶。他一磕头,身后的褒侯、太子及朝中官员、黑压压的国人,都跟着虔诚地磕头。他站了起来,呆滞地望着对面沉默的青山。他望了很久,嘴里不住地嘟哝着,谁也不知道他跟雨师在说什么。突然,他尖叫一声,把血都抛向天空,砰的一声,把碗摔碎在地。鼓声又催人心魄地锤响起来。大巫师又跪下,领着人群又磕了几个头,接着爬了起来,伸开双臂凄厉地喊道:

    “神啊,你听到了我的呼吁了吗?让我的祈祷,成为你的行动吧!”

    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喊声,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烦琐无聊的祭礼结束了,盛大的迎神乐舞就要开始了。人群出现一阵欢快的骚动。

    大巫师转过身来,面向褒侯,伸出双臂,露出微笑,这意味着褒侯的请求已经被呈送到神灵的帐前去了,至于神灵是否接受,那可不关此时此刻的事。几个内侍跑到褒侯身边,把国君扶了起来。太子和三公六卿也都骨碌着爬了起来,尾随国君登上场边的高台,一屁股坐下。跪了这么久,磕了这么多头,褒侯累得直喘气,一连喝了好一阵水才平息下来。

    当典礼官走到场中,宣布祭礼结束,迎神乐舞开始的时候,广场四周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其声势之浩大,连最讲排场的太子也暗暗惊讶。

    场中忽然响起雄浑庄严的乐音,乐工方队开始演奏了,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褒姒的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面令旗,只见她简单地挥舞几下,舞蹈方队立即舞动起来。最初阶段的舞蹈和音乐,和从前一样,极力渲染宗教的情感和气氛。听,庄严的乐音,看,肃穆的舞姿,不过是表达对神灵的虔敬和崇拜之情罢了。紧接着,乐音哀戚,舞姿沉重,一段苦难开始了,痛苦揪动着每一个人的心。但与此同时,不屈的抗争也开始了,信心开始燃烧每一个人的眼睛。但是,结果呢?似乎一切抗争都是徒劳,苦难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舞者们跪下了,向天空哭诉,祈祷,立时,被压抑的渴求,怒涛般的袭卷而来……希望啊,你到底在哪里呢?就在所有的观众滚着泪花、**剧烈起伏的时候,褒姒令旗一挥,舞蹈家们一跃而起,突然眼花缭乱地跑动起来,一面跑,一面发出有力的嗨嗨声。

    噫,褒国最优秀的舞蹈家跑来跑去地要干什么呀?褒侯瞪大了眼睛,太子瞪大了眼睛,三公六卿瞪大了眼睛,国人们瞪大了眼睛,就是四周的兵士们,包括站在角落里的子罗,也都瞪大了眼睛……只有大巫师和乐师,津津有味地乜着惊骇的人群,得意地拈须微笑。不消说,观众定会把愉悦的惊骇感,首先归功于两个德高望重的乐舞老专家。

    褒姒一直肃立不动,衣袂飘飘,间或挥舞令旗;八个侍女手捧乐器,呈半月形围拢在她身边。

    跑动的艺术家们很快停了下来,嗬,只见一个大大的“雨”字,无比热烈地写在广场中央,舞蹈方队第一个确定的阵形立即掀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这可是以往从来没见过的作品啊!这个字所代表的物质可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啊!褒国人盼它眼睛都盼瞎了。雨啊,雨姑娘就像一只巨大的仙鸟,终于飞落在眼前。瞧,它欢鸣着,不停地振动翼翅,扇来了清新的风和润泽的水花。雨啊,水啊,生命啊,情感啊,希望啊,你带来的,和你所即将创造的,永远使我们感动,永远使我们有一双含泪的眼睛。

    褒姒一挥令旗,“雨”字方阵立刻舞蹈起来,如风卷来,如云涌起,一派大雨来临之前的好气象。高台上,一直呆看的褒侯此时连连点头,向坐在身边的大巫师赞道:“没想到,先生这么大年纪了,倒是越来越有想象力了。”

    大巫师颔首笑道:“实不相瞒,里面有公主的很大功劳。”

    “哦,是吗?”褒侯呵呵一笑,转头注视着场上。

    在乐音和舞蹈中,一个穿祭服、峨冠博带的男子出现在场中央,伸手向天,曼声吟道:“赤空万里,忧容戚戚。仰求日月,雨师何来?牺牲既献,歌舞兴波。形形风云,雨师起程。”

    乐音歇止,舞浪凝固,人人寂立不动,抬手向天,在男子的率领下齐声祈求:“赤空万里,忧容戚戚。仰求日月,雨师何来?牺牲既献,歌舞兴波。形形风云,雨师起程。”

    不光是场上的褒姒和乐工舞者们,连带场外观看的国人们,也都寂立不动,抬手向天,齐声吟诵。大巫师、乐师、几个显赫官员也跟着喃喃祈祷。

    诵毕,男子走出场外。褒姒令旗一挥,乐音宏大升腾,“雨”字舞阵蓦地欢呼起来:

    “下——雨——啦——”

    “雨”浪汹涌,舞者们飞奔起来,衣袂飘飘,宛若一条条洁白的雨带。一番眼花缭乱的穿梭,场上出现了一弯大大的眼眸,从眼眸的底边流出数十条泪来,但是所有的观众都明白,那不是泪,那是雨,正从我们渴盼的眼里倾流而下,滋润着焦渴的时空。眼眸在舞蹈,雨带在舞蹈,场内场外一片欢腾,所有的观众都被这神奇的构思深深地迷住了。

    高台上,太子侧首笑道:“大巫师,这也是你的想象吗?”

    大巫师脸色发白,赶紧颔首道:“不敢,这是公主的作品,老夫只是提了些参考而已。”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这场雨,也只有自作多情的公主才下得起来。”

    褒侯拈着胡须也笑了:“没想到公主还有这等本事。”

    旁边贼眉鼠眼的司徒谄笑着献上一计:“嘿嘿,依奴才所见,公主不过一女子,就有这等辉煌创造,国君何不把全国女子都发动起来,各尽所能,尽心制造,那褒国一夜间就等于多了一倍的男子,不愁成为天下诸侯之长了。嘿嘿。”

    褒侯冷冷地瞥了一眼司徒,道:“倘若天下女人都尽心发挥,自由无碍,那第一个被女人抢掉官位的恐怕就是司徒爱卿您了,哈哈哈。”

    太子、大巫师等其他重要官员都瞧着司徒,哈哈大笑起来。司徒面红耳赤,起身向褒侯跪拜道:“多谢主上教诲,奴才一定加倍努力。”

    褒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是先看公主的表演吧。”

    “奴才遵旨。”司徒尴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同僚们响起了挤眉弄眼的窃笑声。

    场上的欢呼声忽然停了下来,静寂中,只有一根长笛清澈而哀婉地吹奏着。舞者们都肃立不动,象征着骤雨间歇。就在这时,场外的国人们却欢呼起来,原来褒姒公主藏起了令旗,率领八个侍女缓缓步入眼眸深处,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明珍把琴摆在她面前。啊,公主要亲自迎神了!场内外鸦雀无声。褒侯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太子也瞪大了眼睛,三公六卿瞪大了眼睛,国人们瞪大了眼睛,四周的兵士们,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幽幽琴声响起来了,公主和她的八个侍女,今天成了褒国最动人的一道风景。像往常一样,明珍明晶伫立在公主两侧,一个吹笙,一个吹笛,其他侍女翩翩起舞。舞蹈,眼眸深处的运动;乐音,心灵深处的颤响。这是怎样令人遐想的场景啊!渐渐地,整个舞蹈方阵也舞蹈起来。是一种明净如白鹤飞翔的那种舞蹈,是比幽谷百合还要清香孤傲的舞蹈。这是一种抗争不屈的舞蹈,是以品格、意志的秘密坚守来抗争的乐舞!音乐和舞蹈,就这样借群体的力量展示个人的理想。

    公主一边抚琴,一边歌唱起来,六个侍女边舞边轻轻应和:“牛羊备备,车马齐齐。美服灿灿,珠玉闪闪。齐如汉滨,雨师之来。”

    接着,场上的乐工和舞者都雄阔地一起应和起来:“人间切切,雨师感怀。雨师感怀,命驾褒土。褒土既远,雷车驱驰。人间切切,雷车其慢!雷车既慢,雨师乃和。雨师一和,天地成欢。天地一欢,焦心化雨。雨之欢兮,林木神摇。林木摇兮,天地交感。天地交兮,雨师降我。雨师降我,与我同乐。”

    哦,多么熟悉的歌声,多么熟悉的琴声,从最高洁的心灵深处奔流而来:美丽崇高的声音,滋润绝望的声音,抚慰受伤者的声音,鼓荡希望、信心和欢乐的声音!

    躲在角落里的子罗目不转睛地望着场上的公主。这位性格坚毅的男子汉,望着高雅美丽、纯洁善良、集绝代风姿和才华于一身的公主,想着彼此之间秘密的爱慕和约定,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哦,公主,桑妹,我梦绕魂牵的可人儿!

    我在兵马尖锐的呼啸声中想念你;

    我在像汉水一样渺茫的剑舞中想念你;

    在荒凉的西关,在迷雾笼罩的森林里想念你;

    在险峻的河谷,在血花开绽的草原上想念你;

    在每一个被孤寂燃烧的黑夜的中心想念你;

    在痛恨、自责、犹豫和决断的冲突中想念你;

    在不可告人的宋国的秘密中想念你;

    在锤击声声的国家和个人的煎熬中想念你。

    ——你是我从未见过的理想,

    一抹凝铸时空的神圣光芒,

    是我在我的祖国大地上从未经历过的

    一段忠贞美幻、永无终结的美好故事。

    你是我一生的安慰,你是我今生的歌咏,

    谢谢你的爱,冲淡了来自宋国的虚妄、残忍和恐惧!

    因了你的出现,我面临使命和爱情的选择——

    要么活在你的笑容里,要么死在你的琴声里!”

    也许是心有灵犀,“眼眸”深处的褒姒忽然感受到了一双热烈、深情而苦痛的目光的注视。她微微侧过头,便望见了西北角上的子罗。嗬,这家伙原来躲在那儿,怪不得自己老没看见他!她向他微微一笑,她注意到,他也笑了,还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受到恋人的赞赏和鼓励,她更觉得这半个多月来的辛苦简直是无上的快乐。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为雨师、而是在为子罗而歌而舞!

    褒姒蓦地站了起来,伸开双臂,仰头向天,发出高亢激越的呼唤声:“啊——咿哟——啊——哟——啊儿哟——”

    在场内死寂、场外目瞪口呆的同时,褒姒突然甩肩弄臀,疯狂地扭舞起来!明珍明晶把乐器往地上一扔,八个侍女围着褒姒也甩肩弄臀,疯狂地扭舞起来!

    褒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狂欢劲舞开始了!

    几乎与此同时,乐工们一起出动,奏出山崩海啸般的疯狂乐音。舞蹈方阵也欢呼

    呐喊着,飞奔起来,以褒姒圆心,形成一圈圈疯狂舞浪!乐工们也呼喊着奔到场中央,成为最外一圈,也甩肩弄臀,疯狂地吹拉弹奏着!所有的表演者都成了舞蹈者,所有的舞蹈者都发出气势磅礴的嗨嗨声!

    天哪,国人们目瞪口呆!天哪,士兵们目瞪口呆!天哪,褒侯目瞪口呆!天哪,整个高台上的统治阶层目瞪口呆!

    哇,这是什么舞啊?怎么从来没见过啊?不管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它决不是用来祭神敬祖的优雅的宫廷之舞!既然不是,那它只能被称作野蛮!

    如此庄严神圣的场合,竟采用如此原始、如此粗厉,如此违背宫廷之雅的乡野娱乐形式!

    褒侯面色凝重,太子两腿直抖,双眼发光,大巫师和乐师瞥了瞥褒侯的脸,如坐针毡,其他官员们都低声议论起来。

    场上,所有的嗨嗨声忽然都汇成了整齐划一的朗诵声:“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田野。田野柔兮,以孕禾苗。五谷壮壮,褒国强强。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小溪。舟楫河湖,鱼鸟翻飞。百兽奔奔,褒国蒸蒸。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林草。风吹大野,牛羊渺渺。百畜田田,褒人欢欢。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褒人。无灾无忧,无患无伤。福佑褒土,康健长长!”

    海啸般的欢呼从场外冲天而起,国人们叫喊起来,也学着甩肩弄臀起来,一时人人都渴望以迷狂的方式迎接雨师的到来。不见有谁号召,突然间,场外的国人们都疯狂地往场内冲去。士兵们如临大敌,横着枪戟阻拦。国人们整齐地叫喊着,请求着,步步紧逼。不少人溜进去了,立即加入公主率领的狂欢劲舞。没有冲进去的,又掀起了新一轮进攻。而场上的舞蹈和吟诵,正一浪高过一浪……

    唰的一声,褒侯站起来了,太子站起来了,三公六卿站起来了,大巫师和乐师,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了……褒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望着场上。

    这当儿,子罗急急跑上台,跪在褒侯面前:“启禀主上,国人纷纷要求到场上参与乐舞,共迎雨师,声势太猛,兵士们快顶不住了!”

    褒侯拈着胡须,沉吟不语。只见太子在褒侯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褒侯露出了笑容,对子罗道:“传寡人之令,准予国人上场乐舞,但须保证秩序,不得闹出什么乱子来!”

    “是!”子罗磕了个头,飞奔而去。

    子罗一去,褒侯便冷冷地转过头来,大巫师和乐师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褒侯面前。

    乐师抖抖索索地说道:“启,启禀主上,奴,奴才该死,奴才不该让迎神乐舞,在最,最后一幕,中,违背中庸礼仪,致使,风狂雨乱,迷失本性,伤风败俗,损害主上多年教化之功。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乐师说着一边磕头,一边猛扇自己耳光。

    褒侯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相比之下,大巫师的口气稳重多了:“启禀国君,本次乐舞事实上全由公主策划,前面几幕无可厚非,这最后一场,奴才在彩排时也看了,当时就不大同意。但公主执意要上,说是狂欢一起,天地摇撼,诸神通感,必纷纷而下,混迹乐舞,舞之蹈之,乐之受之,则褒人所求,神必允之。奴才见公主说得新奇,私下占了一卦,大吉,便顺了公主之意。只是未及禀告主上,使主上生气。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大巫师说完磕头不止。

    褒侯捋着胡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两位爱卿,寡人有过责怪你们么?”

    大巫师乐师愣住了,面面相觑,又惊又喜。

    褒侯温和道:“两位爱卿起来吧,不要挡住寡人的视线了。”

    大巫师两人慌忙起身,站到一边,兀自还在瑟瑟发抖,他们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国君的心理结构到底是怎样搭建起来的。

    于是褒侯率领惊魂稍定的臣子们又欣赏起场上的乐舞来。

    场上,密密麻麻扭动的人群,早已汇成了狂欢的海洋。音乐声,欢呼声,歌声,朗诵声,拍手踢踏声,此起彼伏。就是场边高度警惕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地晃起双腿来。在统治阶层肃立的高台上,几个内侍偷偷地和着场上的节奏抖起了身躯。这当儿,国君虽然面无表情,可是看见太子满脸的笑容,官员们也都大胆地放松起来。

    只有子罗,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西北的角落里,望着因绝望而狂欢的人群。他只是望着,望着,一抹忧郁的沉思,轻翔在眼里的湖泊深处……

    他在寻找褒姒的身影。公主已深深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高台上,褒侯再一次现出了笑容。他向太子笑道:“象儿,原来你妹妹还有这等天赋,奇怪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呵。”

    太子笑道:“父侯忙于国事,哪能面面俱到呢?”

    褒侯沉吟道:“桑儿说过,要把雨师请下天来一起跳舞,只是不知这番场景,能否带来奇迹?”

    太子笑道:“启禀父侯,孩儿若是雨师,一定早下来和褒人一起狂舞了。”

    褒侯呵呵一笑:“你现在就可以上场了。”

    太子立即肃容道:“儿臣不敢!”

    褒侯点点头,父子俩又一起望着场上。

    这时狂欢的人群,一起手拉着手,摇舞着唱起褒姒作的歌来:“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田野。田野柔兮,以孕禾苗。五谷壮壮,褒国强强。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小溪。舟楫河湖,鱼鸟翻飞。百兽奔奔,褒国蒸蒸。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林草。风吹大野,牛羊渺渺。百畜田田,褒人欢欢。雨师降我,与我同乐。乐成雨兮,以化褒人。无灾无忧,无患无伤。福佑褒土,康健长长!”

    褒侯回头向众卿笑道:“你们听听,这歌唱得多好!寡人深信,雨师已经降临褒国,正和褒人一起乐舞,只不过因为太激动了,忘了带雨了,哈哈哈。”

    台上其他人都被国君逗乐了,都争先哈哈大笑起来。

    因着这歌声所表现的完美理想和对褒国的辉煌祝福,高台上,褒侯也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不用说,太子、大巫师、乐师、三公六卿也都跟着国君哼了起来。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歌唱,这是整个国家的歌声。

    这是民众的呼唤,是冲破绝望、屹立信心的希望和祈祷。

    深沉的情感直上如烟,要融入高空中那隐藏着爱的无限的深邃……啊,在为祖国而写的歌声中,也寄托着我自己某种秘密的期待!摇舞而歌的人群中,褒姒仰望天空,泪水不住地倾流……

    她在寻找子罗的眼睛。

    他也在捕捉她的目光。

    她找到了。

    他也找到了。

    他们的目光深深地交融在一起。

    在深沉的爱恋,在苦痛的柔情,在无奈的抗争,在个人和国家的幸福与冲突之中,他们的目光深深地交融在一起了……

    风,从天边某一个洞穴踱了出来,伸伸懒腰,猛地飞驰起来,掠过众多的国度,来到了褒国上空……冷飕飕的惬意,使褒侯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他抬起头来,望起了天空。

    更多的风来了,吹着山,吹着汉水,吹着焦渴的土地,吹着狂欢的人群,吹着宏大的歌声,吹着子罗越来越忧郁的面容,吹着褒姒凝然含泪的眼眸,吹着苦难,也吹着无休无止的斗争……

    在这满怀深情的风的背后,仿佛雨也快要来了。

    真的,在这场震撼心魄的雨师乐舞结束之后,天气,更明显地湿热起来了。路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吃蚊虫的鸟飞得更低了,屋内的地板也吭哧吭哧地出汗了——越来越多的迹象显示,雨师已经愉快地接受了褒人的奉献和邀请他访问褒国的乐舞。是啊,这可是褒姒公主亲自主持、策划、制作并参与的乐舞啊!再高傲无情的神灵,怎能忍心对我们的公主摆出一副冷寒的面孔呢?她是那样美丽,那样善良,那样勇于牺牲自己,那样多情又多才……

    当晚,当褒姒累得趴在床上休息、其他侍女也东倒西歪的时候,褒侯夫妇和太子破天荒地一起看望来了,还专门带了一些好吃的来。褒侯头一遭夸奖了八大侍女,每人特地赏赐了一块糕点,便叫她们都出去了。在慰问过公主之后,褒侯还是毫不客气地要求公主以后再不能编,更不能跳那种乡野之舞了。要知道,那可是褒族人在部落时代也没跳过的舞呵。

    “桑儿,你贵为公主,言行举止,自有宫廷的一套礼仪。你今天的表现,国人都知道了,尽管是为了国家,朝中和族内也多有批评。父侯是爱怜你的,私下里也是支持你的,不过还是希望你以后再不可跳这样的舞了,不然,父侯又怎么去教化全国呢?”

    褒姒听了,沉默了一会,还是连连点头答应了。

    苏姬则拉着女儿的手惊呼道:“吓,幸亏我今天没去看,否则会昏厥不可。女孩子家,跳那种疯子舞,不把小腰扭断,那才怪呢!再说,要是臀部出了什么闪失,将来怎么生孩子啊?”

    褒姒啃着糕点,咯咯地笑了起来。

    褒象却悄悄地在妹妹耳边问道:“好妹妹,你这舞是跟谁学的?简直像魔鬼,我都想跳!”

    “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褒姒贴着兄长的耳朵说道,“有空我教你,不过你肯定学不会的。”

    褒象傲然道:“当然,太子是不会跳那种舞的!”

    褒侯笑道:“你们在叽咕什么?看你们乐成那个样子。”

    褒象赶紧笑道:“没什么,我只是问妹妹以后还敢不敢跳那种乱舞。”

    褒姒抹了抹嘴边的油面沫,大大咧咧地说道:“我不会跳了,有个神托梦告诉我说,那舞要是跳多了,胆子就会越来越大,骨骼也越来越粗,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男人的,不跳啦不跳啦。”

    褒侯夫妇和太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苏姬爱怜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笑道:“看你现在这个样啊,已经跟男孩儿差不多了。”

    一家人又笑了一阵,褒侯夫妇和太子便起身离去。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躺在床上的褒姒忽然叫了一声:“等等!”

    褒侯夫妇和太子都转过头来。

    褒姒侧着头,灿烂地一笑,轻声道:“马上就要下雨了,父侯,娘,你们信吗?”

    公主那美丽而神秘的笑容使褒侯夫妇一愣,面面相觑,刹那间,他们猛然想起了,十九年前,当他们看见才几个月大的小褒姒躺在桑树枝叶所做的小床上漂流在褒水上时,她也是这么向他们灿烂而神秘地一笑,正是这笑容才促使褒侯夫妇作出收养她的决定的。十九年来,她给他们,同时也给整个褒国带来了欢乐和希望。此时此刻,她的笑容还能给他们带来好运吗?

    一定会的!

    “我们信!”褒侯夫妇微笑着点点头。

    “要是还不下,就罚你再跳一百次今天的乐舞!”褒象故意恶狠狠地说道。

    “我愿意,愿意一直不停地跳,”褒姒的笑容更加辉煌灿烂,“直到大雨来临,浇灌父侯的国土。”

    七天后,褒姒的话应验了。那一天清晨,当褒国人起床出门一望,都禁不住欢呼起来。仿佛全宇宙的乌云,都聚会在褒国上空——云块是那样多,那样大,那样浓,那样厚,压得是那样低,显然携带的雨水无比充足。几乎没有风。天空黑暗得令人激动,只在天边透出一带光亮,显然,那是为了照亮雨师干活而点燃的烛光。烛光也照耀着一个国家的渴望。这个国家肃立着,等待着,渴望着。山,向天空伸出了臂膀,张大口,渴望着;枯瘦的汉水,也像巨龙一样努力挺起了身子,渴望着;干裂的井田渴望着;圣湖渴望着;残存的林木渴望着;褒城渴望着;所有的城邑和乡村,所有的贵族、农夫,所有幸存的牲畜,都抬起头来,渴望着;在褒城,国人们都向天空静静地伸出手,张着嘴,喃喃地渴望着……接着,起风了,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奔突在天地之间。闪电,突然欢笑着撕裂了天空,它的鬼脸扮得还是那样完美逗人。天边,传来了威武的雷声。来了,来了,当褒姒被欢叫的侍女连拉带拽地拖到院子里的那一刻,第一声惊雷,便在褒城上空,在褒姒长发飘飘的上空,火焰般地喷发了,如此亲切,如此雄浑,如此伟大,如此无边无际,如此辉煌灿烂!刹那间,斗大的雨点,乱珠般地撒将下来,转眼滂沱!

    啊,雨师来了!雨师来了!

    啊,生命来了!生命来了!

    希望也来了!幸福也来了!

    大闪电,大风,大雷,大雨,连同色彩、声响、动作、情感,雄奇地交织成一体,组成一副伟大的、生机勃勃的图景!

    久违了,大自然粗暴的温情!久违了,生命的源泉!笑容因你开绽,钟鼓因你而鸣,歌声因你而起,舞姿因你而旋,希望因你变大变美,信心因你更加鼓胀,辛劳因你快乐,奋斗因你生生不息!

    田野里,大路上,巷道里,庭院间,广场上,汉水边,山林中——在霹雳下,在大雨中,密密麻麻的褒国人,欢呼着,飞旋着,歌舞着,呐喊着。

    许多人仰着头,伸手向天,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甘露;许多人兴奋得脱掉了衣服;许多互不相识的人,胜利般地拥抱在一起!

    褒姒和侍女们也欢笑着飞旋,像春天归来的燕子欢笑着,像耀眼的光团飞旋着;她们旋转着,飞出了宫廷,飞到褒城的大街小巷,和国人们一起聚舞,再次甩肩弄臀,再次**欢笑,再次歌吟,再次狂欢劲舞!

    而此时此刻,在供奉列祖列宗的的庙堂里,在庄严肃穆的乐音中,褒侯带着太子,虔诚地跪在祖先的神位前,敬奉供品,烧香磕头,把喜悦的消息禀告先祖,语声激颤地感谢祖宗在天之灵的秘密佑护。

    与往常的临时祭拜不一样的是,这次祭拜时,门,大开着,好让子孙看见从天而降的大雨,好让子孙领受祖先显现的神恩……

    自此以后,直到褒姒失去笑容,远嫁幽王,直到犬戎攻占镐京,太子多蒙带走褒姒,直到那个为了这场生命之雨而创造了褒国历史上最神奇的乐舞并永远为国人所怀念的捡来的公主,一个终生追求真爱和自由的年轻女子,在北方的草原上面向故国的方向抚琴而亡——褒国,她,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场大雨使褒国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不久,褒人又欢天喜地地迎来了彤国的公主,来做太子褒象的夫人,褒国未来的国母。

    彤国在终南山以北,镐京以东,骊山附近,渭水之滨,是一个小小侯国。国虽弱小,却慷慨好施。褒国遭受可怕的旱灾,彤国第一个伸手援助,送来大批粮食,褒人早就感激不尽。两年前,褒侯曾带太子访问过彤国,彤侯见褒象丰神俊朗,礼数周到,年纪轻轻,谈吐却稳重不凡,心下着实喜爱。在粮食援助之后,就提出要把公主嫁与褒象,两国通婚永好。褒象自是瞧不起小国(虽然褒国也是个小国),心下不太情意。父子俩又从密柜里拿出天下诸侯形势图,摆在桌上,指指点点,议论了整整一个通宵,在共同得出一个有利的结论之后,就双双同意了彤国国君的请求。于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日子,褒国的迎亲队伍把彤国的公主,连同一笔惊人的嫁妆,一起接到了褒城。

    当晚举行了盛大的欢宴,包括子罗在内的文武百官一起出席。苏姬带着褒姒也短短地到了场。彤国公主拜了公公婆婆,象征性地和官员们见过之后,就在一群侍女的围绕中袅袅地走了。在彤国公主手持酒杯接受百官祝福的时候,褒姒目不转睛地望着子罗,目光中带着热烈、疑问和催促。子罗连忙避开了。席间歌舞不断,褒象在臣子们的祝贺声中连连喝酒。大约这种酒肉场合是不适宜女人的,所以褒姒和苏姬呆了一会便走了。褒姒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望子罗,只见他正和一个同僚猜拳行令,手势夸张而热乎,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离去。褒姒叹了口气,在苏姬的催促下一起到东宫去看望新来的嫂子去了。

    彤国公主名叫曼铃,才十七岁。名虽美妙,长相却实在平庸,单是宽大的虎形嘴唇就吓你一跳,更不用说她带来的三个贴身侍女了。她呆呆地看了褒姒好半天,用手指了指褒姒,又指了指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道:“彤国公主,没有褒国公主漂亮。”

    她嗓音粗哑,听起来像鸭子叫。苏姬悄悄地皱了皱眉。

    褒姒拉着曼铃的手,笑道:“嫂子,你现在不是彤国公主了,是褒国的东宫娘娘,褒人未来的国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哟。”

    曼铃不屑地哼了一声:“彤国公主总不会在你们这里担水劈柴吧?”

    “当然不会,那都是奴才的事!”苏姬不悦地答道,“你只要学会怎样母仪天下就足够了。”

    曼铃惊奇地望着苏姬,嘿嘿一笑,喃喃道:“母仪天下?母仪天下?我才十七岁呵。”

    说完彤国公主就低头绞着衣角,不吭声了。

    苏姬见此,更加不悦,稀稀拉拉地嘱咐了几句,就起身离去了。半路上,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姬忽然气呼呼地说道:“一个又丑又笨的丫头,什么都不懂,亏那个彤国还靠着周王室,什么礼都没了,这天下看来真的要变了。你父侯糊涂也罢,想不到太子也跟着一起混帐!真不知他们是怎么答应这门亲事的!等着瞧吧,看你哥哥怎么跟这个傻公主过日子!”

    褒姒劝慰道:“娘不要生气,我想父侯兄长答应这门亲事,一定有他们的考虑。彤国对我们有恩,我们要对曼铃公主好才对。孩儿以为,人丑一点,笨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心好。我看嫂子心直口快,心眼错不了。只是年纪太小,有些懵懵懂懂,娘要多多**才是,万万不可灰心。”

    苏姬听了,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她叹了口气,道:“要是我的接班人像你这样聪明懂事,那就好了。”

    褒姒笑道:“娘怎么想到接班人了?娘一定要活一百岁的。”

    苏姬哈哈笑道:“好,听你的话,活一百岁,做个老不死的妖精。”

    母女俩都快活地大笑起来。

    但褒姒万万没想到,曼铃公主除了话不多、性格有些阴郁之外,居然脾气还很暴躁,常常为一点小事大发肝火,用笤帚将奴婢们打来骂去,活像一个乡野村妇。褒姒第一次看见她那如脱缰之马、什么都豁出去的凶狠模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叫母女俩更吃惊的是,太子褒象居然不以为意,而且和曼铃公主的关系还不错!三个女人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在褒象乐呵呵的背后真正隐藏的奥秘是什么。不久,彤国再次出借一批粮食牲畜,以资助褒国灾后重建。只有在这时候,褒象才会仰望星空,深深地自我惊叹起来——他褒象才是天下真正伟大的男人,为了伟大的事业敢于牺牲自己的尊严和幸福!

    除此之外,曼铃公主的心眼的确是很不错的。在心情好的时候,她会亲自烤一个香喷喷的烧饼,欢天喜地地拿来给苏姬和褒姒品尝。母女俩无奈,只好吃了起来。嗬,味道还真不错!苏姬点点头,对其孝心表示嘉奖。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嫂子满脸开心的样子,褒姒也赞不绝口。等曼铃公主一走,苏姬立马将烧饼往地上一扔,又骂起彤国的无礼来。

    开初曼铃公主常到褒姒的居处来玩,褒姒也热情欢迎,但不久就再也受不了啦。这位小嫂嫂要是呆症发作,她可以一动不动地在一个角落里坐半天,叫你心惊胆战,老担心她会上吊自杀。要是兴奋症一发作,对不起,那就更惨了。她会一声不吭地翻来倒去,把公主的大小房间悄悄地弄得乱七八糟,然后诡笑着偷偷离去。这下可惹恼了八个侍女,明珍斗胆和东宫娘娘吵了起来。曼铃公主二话不说,当即就给了明珍一耳光。这耳光犹如打在褒姒脸上,褒姒大怒,立即下达逐客令。彤国公主第一次看见褒国公主发火,吓得落荒而逃,自此以后就几乎不敢再来了,大部分时间就坐在自己寝宫里发呆,要不就拿着笤帚故意把侍女们追得哇哇乱叫,要不就溜到集市上瞎转着狂买一气,要不就缠着褒象要骑马打猎……褒象开初觉得夫人十分有趣,后来就再也受不了啦,索性就不大理她了。苏姬见褒国未来的国母如此不成体统,怎么苦口婆心的教育也难改其本性,便壮着胆子建议褒侯可否将彤国公主遣送回去,话一出口,就遭到褒侯父子的坚决拒绝。褒侯反而训起夫人来,说她没有尽到国母兼长辈的教化之责。苏姬便找女儿诉苦,褒姒这才明白母亲的苦恼,自己也为褒国的未来担忧起来。

    但更让她担忧的,还是自己和子罗的命运。在褒象和曼铃成婚的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听着宫里的喜庆音乐和褒城里国人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含泪呼唤子罗的名字,呼唤他勇敢行动,早日向父侯提亲,吹吹打打地把自己迎娶回家。想起在喜宴上,他故意避开自己的目光,她心里又冷又慌,免不了又是一番胡乱猜测,欲打发明珍前去探问,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忍住了。唉,还是绝对地信任他吧,就等他自己履行自己的诺言吧。即使我和他以微弱之躯一起抗争,难道美好的命运就会因此而感动得飞落到自己手中吗?这个世界自有它的规律,它决不会因为某个人或某个群体的情感需求而会作出什么改变。

    就在褒姒彷徨哀叹的时候,从子罗的故乡来人了。这是宋国国君专门派来祝贺褒国太子新婚的使臣。显然,他们来晚了,但他们受到的接待却非常隆重。在褒国旱灾期间,宋国也出手大方,不远千里送来谷物。此次祝贺,虽姗姗来迟,却更加令人感动。这次宋使在拜见褒侯的时候,忽然提出一个奇特的要求:希望能见流落到此的宋国子民子罗一面。他解释道,宋侯已听说有个宋国人在褒国三军里担任军尉要职,武艺非凡,军功赫赫,特命他务必亲自探望一下,以表慰问,别无他意。褒侯听了,沉吟半晌,最终还是命人叫来子罗,就在朝中和宋使见了。太子得知,匆匆赶来。当着褒侯和太子的面,宋使盛赞褒侯用人唯才是举,不分亲疏国别,胸怀广大,让人钦佩,并希望子罗要为褒国尽心效力,以报褒侯知遇之恩,不要丢了宋人脸面云云。褒侯和太子听了,倒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起来。当晚在招待宋使的宴会上,褒侯特命子罗坐在宋使身边作陪。席间,在太子有意无意的瞥视下,宋使只和子罗简单地聊过几句。为助兴,大司马亲自摇动铃铎,叫子罗表演了一套剑舞。子罗舞到极致,索性施展起剑术来。但见剑花成雾,寒气飕飕,人与光都融为一体了,直看得褒侯父子和文武百官连连咋舌。表演完毕,大家争相向子罗敬酒,喧闹中,谁也没注意到从宋使的嘴角,“嗤”的发出了一声诡秘的冷笑。

    诡秘的宋使万万没想到,年轻的褒国太子比他更狡猾。在离开褒城前一天的夜里,宋使悄悄来到军营,幽灵般地钻进了子罗的营帐。他万万没想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太子派出的密探盯个一清二楚。不过这一次,太子也犯了个自以为是的严重失误,他只顾提防宋使挖走子罗,因而只监视其行动,而没有监听和子罗的秘密谈话,否则,就在当天夜里,褒国的历史很可能会以另一种面貌出现……

    在褒人依依惜别宋国的友好使节后,太子立即旋风般地出现在褒侯面前。得知宋使做了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秘密活动后,褒侯拈着胡须,沉吟道:“子罗毕竟是宋国人,宋侯一旦施恩,很可能就会回他自己的国家效力的。”

    太子不以为然道:“如果是这样,子罗也不会做乞丐,到处找主人了。我了解子罗,他是个重情义、知恩图报的人。只要对他恩遇隆重,极力拉拢,他一定会甘愿为父侯所用。如果他实在要走,就,咔嚓——”

    褒象说到这里,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胡来。”褒侯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褒象冷笑一声:“父侯真是糊涂!宁愿杀了他,也不能为别国所用,否则将来定成褒国大患!”

    “依太子所见,怎样才能留住这个三军大将才,为寡人所用呢?”褒侯瘫痪般地斜靠在椅背上,睁了睁两道单眼皮。

    褒象背负双手,胸有成竹地踱来踱去,看上去他才是褒国真正的国君似的。

    但听得他不急不缓地说道:“依其军功,赐予重金,使其明白可与褒国国君同享富贵;赐予美人,助其早日成家,暗中控制其妻儿,使其别无选择,只有死心塌地;如此恩威并用,不要说一个子罗,就是一万个,也逃不出我们父子的掌心!”

    “哈哈哈——”褒侯听了,起身呵呵大笑,“你不提起,寡人倒忘了,子罗曾以寸功未立,拒绝寡人赐给他美人。如今他平定叛乱,击退羌敌,可谓功勋卓著。寡人明日就宣他上殿,单独对他另行封赏。哼,这回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褒侯得意地拈着胡须,惬意地大笑起来。

    “不,是看他往哪儿跑?”褒象恶狠狠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父子俩一齐得意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清晨,天下着蒙蒙小雨,褒侯父子在宫中密室里召见了子罗。简单地询问过军队训练情况后,褒侯一拍手,一道看不见的门忽然打开了,四个内侍捧着贝币、铜币及其他珍贵财物出现了,一一呈在子罗面前。子罗愕然。

    “子罗军尉,这是寡人对你的额外奖赏,希望你脚踏实地,尽心尽职,再立新功。”

    子罗下跪,磕头道:“主上,子罗受之有愧。”

    太子道:“子罗,你一定要接受,这是国君的一番心意。”

    子罗恭肃道:“是,殿下!”说完又向褒侯磕头道:“谢主隆恩,臣一定恪尽职守,为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褒侯拈着胡须,很是受用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方才命子罗平身就座。接着,褒侯又关切地询问子罗个人的生活状况。

    褒侯哈哈大笑:“年轻人精力充沛,老过单身生活,不是刻意与自己为难吗?这样下去,恐怕会出毛病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寡人很乐意替你逝去的父母为你主婚。你也曾经答应过寡人,一俟立下大功,就成家。如今全国都在称颂你的军功,你也该履行你成家的诺言了吧。”

    子罗道:“多谢国君关心,眼下子罗的确在考虑个人之事。”

    褒侯一听,立即眯着细眼拉长声音哼道:“太子何在?”

    褒象嘻嘻一笑,拍了拍手,墙上那道看不见的门又打开了,一个美人儿袅袅地飘了出来,一双水波荡漾的眼睛熟练地顾盼子罗,同时秘密地诱人地抖动着蛇一般滑腻的腰肢。

    这时褒侯像父亲般的慈爱:“子罗,你看看,这位女子相貌如何?”

    子罗恭恭敬敬地答道:“国色天香。”

    一旁的太子激动地说道:“子罗,这可是父侯在全国各地专门为你物色的啊。”

    褒侯拈着胡须呵呵大笑:“子罗军尉,你要是喜欢,从今天起,这个美人儿就是你的人了。待大巫师测个吉日,寡人亲自为你们完婚。”

    子罗脸色发白,慌忙跪下:“多谢主上厚爱,只是卑职心中已经,已经……”

    子罗吞吞吐吐,低头不语。

    褒侯冷冷道:“军尉但说无妨。”

    子罗瞥了一眼那个还在笑盈盈地顾盼生辉的美人儿,又低头不语。

    太子又拍了拍手,美人儿走向墙壁,眨眼间消失了,看上去她的命运就好像一个偷跑到人间来好奇的幽魂一般,人类不经意的一个带点流气的手势,就把她吓得逃回了冥府。

    一时房间里沉默有顷。

    褒侯温和道:“子罗军尉,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寡人替你做主。”

    子罗缓缓道:“卑职心中惶恐,不敢说。”

    褒侯沉声道:“有寡人为你撑腰,怕什么!快说!”

    子罗道:“但请主上赐卑职无罪,并且不要发怒,卑职才敢说。”

    褒侯和太子狐疑地对望了一眼,太子悄悄做了个果断的手势。

    褒侯呵呵大笑道:“寡人是一国之君,自然胸怀广大。好吧,寡人答应你,不管你说什么,你都无罪,而且,寡人也决不生气,一直笑嘻嘻的。说吧,军尉。”

    子罗恭整严肃地叩了三个头,缓缓道:“卑职请求主上将公主许配子罗。”

    褒侯怀疑听错了,一叠连声地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啥?你再说一遍!”

    子罗一字一句地说道:“卑职请求主上将褒姒公主许配子罗!”

    子罗说罢,叩头不止。

    此言一出,褒侯和太子俱是一脸震惊,互相直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的沉默之后,褒侯爆发出大笑声,这笑声因为惊奇而充满了无比的快活。笑声很长,很广大,的确是国君的气派。子罗跪在地上,低着头,在笑声中微微颤抖。褒侯笑毕,呼的起身,椅子被衣角一带,倒在地上,发出吓人的声音。褒侯走到子罗跟前,语气平静而冷酷:“公主何等身躯,平民岂敢请配!”说罢拂袖而去。子罗拜伏于地,久久无语,直到太子将他拉起,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早已冷汗淋漓,泪流满面,咬得嘴角流血。

    太子一边为子罗擦血,一边低声埋怨道:“兄长,你也太急了,不该自己提出要做驸马,单单这个请求,就可以给你安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你喜欢公主,怎么不对我说呀?由我去做父侯的工作,应该还是有点希望的嘛。”

    子罗苦笑不已:“多谢殿下,子罗是个武人,哪里考虑得这么多。”

    太子笑道:“想不到兄长对小弟的妹妹还有好感,不知大哥什么时候看上公主的?”

    子罗道:“实不相瞒,自见到公主第一眼的时候,就情不自禁了。”

    太子愣了一下,飞快地笑了笑,接着露出沉思的样子:“第一眼?应该是去年春天,比武台上吧?这么说,大哥对公主的情意,已经有一年半载了?”

    子罗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双泪滚滚,不再言语。

    太子忙道:“兄长放心,为弟也很希望公主能与大哥结为百年之好,待小弟劝慰父侯,一有好消息,就通知兄长。”

    子罗感激涕零,双膝跪下。太子连忙扶起。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他拉着太子的双手,哽咽难语。

    “能做子罗英雄的兄弟,是褒国太子的福分!”太子的嗓音无比动人。

    子罗感动地望着这位秘密结拜、只在私下场合才称兄道弟的结拜兄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对方的手,含着泪嘿嘿地笑着。

    褒象道:“大哥,别灰心,我送你出去。不过主上赐给你的这些东西,你一定要接受,而且要高高兴兴地接受,不然,主上会更生气的。”

    子罗赶紧笑道:“当然,臣子不接受主上的赏赐,就是造反了。”

    太子便命人捧了子罗的赏赐,一起走出密室,走出了雨中阴暗的大殿。子罗的侍卫接过装满财物的匣子。一个侍卫撑着伞,遮在子罗头上,子罗推开了。

    “这雨挺好的,我吹吹。”他心不在焉地说。

    雨中,子罗望着天空,他的神情比天空还阴郁。

    “子罗军尉。”褒象提醒道。

    “是,殿下。”子罗答道。

    子罗便在褒象的陪同下向宫外走去,路过花园的时候,他怔住了,褒象也怔住了。

    褒姒站在花坛前,默默地望着一朵花。明珍和明晶撑着伞,为她遮挡风雨。三个人都寂然地伫立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有几个世纪了。看上去,褒姒就像一尊已经冷凝的雕塑,浑身闪耀着一种动人的空幻的光芒。

    子罗挪动脚步,缓缓往前走去。褒象深刻地盯了子罗一眼,嘴角闪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使了个眼色,几个随从立即围上来,藏住了他的身影。

    子罗的脚步无声无息,显然,他想溜,但可恶的空气早把他的气息传到**所有的感觉里去了。褒姒从忧郁的沉思中转过头来,她看到了子罗。使她忧郁的人儿就在眼前,千万种怨言转眼消逝无形——她望着子罗,露出了深深的微笑。

    啊哟,她竟然没注意到太子兄长就在子罗身边!

    子罗惊慌失措地报以一笑,接着就咬住嘴唇,挪动步伐,依旧往前走。

    褒姒呆呆地望着子罗,笑容僵住了,一阵寒风把它吹走了。

    两人转瞬即逝的表情交流,清清楚楚地印在太子两只鼓凸凸的眼里,他什么都明白了,再也用不着虚情假意地去套结拜兄长的情感史了,突如其来的兴奋,使他顿时喜笑颜开,跳将出来。

    “妹妹,小心着凉啊。”他手一挥,关切地叫了起来。

    褒姒大吃一惊,明珍明晶吓得浑身发抖。怎么,太子也在人群中?哎哟,他居然就站在子罗身边,怎么没看见他?简直不可原谅,这么大一个目标,三个人都没瞧见!

    “奴婢向殿下请安。”明珍明晶赶紧行屈膝礼。

    “哥,你,你也在……你到哪儿去啊?我正想去看父侯和娘的。”

    “哦,是吗?”太子笑嘻嘻的。

    褒姒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太子的几个随从也向公主请安,子罗不得不回转身,带着几个亲兵侍卫来向公主请安。

    “参见公主。”他的声调倒还平静。

    “原来是褒国的武状元,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子罗军尉,真是幸会。”褒姒夸张地笑了起来。

    “承蒙公主夸奖。”子罗拱手道。

    他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下相遇了。褒姒赶紧移开,只见兄长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神色十分温和。这么多男人望着自己,他居然不像往常一样发怒,褒姒不由得疑惑起来。

    “我走了。”她冷若冰霜地说道,转身就往父母寝宫的方向走去。

    “高不可攀哪!”子罗看了看太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太子拍了拍子罗的肩,笑了笑,表示安慰和支持。

    “不劳殿下远送了,卑职这就告辞。”子罗抱拳,声音清朗有力。

    褒象点点头,子罗便带着亲兵大步流星地去了。

    褒姒并没有去父母的寝宫,而是拐了个道,心惊胆战地溜回了自己的寝宫。一进内室,就埋怨起两个马马虎虎的侍女来。

    “你们要是早发现太子,一请安,我就知道太子在了;我知道太子在,也就不会向子罗笑了。这下可好,被太子逮了个正着,要是父侯知道了,我就惨了。”

    “可是太子这回没生气啊,还挺开心的。”明珍道。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明晶道。

    “更奇怪的是——”褒姒喃喃道,“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子罗的眼睛有点发红,嘴角还有血丝。”

    明珍明晶都摇头说没看见。

    明珍安慰道:“公主别担心,那一定是子罗没睡好,外加上火了。”

    褒姒摇摇头,沉思起来:“不,我想子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要知道,太子可是从不送任何官员出宫门外的。”

    她没想到,真正出事的不是子罗,而是她自己。当天晚上,褒侯派人把公主叫到了寝宫,和夫人、儿子一起对褒姒来了个三堂会审。

    原来褒象送走子罗后,转身就将今日所见所闻外加丰富联想都一股脑儿地进呈父侯。褒侯对子罗居然一直暗恋公主甚为恼怒,而精明的太子却判断失误!现在看来,公主和子罗两人很可能一直暗中来往,甚至说不定已经发生了那种事儿……啊哈哟,褒氏宗族的脸往哪儿搁呀?要是传了出去,怎么统治国人呀?怎么面对诸侯的嘲笑呀?父子俩越说越冒汗……褒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太子,气急败坏地叫道:“快,快刀斩乱麻,审问褒姒!”

    褒姒一进厅堂,便听得一声断喝:“跪下!”连面前坐的什么人都没看清,双腿就软软地跪下了。

    “你干的好事!”又传来一声断喝。

    褒姒抬起头来,但见父母并肩坐在太师椅上,神色严厉,甚至带着颤抖。褒象垂手站在下首,面无表情。

    “你可要老实交代啊。”娘的声音很是温和。

    褒姒低头轻轻答道:“孩儿不知做错了什么。”

    褒象笑道:“妹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上午子罗请求父侯把你许配给他。”

    “真的?”褒姒不觉露出了笑容,全然忘了身处险境,神往起来,喃喃道,“他做出决定了,做出决定了。”看上去,她是那样幸福。她轻轻地、傻呼呼地问道:“你们答应他了吗?”不待回答,她又喃喃道:“他无亲无故,怪可怜的,他真的很需要一个家。”

    她是那样幸福,那样真纯;她深情的目光显露出她对他的爱恋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她所表现出来的天真也不由得让人肃然起敬。——褒侯三人面面相觑。

    苏姬和颜悦色地问道:“桑儿,你真的很喜欢子罗?”

    褒姒望着慈祥的母亲,坚定地回答:“是的,女儿喜欢。”

    “你们来往多久了?怎么来往的?”苏姬又是温柔的两问。

    褒姒低头不语。

    见她如此顽固,褒侯快速地吸了一口气,脸一沉,喝道:“从实招来,你和子罗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褒姒吓了一跳,抬头道:“女儿和子罗的确有过一点私下交往,是女儿主动找他的。女儿只是为他弹琴唱歌,他为女儿表演剑术而已,就这些,别的什么也没有。”

    “你敢发誓就这些么?”苏姬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女儿发誓,女儿若是做了什么越轨之事,天打雷劈,死得无影无踪!”褒姒的语气斩钉截铁。

    “哦。”褒侯夫妇互相望了望,脸色顿时缓和多了。

    褒侯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拈须缓缓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是天理,又是祖宗之法,何况你还是公主之身!怎能凭一时冲动,随意胡来?竟敢背着父母与人私下定情,可谓胆大包天,目无礼法,罪孽深重。寡人若是答应你,就等于向这种违礼乱法的行为投降,如何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交代?况且子罗一介平民,出身卑贱,又怎能高攀王侯血统?公主之身,只能配与其他王侯贵胄,这才门当户对,顺应民心,皆大欢喜。所以你和子罗之事,寡人是决不会应允的!从今以后,你和子罗断绝一切联系,不得有任何往来,否则一经发现,宗法伺候!”

    褒姒大惊失色,立即跪步前行,抱住褒侯双腿,哭求道:“父侯,父侯,求求您成全女儿的心愿吧!女儿只有和子罗结合,才会有幸福的!您总不会忍心叫女儿痛苦一辈子吧?”

    褒侯哼了一声,冷冷地望着褒姒,鹰隼般一动不动。褒姒从未见过父侯露出这样可怕的目光,一时呆住了,竟忘了继续哀求,手一松,褒侯乘机抽身退步,又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绝望的褒姒又跪步奔到母亲膝前,抱着母亲的双腿哀求:“娘,娘,求求您了,只有您才能救女儿了!看在您爱女儿的份上,您就帮帮女儿吧。”

    苏姬像被狂风吹断的树木一样,低头不语。褒姒拼命摇撼着她,她还是不抬头,任凭女儿哭喊摇晃,仿佛突然死了一般。她低垂着,像风中的杨柳,浑身发出嘎嘎欲断声。

    无助的褒姒回过头来,看见褒象正往门口走去,不由得凄惨地喊了一声:“哥哥——”褒象停住脚步。褒姒像爬虫一样,又膝行至褒象身后,抱住褒象的双腿哭求道:“哥哥,你是妹妹唯一的希望了。你只有我这一个妹妹,你从小就很疼我的,什么事都顺着我,都帮我。妹妹知道,父侯最爱听你的话了,何况,你和子罗还是好朋友。求求你,最后一次帮帮妹妹吧,劝劝父侯,成全妹妹和子罗的共同一生!”

    褒象并不回头,他的声音就好像寒风从遥远的洞穴吹来:“妹妹,你是公主,我是太子,你我只能首先服从褒族和整个侯国的利益,其次才能谈个人的幸福。父侯对你的婚姻早有安排,兄长即使苦劝,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褒姒木然地松开手,褒象头也不回地走了。

    刹那间,她明白了,褒象为什么娶一个丑陋的、还有些疯疯癫癫的彤国公主来做夫人!啊,为了褒族和整个侯国的幸福,他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年轻的褒国太子是多么勇敢和崇高啊!

    长发散乱地披拂在褒姒脸上,遮盖了她泪水滂沱的眼睛。原来她的命运早就被决定了!她和子罗的故事就要终结了!想想一个人,生来竟不能自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荒谬、更残忍、更让人悲愤的事了!想想她从前的快乐和笑声,是多么可笑,多么苍白啊!她竟然在一种虚假的宠爱中,在一种可怕的势力囚禁中度过了开开心心的十九年!原来从前的欢乐只是为了今日的哀痛啊!原来从前的成长只是为了今日的埋葬啊!啊呀呀,可怕的过去呀!荒谬的过去呀!鲜花环绕的坟茔呀!

    无数彻底否定过去的念头,像一队队发现腐尸的乌鸦,尖叫着冲击她的一瞬又一瞬。她跪在那里,寂然不动,连“颤抖”的精灵也不再光顾她了;她已化成一尊冷凝的雕塑,在死亡的思想中熊熊燃烧。

    仿佛几个百年过去了,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抚在她肩上,一个悲哀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桑儿,起来吧。”

    这是母亲的手,母亲的声音,多么温暖,有如苏醒的人间。褒姒回转头来,呆呆地看着母亲,她看了好半天,才猛地扑到她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

    苏姬紧搂着女儿,轻拍着她的背,也是泪水盈盈。

    苏姬喃喃道:“平民的女儿就像一件炊具,王侯的女儿就像一件上等的礼品。对不起,桑儿,娘救不了你啊,你就认了吧。你看看,娘不也是这样从苏国过来的吗?现在不也是挺好的吗?只要你学会接受,就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褒姒愣住了,吃惊地望着娘,道:“娘,难道,难道你也是被迫……”

    苏姬苦笑着点点头:“是啊,我当初和你一样,也是爱上本国一个平民青年,不过是个商人的儿子。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的。我嫁往褒城的那一天,他自杀了。我是后来才听说的。他太认真了,太傻了。他怎么会知道,我现在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泪水在笑声中哗哗奔流。

    褒姒呆呆地望着母亲,她万万没想到,沉静、温和而知足的国君夫人,竟也有着惊心动魄的爱情往事。她想到了自己的爱,摇了摇头。

    “我永远也不会忘掉他的,”她神往地、坚定地说道,“我要极力争取我的幸福!”

    天真的褒姒哪知道一个宗法礼制政权的残酷性,第二天,她的八个侍女被一股脑地提到褒侯面前受审。幸好没有一个一个分开审问,也幸好褒姒当晚一回到寝宫就向众侍女通盘相告,聪明的明珍抢先“招供”,自言公主和子罗一共只见过五次面,每次都是公主去军营,或相约洗月台上,两人弹歌舞剑,只是互相倾慕对方才华而已,还处在感情的培育阶段,多亏国君发现及时,一段绝对不相称的姻缘就此打住。明珍口齿伶俐,说得眉飞色舞,众侍女随声附和,弄得褒侯和太子也忍不住好笑。父子俩也不想把这事闹大了,就连喝带骂地将众侍女训斥了一番,声称以后若是没看住公主,一律吊死!为了惩罚以往的失责外加增强今后的记性,褒侯还是命人将八个侍女各打了十板子。明珍明晶作为贴身侍女,责任更加重大,因此多挨了五板。一时众侍女惨叫声起。还好,只是皮破血流,都没伤着筋骨,因此还能互相搀扶着一歪一扭地走回去。

    褒姒见众侍女为自己受罚至此,心疼得眼泪直流,赶紧叫大鱼头到大巫师那里取了些草药,敷在众侍女的伤口上。在侍女们养伤的日子里,褒姒哪儿也没去,当然,她再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随便出去了。几个陌生的内侍日夜把守着寝宫的各个出口。她已经被监视了,寸步难行。当她坚决要到宫外大街上散心时,肯定会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内侍紧跟着。享受这种自由简直是受刑,于是她干脆放弃了。每个清晨,她例行公事地向父母问完安后就匆匆回来,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沉思默想,要不就逗逗笼中的鸟儿,或是和侍女们说些闲话解闷。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变着法儿在父母膝下承欢了。她问完安,就推说头痛,需要休息,于是飞也似的逃了出来。一旦褒侯问起她是不是已经想通了,她哈哈大笑,说早就不知道那个叫子罗的军尉是什么人了。

    “你们瞧瞧,我是个乖女儿吧?是天下诸侯最顺从的公主吧?”

    她问完,就学着褒侯的口气自己答道:“哼哼,你从小就是乖女儿哟,你从小就是天下诸侯最顺从的公主哟,不要对自己的美德失去信心哟。哈哈哈。”

    她毕竟才十九岁,这个不稳定的年龄既可以想望一切,又可以很快抛掉一切,于是看上去她好像已经恢复了。褒侯和太子都慢慢放下心来,只有苏姬面对女儿奇特的笑声,露出一丝担忧的目光。

    啊,她在笑声中到底隐藏着什么?

    深夜里,凄风冷雨在窗外呜呜地响,她披衣而起,打开窗户,静静地望着眼前漆黑的世界,那神情仿佛一位夜女王望着失去的王国一般,充满寂寞、哀恨、无助和绝望。

    随着一声低沉而凄厉的啜泣,她脆弱的双肩开始颤抖;她再也控制不住长久压抑的伤痛情怀,蒙着脸哭了起来。

    再没有比被剥夺追求幸福的权利更让人哀恨和绝望的了!

    再没有比不能拥有个人生活的自决权更让人哀恨和绝望的了!

    多少悲剧由此而来!多少奋斗因此而起!

    多少人血花开绽,一朵朵,一代代,漫山遍野,几经修炼,终至结出自由的硕果,成为人类精神文明的中心。

    人类历史运动的真相,似乎就在于此。

    任何一种文明,在初创时期,都是以整体控制的形式出现的。极度低下的生产力,集体生存的巨大压力,自然会产生出一种凌驾一切个体之上的整体性神话力量。在这种可怕力量的保护和压制之下,个人对集体的义务成为首要。只有对集体绝对服从,才能换得对个体生存必不可少的集体的庇护和资源。在周代,政治上的首要特征便是部族统治和家族统治,在这种条件下,哪里还谈得上个人的权利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天生就是男人的附属物,是家族交往的棋盘上一颗随意被摆放的棋子而已!公主的高贵身份,不过是提醒世人这颗棋子要比别的棋子摆放得高一些,因此她和别的平民女子一样,同样没有资格去谈什么追求个人生活的权利,不要说谈,就是想一想也是违礼乱法的,在这一点上,她和明珍明晶等奴隶又有什么区别!

    历史文化中残酷的部分,使本来多姿多彩的生命褪了多少色,遭了多少难!

    但倔强的褒姒公主,还残存着这样一丝希望:希望子罗有足够的勇气,深夜里,突然从寝宫的屋顶飞下,就像那天从洗月台的楼阁上降落一样,二话不说,携她出逃,那么,她将义无反顾,用炭灰涂满脸,扔掉公主这件破衣裳,就像蜕掉腐朽的皮一样,花蛹为蝶,展翅高飞,随他前往,即使流落天涯,沦为乞丐,也心甘情愿,至死不悔!

    但怎样才能把她的坚贞不渝的心声传到子罗那里去呢?她和侍女们的一举一动,通过监视者弯曲的眼珠,转眼就会折射到褒侯眼里。而且,也不知子罗现在怎样了?是否受到褒侯的责罚?会不会已经被关了起来?或者,被赶出了褒城?

    “啊,子罗,子罗,我梦绕魂牵的人儿!

    我的灵魂的伴侣!我的琴声的回音!

    我的眼睛的光明!我的寻觅的丢失!

    我的呼吸的空气!我的长眠的卧塌!

    惟愿今生今世,成为你岁月的一部分!

    惟愿来生来世,还能做你永远的情爱!

    来啊,来啊,

    乘着深情动人的朴素和忧郁之光,

    快从黑夜降落吧,

    快从屋顶降落吧,

    快把我带离——

    带离这虚伪的残忍之地!”

    可怜的公主,她哪里知道,就在她绝望而热切地呼唤子罗的时候,我们的军尉又陷入了怎样的境地呢?

    就在他向褒侯发出致命请求后的第三天,在他冷汗淋漓、坐卧不安之时,太子褒象的马车,乘着袅袅的晨雾,叮叮当当地驶进了军营。

    首先他微笑着带来了好消息:主上已经原谅他的唐突无礼了,嘱咐他不要有任何顾虑,只管好好带兵,至于婚姻大事嘛,国君会亲自安排,包管他满意。接着,太子面露沉痛之色,声称自己为促成子罗心愿,苦劝父侯,无奈国君就是不听,做儿子的也只好诺诺而退;此次前来探望,专表结拜兄弟安慰之意,还望兄长面对现实,坚强挺住,以事业为重,建更大功业云云。

    子罗听了,便感谢国君和太子,接着长叹一声,默默无语。太子见了,便叫子罗休息几天,好好轻松一下,忘掉过去,男人嘛,天生为功业而生,怎能为女人愁长恨短的,那样也太没骨气了!子罗听了,苦笑着连连称是。太子起身,拍了拍子罗的肩,告辞而去。

    最美好的梦被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扼杀了,再坚强的男人也是那样无助。子罗抱着头,呆呆地坐着,头脑一片混乱,绝望的胸腔里,一只黑色的鹰空空地呐喊着:“公主!公主!公主!”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当他抬起头来,便看见对面柜架上摆着的酒罐。粗笨的酒罐发出异样的光芒,像香喷喷的花朵在召唤他,引诱他狂饮。他明白,这些粗笨的酒罐**着充满激情的精灵,不管它们的激情属于快乐还是悲哀,只要打开盖子,它们就会被释放出来,漫天美妙地歌舞,把所有的救命恩人都带往万劫不复的深渊。除了应酬,他平素喝酒不多,但此时此刻,一种**的渴望却驱使着他……他望着酒罐,定定地望着,眼神渐渐疯狂起来。他扑了上去,抱起一罐,打开盖子,仰头咕噜噜地吞了起来。酒的悲愤的瀑布倾泻着,从他的脸顺着脖子和衣裳化成千万条小溪流淌下去,淹没了他的全身,在他心灵的旷野上汇成一条阴郁的大河。大河向空虚的无尽处默默奔流,它是那样宽阔,那样平静,那样惊心动魄,那样令人沉思……

    他一口气喝了好几罐,也摔碎了好几罐,当他踉踉跄跄地提着剑走出房间的时候,士兵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指挥官失去理智的模样。他却长声狂笑,笑声中,他舞起剑来,空幻的步伐像走在梦中一般。他舞着舞着,动作渐渐迟钝,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忽然他停住了,全身颤抖,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士兵们一声欢呼,争抢着把他抬回房间。他就那样躺着,酣睡着,时不时地胡言乱语,在不知名的梦中流下泪来,就这样在阴郁的河流上漂浮着,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来。

    褒侯无情的拒绝彻底粉碎了他的人生计划。几天来,他茫然无绪,平生第一次在死亡之外,体验到了一个堂堂男子的脆弱和无助。在统治者的意志决定人间幸福的时代,他知道他和公主之间再无一切现实的希望了。呵,褒姒怎样了?怎么没有她的消息了?她曾经暗示过一旦他作出决定,她将和他一起斗争。她知道他已经请求褒侯把她许配给他的事吗?她奋起抗争了吗?她受到了责罚吗?她会屈服褒侯的意志么?她会在强大的压力下逐渐忘掉自己么,尤其是当他们给她另找一个如意郎君的时候?

    每每想起心上的人儿,便觉得万千柔情,无以排遣。夕阳西下,他登上洗月台,面对寂寂落日、渺渺汉水和茫茫群山,独自舞起剑来。“汉波烟上逝,花雨剑底生。”他想象着褒姒袅娜而来,又向他抛洒一枝枝野菊花,飘荡着美妙的腰肢,发出动人的笑声,而他,无比欢喜地挥舞青铜剑,为她削出一片片花雨。花雨点点飞落,沾满他全身。他抱剑肃立,低头倾听,想象在他凝然停伫之时,琴声幽然而起。一身白裳的褒姒,倚着栏杆端坐抚琴,向他微笑。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琴剑私语了!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看不见她灿烂的笑容了!他一声长啸,无限的爱恋,广阔的悲伤,像天鹅般直入云天,颤抖着无比渴求的心音:

    “多么爱你清丽的容颜,多么爱你明净的笑容,多么爱你倾倒人世的才情,多么爱你罕有的勇气和美德,多么爱你深情凝望时的忧伤,多么爱你狂欢乐舞时的热烈和自由,多么爱这世间美好的一切,都汇融于你无限风华的一身!”

    就在子罗绝望地倾诉对褒姒公主深沉热切的爱恋之时,褒侯又派人把子罗传到宫中。这次召见只有一个严厉的主题:逼子罗成亲。具体内容是:子罗必须在三天之内,接受褒侯为他选定的美人,再由褒侯委托大司马出面,为子罗主持婚礼,假使子罗再次拒绝,将以逆君之罪判处死刑!

    当子罗失魂落魄地回到军营房间,又要开酒狂饮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须臾,亲兵带进一个头戴圆顶帽、一身童仆打扮的少年,禀道:“长官,这小子吵着要见你,说是长官的远房亲戚。”

    子罗转身一看,不觉一愣,少年好像在哪儿见过,面容十分清秀。少年望着子罗,眨了眨眼睛。子罗心中一动,立即叫亲兵出去,锁上门。

    “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子罗问道。

    少年摘下帽子,哼了一声:“军尉大人,你可真是无情啊,这么快就把我们公主给忘了。”

    “你是——明珍!”子罗一把拉住少年的手,激动地喊道。

    明珍脸红了,挣脱子罗紧握的手。

    子罗道:“对不起。”

    明珍望了望四周的窗户,低声道:“公主派我来问候你。”

    “公主,她怎样了?”

    “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公主哭闹着求主上答应你们的婚事,膝盖都跪烂了,还是没用。主上不但把公主臭骂一通,还把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好打了一顿。现在公主已经被监视起来了,你想见她,哼,除非变鬼!”

    明珍噼噼啪啪地说完,就噘着嘴,扭过头,不理子罗了。

    “明珍好妹妹,求求你了。”子罗绕到明珍面前,连连作揖,讨好道,“公主到底有何吩咐,烦请转告在下,子罗大哥改日一定送个好礼物给明珍妹妹。”

    明珍咯咯地笑了:“公主的吩咐,你敢照做么?”

    子罗笑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珍又冷冷地哼了一声,从衣袖深处摸出一块绢来,递给子罗:“公主给你的。”

    子罗接过绢,展开一看,不觉大惊失色,只见绢上用鲜血写成四句熟悉的诗:“天地广广,自由最尊!与子之奔,可否得兮?”

    “桑妹——”子罗不觉双手发抖,凄然唤道。

    明珍贴着子罗的耳朵悄悄说道:“公主心意已决,求你带她远走高飞。如果你真爱我们公主的话,就赶紧拿定主意,十五月圆之夜,公主在洗月台等你。”

    子罗脸色惨白,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这,这,我,我,我……”

    明珍冷笑道:“军尉大人,你刚才不是在唱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怎么,你害怕啦?我家小姐,连公主都可以不做,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不会连一个女人都不如吧?”

    子罗苦笑道:“明珍妹妹,你不要逼我,我得考虑考虑,至少要周密策划一下,做到万无一失才行啊,否则,不但走不掉,连命也保不住!”

    心直口快的明珍立即答道:“子罗大哥,我错怪你了。”

    子罗将褒姒的血绢小心翼翼地藏好,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明珍十分得意:“我偷了大巫师的迷香。”

    子罗笑了,在明珍的额头上戳了一下:“鬼丫头,你会把公主带坏的。”

    明珍撇着嘴哼了一声,把圆顶帽戴在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道:“我该走了,你把我送上马车。”

    送走明珍后,子罗一回到房间,就一头栽倒在床上,发出低沉的哀号:“公主,你也在逼我呀!”

    谁知道他心底暗藏着难言的苦衷?又有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身上肩负着来自宋国的秘密使命!如果褒国不曾诞生这个集非凡的美貌和才情于一身的公主,再或者,他不曾和她相遇,更不曾对她一见钟情,以致今生念念不忘,那么,他肯定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宋侯交代的使命上,在褒国深深地潜伏起来。然而自从抵达褒国以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和思想在悄悄地剥落他的沉默和坚韧。他感到,他的生活,连同他的本身,像千年的岩石被风化一般,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崩塌似的变化。他觉得褒国的自己和宋国的自己似乎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了。在秘密爱情的滋养下,更重要的是,在褒姒优雅美好的光辉里,他觉得自己那颗忧郁冷峻的心也渐渐光彩柔和起来。他被这种奇妙的感觉征服了,于是他梦想着能把宋侯的秘密旨意和拥有褒国公主奇妙地结合起来,但他万万没想到,褒侯竟然不顾他的赫赫军功,拒绝了他的婚姻请求。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在烦乱之中,并不是没有想过带褒姒远走高飞,然而,一想到被宋国国君牢牢控制的父母兄妹,他就忍不住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瘫软在地。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争取和放弃之间来回冲杀,倍尝煎熬。现在,褒姒血书明志,要和他私奔,这不能不令他激情难抑,热血贲张!然而,他也深深明白私奔所带来的致命结果,那就是,在得到褒姒的同时,他所拥有的其他的一切也就随之丧失殆尽了,包括他的父母亲人。而且,一对孤零零的男女,能逃出褒侯追杀的掌心吗?能逃出宋侯追杀的马蹄声吗?

    他不能决定。在这个冷月清辉普照人间的夜晚,他独自登上洗月台,在汉水烟雾朦胧的呓语中舞起剑来。在闪如寒星的剑光中,但见他闪转腾挪,蹿高伏低,仿佛在刺杀万恶的仇敌一般,发出凌厉的喝声。

    忽然一声低沉的赞叹声响起:“好剑法!”

    子罗收剑而立,定睛一看,只见两个一身黑衣的男人,鬼魂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其中一个是中年人,猫头鹰般的眼睛发出可怕的凶光,冷冷地盯着子罗。另一个很年轻,显然是他的跟班。

    子罗慌忙扔掉剑,趋步走到中年人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叩头道:“卑职给南宫大人请安。”

    南宫垂哼了一声,他是宋国侦察系统的头子,深受宋侯的器重和宠信,此次亲来褒国,非比寻常。

    “主上命我嘉奖于你。”南宫垂拈须微笑道,“你父母也托我转告,他们身体很好,请你不必担心;另外,你的兄弟子健已经升任主上的一等侍卫了。”

    “多谢主上隆恩,多谢大人栽培。”

    “起来吧。”南宫垂冷冷地施恩。

    子罗起身,恭恭敬敬地拱手问道:“不知大人千里迢迢,有何吩咐?”

    南宫垂突然挥手扇了子罗一记耳光,喝道:“糊涂!”

    子罗肃立不动,依然十分恭敬:“大人教训得是,还望大人明示。”

    南宫垂阴沉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忘了主上交付的差使了?”

    子罗道:“卑职不敢!卑职一直不懈努力,东征西杀,已在褒国军队中取得重要地位,还和太子私下结拜为兄弟。请主上和大人放心,子罗决不辜负主上恩典,继续苦心经营,他日定能成就大业!”

    南宫垂一边踱步,一边倾听,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不错,你的确在褒国取得了很大成就,主上很是欣慰。上次派使节前来褒城,名义上是祝贺太子新婚,实则是专程来慰勉于你。”

    子罗道拱手道:“多谢主上,多谢南宫大人。”

    南宫垂背对子罗,望着月光下的汉水微波飞舞,数着胡须缓缓道:“时如汉水,恒恒奔流,滨之草木,变化无常。你要褒侯把公主嫁与你,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褒侯比宋侯更适合做你的主人呢?”

    说完他转过头来,放出猫头鹰般的目光,恶狠狠地咬住子罗。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按着鼓鼓的腰间,他的跟班也紧握剑柄,浑身紧缩,盯着子罗一动不动。看样子只要子罗在回答中露出稍许背叛的意思,两人就会扑杀上来。而以南宫垂地位之尊,洗月台四周很可能还埋伏着更多的杀手。

    子罗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禀告道:“大人误会了。卑职的确对褒国公主有意,公主也对卑职情有独钟。卑职考虑,若能迎娶公主,成为褒国驸马,求得位尊权重,恐对主上大业,更有协助,是以请求褒侯,将公主许配卑职。但遗憾的是,卑职的请求,被无情地拒绝了。”

    南宫垂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子罗只是个武夫呢,想不到还有这等心计。主上要是知道了,一定更宽心了。”

    子罗余光瞥过,只见南宫垂的随身侍卫随着主人的笑声放松下来,手也离开了剑柄,想起刚才一问一答的险境,不觉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拱手谢道:“多谢大人夸奖。”

    南宫垂道:“宫廷斗争,十分险恶,一不留神,身首异处。尤其是你,身败事小,要是泄露了宋国君主的长远计划,那可是宋国生死攸关的大事,所以褒侯的拒绝,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子罗谢道:“多谢大人指点。”

    南宫垂的口气忽然又冰冷下来:“我问你,褒侯许给你美人,为什么还不接受?难道你要尽失褒侯的信任,以致前功尽弃,毁了主上的千秋大业不成?”

    子罗顿时全身冰凉,也不知这个南宫垂使了什么手段,竟将他的一切大小事宜摸了个清清楚楚。自己虽在褒国,却还是像在宋国一样,永远逃不脱南宫垂的监视和掌握!无比的恐惧,使他不由得双膝跪下,颤声道:“子罗愚笨,还请大人指点。”

    “立即和公主断绝联系,高高兴兴地领受赏赐,此后须尽力讨好褒侯,以获取绝对信任。记住,你的目标是:大司马或卿士,掌握褒国军政大权,他日主上发令,立即响应!”

    “是!”子罗低头答道。

    当他抬起头来,南宫垂和侍卫已经倏忽不见了。他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台阶边,只见大路上,南宫垂和随从闪电般地登上一辆马车。一声轻微的鞭响,马车悄无声息地远去了。这个来自祖国的可怕人物,其离去时和出现时的风格没有两样,都像鬼魂一般。

    子罗答应接受褒侯赐予的美人了!子罗就要在褒国成家了!连日来,褒侯笑得合不拢嘴,看来子罗这个杰出的干将终于要在褒国生根发芽了!按照太子褒象的计划,恩威并用,控制子罗的家人,无忧无虑地榨取他所有的勇气、智慧和才能,把他的子孙变成自己子孙的永远忠实而出色的奴仆,如此依存延续,则褒氏宗族的千秋大业,必将世世代代永不歇息,直与日月齐光也!

    奇怪的是,面对子罗的屈服和驯顺,太子褒象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他除了偶尔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外,大部分时间面无表情。

    受褒侯的委托,大司马亲自为子罗操办婚事。一时间,军营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深深爱戴子罗的士兵们,也欢腾着加入了喜庆的大合唱。

    像天边飘来一条黑色的丝带,子罗要结婚的消息传到了褒姒的耳朵里,死亡般地**在她的心里。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她长久地伫立在花园里,凝视一朵快要枯萎的花,之后她回到房里,在那里长闭不出,丝毫不理会侍女们在门外的苦苦呼唤和哀求。她原以为,自以血书明志后,子罗定会想方设法带她逃离。她一直在期待他新的回应和行动,期待着在黑夜里,他从房顶上突然飞落,一把揽住她的腰。“走!”他低声喝道。转眼间,他们就把褒城远远地抛在身后……她深信他的到来,如同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样。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苦候而来的却是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尽管她也有意识地做着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当它突然而至的时候,还是怎么也接受不了。她知道她和子罗之间,最后一线指望彻底地破灭了!昨天的故事结束了!从此以后,没有将来了!从此以后,她将生活在虚幻的过去!此时此刻,她想恨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就仿佛一刹那,她所有的情感力都丧失了,只剩下一具僵冷的躯壳。在这个秋寒郁郁的夜晚,她就那样静坐着,在黑暗中静坐着,默默无语,面容凄厉。

    侍女们久呼不应,都吓坏了,只好飞告苏姬。苏姬拉着褒侯赶来了。夫妇俩站在门外,也一叠连声地呼唤和哀求。就在褒侯准备叫人破门而入的时候,门开了,褒姒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她那惨淡的面容和平静的神情使众人都惊呆了。一直垂泪的苏姬竟然说不出话来。

    “父侯,女儿有一事相求。”

    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大家这才明白,她的嗓子也哑了。

    褒侯满脸堆笑:“请讲,只要合理,父侯都依你。”

    “合理?”她嗫嚅着这个词,不屑地往空中看了一眼,接着严肃地盯着褒侯,语气真诚而平静,“女儿请求父侯,把子罗的婚事办得盛大一些,毕竟人一生只有一次,何况,他父母双亡,一个人在这里,很苦。父侯要是把他的婚礼办得热闹一些,他会很开心的。答应我,父侯。”

    说到最后,她低下头来,两道泪水如溪涧一般,在森林般的秀发的掩映下,已是哗哗倾流。

    苏姬再也忍不住,一把将褒姒搂在怀里。

    褒侯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好公主呀,你这是什么请求啊?不用你吩咐,寡人也会这样做的。哈哈哈——”

    “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等褒侯的笑声一停,褒姒轻轻推开苏姬的拥抱,平静地说道。

    “等等!”褒侯大手一挥,和颜悦色地说道,“桑儿,父侯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父侯必须这样做。你还小,不懂得国家大事,更不懂得什么婚姻才是最幸福的。过一两年,你就会醒悟过来的。你会认识到,现在的你是多么幼稚。子罗一介平民,出身卑贱,如果娶了你,只会给你带来痛苦。父侯之所以阻止你,还不是为了你的终生幸福。你是我的女儿,你想一想,父侯怎么会害你呢?父侯不关心你,这天下谁还会为你不计私利地着想呢?你体会不到,从来父母的心,用在孩子身上是最脆弱的。听父侯的话,不要再耍什么小脾气了,赶紧去吃饭,吃了好好睡个觉,开心点。记住,最好的东西在后面。趁这个机会,父侯向你庄严许诺,一定为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夫君,让你过一辈子幸福生活。啊,听到了吗?快去吃饭!”

    说到最后一句,褒侯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女儿这就去吃饭。”褒姒惨然一笑,淡淡地回答。

    她向褒侯夫妇微微地行了个礼,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去了。

    褒侯望着女儿的背影,得意地抚摩着胡须,为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所产生的效果而自我惬意地点着头。毋庸置疑,褒侯的这番长篇大论,证明了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何种国度,每个统治者都在有意识地充当着教育家的功能,并且从心底里乐此不疲。瞧他那一副施恩者的得意洋洋的姿态,他又怎能觉察女儿与众不同的本质特点?又怎能尊重和理解褒姒禁抑在内心深处的真正渴求?

    钟鼓擂起来,笛子排箫吹起来,琴瑟弹起来,编磬敲起来,美酒香肉端出来,美丽的女奴舞起来,笨拙的士兵跳起来,大红的欢呼飞起来——在子罗成亲的今夜,整个褒城沉浸在被幸福的概念虚拟出来的欢乐之中。

    这幸福不属于褒姒,这幸福不属于子罗。只要幸福不属于两个相爱的人,那它就只是一种可怕的虚拟!

    盛大的婚礼,大司马亲自主婚;盛大的喜宴,太子褒象亲临祝贺。无上的尊荣,使多少人在媚笑和觥筹交错中暗生妒恨。子罗像打仗一样,拼命地咧着嘴,把后半生所有的笑容都预支出来了,打躬作揖,迎来送往,参加完大司马亲自安排的喜宴后,回到军营,又和自己的士兵们欢闹了一阵,等到他走向洞房的时候,已是晕晕乎乎、筋疲力尽了。

    在那里,透过布帛遮掩的窗户,可见隐约的烛光摇曳,国君赐予的新娘,早就****地蜷缩在被窝里,只探出一双眼睛,娇艳朦胧地望着虚掩的门,等待他猛扑进来,给她有力的爱抚。

    螽斯啾啾,催促漂泊者回归的脚步,月光如水,照耀茫茫人世的将眠。在他举起脚步就要跨过门槛的时候,一束冰凉的寒意,蛇一般地从地府蹿起,从他的脚底直贯脑门,他硬生生地打了个冷颤,一种莫名的恐惧猛然攫住了他的心房。在刀光血影、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他从来没害怕过,然而,在进入洞房的一刹那,他却犹豫了,害怕了。上苍啊,眼前那间燃烧着红蜡烛的房间,不是温馨柔蜜的洞房,而是一口如此清晰、如此狰狞、如此深不可测的未来的陷阱啊!他把那只举在空中的右脚,硬生生地撤了回来!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努力站稳,转过身来,不觉抬起头,面对皓月星空,长声悲叹。

    他想起了什么?

    在这个人生的转折关头,他想起了自己在宋国苦练武艺、苦读兵书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想起了虽过着优越生活却被暗中羁縻的父母亲人,想起了宋侯交付的秘密使命,也想起了来到褒国后的峥嵘岁月,想起了褒姒,想起了自己今生唯一的爱情,想起自己对她一片忠贞的辜负,更想起今后战战兢兢的艰险岁月,在一片各种各样的网从天而降的**之中,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惶恐、悔恨、自责、软弱、怨恨和无力的抗争之中,这个在世人眼中无比坚强勇敢的男子汉,国中第一武士,禁不住蹲下身来,蒙住脸,呜呜地啜泣起来。

    嗬嗬,人生不可自决呀!

    嗬嗬,人生何时才可自决呀?

    嗬嗬,人生如何才能自决呀?

    就在他暗中悲恨的时候,忽然,远远地,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敏捷的子罗,一跃而起,迅速遁入墙角,眨眼间,一把锃亮的匕首,已握在他的手上。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已擦去泪水,紧盯着来人的身影。

    原来是他的一个值勤的亲兵,气喘吁吁地跑到他的房门口。

    子罗松了一口气,藏好匕首,从阴影里踱了出来,喝道:“站住!深更半夜的,瞎跑什么?”

    亲兵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下,一叠连声地叫:“鬼魂饶命!鬼魂饶命!”

    “哈哈,快起来,我不是鬼魂,我是人,你看清楚了,我是子罗军尉!”子罗笑着扶起亲兵。

    亲兵慌慌张张道:“小的正要禀告长官呢。长官,外面有一个蒙着头巾的人,说有急事找你,这人的手下脾气好大,小的说这么晚了,明天来吧,他就打了小的一耳光,还说要杀了小的。他们出示的是宫里的牌子,看样子来头不小,长官,你快出去把他们打发了吧。”

    奇怪,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找他呢?不会是南宫垂派来的人吧?子罗心下疑惑,笑道:“好,我倒要见见这个坏脾气的贵人,看他会不会吃了我。”

    当子罗来到军营门口,一眼便看见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背对着大门并排站着三个人,中间的个子高挑,蒙着鲜红的头巾,把脖子也遮得严严的,上身是鲜艳的红装,下面飘举着黑色的裙摆,身材窈窕,显然是个女人。初一望去,倒好像她是今晚的新娘子似的,只是半身黑色,令人费解。站在她身边的,是两个男仆打扮的小厮,身材也很单薄。

    子罗走到三人背后,拱手道:“不知哪位朋友想见子罗。”

    三人不理。

    子罗再次拱手道:“子罗在此,烦请相见。”

    子罗注意到,那女人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子罗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什么,不觉大吃一惊,正要惊呼,只见那蒙着头巾的女人蓦地转过身来!两个男仆也同时转过身来,其中一个,赫然是明珍!

    子罗脸色大变:“公主!”

    一阵疾风掠过,大脑里的酒精全醒了,紧接着,大海般的悲怆袭来,他双膝一软,直直地跪下了。

    遮住自己容颜的褒姒,冷冷地答道:“没想到你是一个懦夫,我看错人了。”

    子罗浑身颤抖,明珍明晶冷冷地盯住他,一动不动,直盯得他胆战心惊。

    子罗不由得低下头来:“公主,子罗迫不得已。”

    “我总算明白,”褒姒平静地回答,“这个世界上,男人最爱的还是权力。”

    子罗抬头,望着褒姒,摇了摇头:“子罗不是这样的人。”

    明珍狠狠地呸了一声:“混蛋,你敢狡辩!”

    明晶也喝道:“还有脸撒谎!”

    子罗望着如今不再向他展露容颜的心上人,心痛如绞,叩头一拜,举起头来,面如死灰:“昊天明鉴,子罗的确有罪!明知有罪,却不得不蒙着眼随别人继续前行,人生之哀,莫大于此!子罗此言,并不求公主原谅,聊示子罗处境而已。”

    戴着鲜红头巾的褒姒,沉默了。微风掠过,头巾边缘的无数流苏飘舞着,咝咝作响。两个侍女面无表情地透过子罗的头顶,望着高高的空虚处。看上去,她们的主人就像一个造访人间的威严可怕的女神,而跪在她脚下的子罗,似乎因不可饶恕的罪行即将面临来自上天的惩罚。

    终于,一个秋水般淡淡的声音飘来:“月之华兮,有兔自瞻。山之幽谷,孤芳有兰。纭纭陋薄,何以伴我?纤手取云,行庙于心。烛之光兮,以对幽冥。昔之情矣,残生依依。子罗,你多保重。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各走其路。”

    说着当的一声,一块玉佩扔弃在子罗面前,那是子罗从前送给褒姒的礼物。

    子罗双眼含泪,悲声呼唤:“桑妹!”

    “住口!”褒姒一声厉喝。

    子罗被褒姒的绝情惊呆了!

    片刻的死寂过后,厚厚的头巾封闭下,褒姒忽然笑了,在子罗的听觉里,那笑声再不是从前的笑声了。她的声音随着笑声变得无比温柔,但在子罗的触觉里,却是更加冰凉:“快回去吧,你的女人在等着你去爱呢。祝你幸福。永别了,我的子罗军尉。”

    说完她纵声大笑,笑声中,她轻盈地钻进马车。明珍明晶双双向子罗啐了一口,也迅速登车。一声凄厉的鞭响,马车开始转动着轮子;它转动着,转动着,眨眼间消失了,消失在梦一般美幻的月光中。

    子罗跪在地上,呆呆地目送着马车消逝。他跪着,跪着,那专注的神态仿佛要进入另一个时空,直到亲兵把他架回洞房,在新娘的尖叫声中把他扔在床上,他才猛然醒过来:哦,他结婚了,新娘不是公主!

    他哪里知道,褒姒的痛苦更甚于他。当她钻进马车的一刹那,她一言不发,立即昏厥过去。当明珍明晶把她抱在怀里、扯下头巾的时候,但见她的嘴角早已渗出鲜血。在两个侍女的呼喊和捶打下,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痰,总算苏醒过来。

    第二天上午,当和煦的阳光像母亲追赶调皮的孩子一样驱散晨雾的时候,白发飘飘的大巫师率领一群小巫又匆匆赶往褒姒的房间,因为他们的公主又一病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