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恋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6-08 09:27      字数:23504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户撒在褒姒的床上,她在朵朵光芒中苏醒了。昨夜在水晶湖里的**游玩,使她获得了一个蓝宝石般至为纯净的睡眠。她开启美丽的双目,慵懒地舒展一下双臂,将丝丝黑玉般铺散在枕边的长发都聚拢于优美的脖颈,仿佛它们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崇拜她的神鸟,永远在她的头顶飞翔。她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登时一股热浪汹涌扑来。

    “啊,”白花花的太阳吞噬了她的目光,她蒙住双眼,禁不住哀叫起来,“上天哪,又是一个干旱的日子,充满绝望和希望的日子!”

    她知道几个月来已滴雨未见,褒水和汉水已快要干涸,全国的土地大部分已龟裂,禾苗已枯死,千万头牲畜渴死饿死,灾民们四处流浪乞讨,路途上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盗贼蜂起,处处是绝望和诅咒……

    这是褒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灾难。

    仿佛有一群黑色的大鸟,将灾难的树枝从一处衔往另一处。其他的侯国,也不约而同地闹起了大大小小的旱灾和洪灾,就连周天子直接管理的神圣土地,也未能幸免。

    这一年是幽王二年。

    “我一个柔弱的女子,到底能做些什么呢?”

    褒姒望着白花花的充满燥热和烟尘味的天空,自言自语。

    她觉得自己虽然是一个女子,但还算得上坚强。每次给父侯母亲请安时,看见他们阴郁的脸,听着他们的哀叹连连,她总是微笑道:

    “知道吗?失望这个小孩穿着一双希望的鞋。”

    这俏皮的玩笑话由清脆甜美的嗓音吐出,加上她一本正经的脸上,却开着一朵灿烂的笑容,每一次都使褒侯夫妇忍俊不禁。可太子褒象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他可不希望他继承的国家满目疮痍。

    “你是个女子,不管理国家,不愁吃不愁穿,整天乐呵呵的,当然什么鞋都可以拿来穿喽,嘿嘿。”每次他总是气呼呼地给妹妹一顿恶评。

    “谁叫我是个女子呢?”一抹阴翳,顿时遮盖了褒姒美丽生动的大眼睛。

    “乖乖,宝贝女儿,别生气。”苏姬赶紧把褒姒搂进怀里,“你哥哥成天操劳,也是急糊涂了。”

    国君夫人是前苏国国君的女儿,妫姓,无名。史官在记事时称其为“夫人”或“苏姬”。

    褒象也赶紧陪着笑脸:“好妹妹,别生气,兄长跟你开玩笑的。”

    褒象也深深地喜爱着这个从天上飞下来的妹妹。

    可褒姒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这里有委屈,有自责,更多的却是对父侯母亲和王国的担忧。

    “我说过,我虽然是个女子,可是也可以做一些事的,因为我是公主,我跟兄长一样,也是有责任的,何况眼下,全国出现这么大的灾难!”褒姒说着就拉住父母的手,连声央求,“父侯,娘,给我一些事做吧,女儿也要分担你们的操劳和忧虑。”

    褒侯夫妇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们太爱这个女儿了,她是整个侯国的骄傲,国人和乡野的农夫们都作歌歌颂她,虽然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她。她是那样美,那样洁雅,那样单纯和快乐,可是作为一个女子,她又是那样脆弱,天生的脆弱,天生就需要呵护。她能做些什么呢?分担国家大事?不,决不可能,祖宗可没有赋予女人这般权力!再说,他们这些大男人,都累成了白骨精,也没能降服旱魃,何况一个才十九岁的少女!她只要在他们奔忙的时候,能照顾好自己,不叫父母操心,就已经是大大的帮忙了,呵呵。

    “你能做什么呢?”苏姬抚摩着女儿的长发,爱怜地问。

    是啊,我能做什么呢?褒姒怔住了,像小鹿般眨巴着秀美的睫毛,露出深思的可爱神色。

    “桑儿,你就开开心心地玩吧,这就是寡人派给你的任务。”褒侯说着哈哈大笑。——桑,是褒姒的小名;父母都亲热地叫她桑儿。

    玩?谁不会呀?人类最喜欢玩了,有的人玩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还在策划害人呢。

    她明白父侯的苦心,在国家艰难之时,她作为一个公主,一个统治种族的女性成员,只要不添乱,不扯后腿,就已经是天幸万幸了。

    “那好,我就玩给您看看,包管父侯和娘开心。”

    看着褒姒故意使气的笑,褒侯夫妇和太子都忍不住呵呵大笑起来。

    “象儿,我们走吧,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是,父侯。”

    褒侯和太子望了母女俩一眼,匆匆走出堂屋。

    “主上和太子都瘦了。”苏姬望着丈夫和儿子的背影,眼眶湿润了。

    “我要是一个男子那该多好,”褒姒兴奋起来,“我就可以像父侯兄长那样做大事了。”

    “傻女儿,你有大事呢,把诗书读好,把琴艺练好,就是你的大事。”苏姬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笑道。

    许多天过去了,母亲的手指仿佛还像温润的玉石印在额上。往事的回想可以昭示未来,给人启迪,赐人智慧,使人温暖。褒姒回想着,不觉把手指贴上自己的额头。

    “公主,你起来了。怎么不叫奴婢一声?”明珍端着一盆热水,推门走了进来。

    “笨蛋,想让你多睡一会哪。”

    “我是奴婢,哪有那福气呀。奴婢早就起来了。”

    褒姒笑了笑,洗了脸,漱了口,坐到梳妆台前。明珍便为公主装扮起来。

    “公主,告诉你一件事。”明珍一边为褒姒梳理头发,一边说。

    “什么事?”

    “我今天一早起来,就听说国君下令国人可以用水晶湖里的水了。”

    “是吗?”褒姒的娇躯微微一颤。

    水晶湖是褒国侯室的圣湖,只准本宗族的人使用。

    “国人都到圣湖舀水,黑压压的一大堆人,走了一茬又来一茬,没完没了。这些人喝呀,洗呀,做饭呀,喂牲口呀,哎呀,脏死了!有的还抬到老远的地方灌溉井田,我看怎么灌也长不了庄稼!哼,湖水都舀完了,公主到哪儿去打水花呀?”

    “没什么。”褒姒回头向明珍宽慰地一笑,“等五谷长好了,我们可以去赏油菜花,采高粱花呀。”

    明珍听了抿嘴一笑。

    “国君早该这样做了。”褒姒神往起来,“那么多的人都聚集在水晶湖边,一定很壮观吧。”

    “当然!”明珍冷笑一声,“真不知公主是怎么想的。”

    “总不能叫国人们都,都,都——”

    “都渴死饿死!”明珍气呼呼地接过话头。

    铜镜中,褒姒呵呵一笑,没说什么。

    明珍用一根玲珑精致的凤头铜衩将褒姒的长发束好,又缀了六颗各种色彩的玉石珠子。明珍一边梳理,一边望着铜镜,忽然冲着自己的影子咧嘴一笑:

    “公主,跟你在一起久了,奴婢觉得自己也变得好看多了。”

    褒姒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她腾地起身,伸手到明珍的胳肢窝里呵痒,一边抠,一边笑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待我禀告父侯,将你嫁出去。”

    明珍一边躲闪抵抗,一边气喘吁吁地笑:“哪有啊,我才十五岁啊,况且我发过誓,要一辈子伏侍公主的。”

    “不行,我已经改变主意了,一定要把你嫁出去。”

    褒姒追着明珍,明珍跑到庭院。

    “公主,饶了我吧,我告诉你一个好听的秘密。”明珍上气不接下气。

    褒姒三两步就逮住了明珍:“快说!什么秘密?”

    明珍贴着褒姒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褒姒就怔住了,脸上顿时飞出两朵红晕。明珍挣脱公主的手,飞快地朝屋里跑,边跑边叫:“公主,奴婢忘了收拾你的房间。”

    褒姒恍若未闻,静立在那里,太阳的疯狂炙烤也不觉得苦,内心只觉一种喜悦在升腾,扩散,在飞翔、变化和歌唱。

    那不过是一句最简单的陈述句而已:“军尉子罗在圣湖维持秩序。”

    这个最简单的陈述句为何荡出神奇的情感?只因为它的主语是——子罗!

    哦,子罗,子罗!

    她那含苞欲放的情窦,就为子罗而开。

    这是她心湖深处最深的秘密,她一直压抑着它,可它却像鱼儿一样,偏偏要摆荡着游上来,吐出一圈圈情怀的涟漪。她觉得自己被那甜蜜的圈形波纹给套住了,直往湖水深处沉坠,渐渐失去了呼吸。她怎么也挣不脱那种色彩斑斓的虚幻的力量,她无法自已,到最后竟心甘情愿地往黑暗的中心惊恐地掉落。

    褒姒胡乱地吃了些东西,便去向娘请安。父侯上朝议事去了。她喜滋滋地告诉娘:昨晚在圣湖听见星光灿烂的天空传来了两声雷鸣,尽管空洞干燥,但很可能是即将下雨的前兆。苏姬听了乐呵呵的,说等父侯回来一定转告他,并请巫师占卜,看上天是否降雨。褒姒建议应趁热打铁,再举行一次祈雨仪式,给上天来个最后的决定性的感动,说不定老天立刻普降大雨。苏姬听了,笑哈哈地连声说好。褒姒便告辞回去,即刻唤来明珍明晶两个贴身侍女,命内侍大鱼头备好车马,坐上马车,直往圣湖而去。

    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去告戒国人,不要把圣湖弄脏了。但是为什么,她的心却怦怦乱跳?那声音仿佛在呼唤:子罗!子罗!马车两边,是不断飞速后退的现实的荒凉和哀痛,在如山逼来的压抑中,她更是抑制不住关于往日的山高水长、丰华苍翠的回想。

    哦,子罗!子罗!她初始的情窦,就为子罗而开!她的希望和美好的笑容,将因子罗而永存!

    但子罗是谁?似乎连褒侯也不得而知。

    去年春天,在褒国举行的全国比武大会上,一个衣衫破旧、背负褡裢、风尘仆仆、名叫子罗的异乡青年突然跳上擂台,将褒国所有武士打得落花流水。他不但拳脚厉害,刀枪戈矛剑戟样样精通,射起箭来,竟将挂在百步之外的树上的苹果穿心而过,就是驾御车马,也是威风凛凛,操纵自如。褒侯大喜,也不管他是不是国人,是不是本宗族的贵族子弟,当即封他为将。当然,由于他毕竟是异国人,所以只能做一个军尉,但已经很是显赫了。

    他们只知道,他是宋国人,家族的人都死于瘟疫,只有他一人幸免,遂逃难至此。

    比武那天,褒姒就坐在苏姬身边,亲眼目睹了他的英俊威武和出神入化的种种武艺。她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其实像他那样英俊威武的青年,国中比比皆是。但是他身上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特别动人的气质,使他的男性力量透出深沉、丰富和文雅。这种气质,她在国中愚朴的青年中,在本宗族花哨的贵族子弟中从未体认过,这是一种罕见的直达心魂的情感型的气质,它就是子罗所特有的——朴素和忧郁。

    他一定是在深深地思念他的亲人,所以才那样忧郁;经历了无数个死亡的打击,他一定是无比地珍惜生命,所以才那样朴素。

    当他豪迈地一掷,青铜剑深深地没入远远的树中,全场欢声雷动。褒侯激动地站了起来,宣布封他为将,振兴褒国。他走到褒侯父子面前,跪下,叩头。他所说的第一句话至今还在她耳边回响:

    “臣子罗愿为褒侯尽忠,保卫社稷,至死不辞!”

    褒侯纵声大笑,为得到这样一个将才而心花怒放。他扶起子罗,还为他拍了拍灰尘。那一刻他十分可笑,他的背上还负着那个破旧的褡裢,鼓鼓的,一定装的是衣物和大烧饼吧?哦,他多么能干,他就是背着烧饼将国中好手一一打下台的。

    他突然转身向褒姒走去,那脚步声是那样响,像天马踢踏,锤打着她的心房。她的脸红了,心头轰隆隆的,却又感到那样美好,像是有一只雪白的鹤鸟优雅地飞舞在肆虐的洪水上空。她低下头,她不能肆意地看一个陌生的男子。褒侯能允许她观看比武,已经对她够宠爱,够自由的了。

    轰的一声,他向苏姬跪下,叩头:“拜见国母,拜见公主。”

    苏姬伸出手,笑吟吟地说道:“快快请起。”

    “谢国母。”

    当他抬起头来,他和她的目光轰然遭遇了,顿时天旋地转,洪水泛滥,所有的光芒和星辰一起在大白天飞舞而来。她是如此近地凝视了他眼里的深沉和忧郁,他是如此地震骇于她的美貌、纯净和高雅。

    她向他微微一笑,便迅速地转过头,望着别的空间,别的某个不存在的点;但她的余光还瞥视着他。看上去他很能控制自己震惊的情绪,他迅速起身,去拜见专管军事的司马去了——转眼间,他被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簇拥着走了。

    褒姒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背上那可笑的褡裢。背影和褡裢却是那样模糊,只有他的眼神还定格在自己眼前,是那样朴素,那样忧郁,那样简单,却是那样丰富。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像归来的燕子欢叫着,一队队叩击她的心扉。她难以抑制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她渴望认识他,了解他,渴望告诉他关于自己的一切。

    可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她一个女子,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从一生下来就背负着宗法礼仪的网索,不要说和他倾心交谈,就是能见他一面也是至为艰难。幸运的是,父母对她的宠溺,太子兄长对她的精心呵护,都可以在她的一个撒娇、微笑、委屈、哭泣之中转化成一个更大的自由,一个可以创造多种可能性的机遇——更重要的是,眼下的周王朝,混乱衰败,灾难连连,至歧山崩塌之后,各诸侯口虽不言,内心却早已在迎接周王朝覆灭的命运,于是理所当然,维系周王朝统治基础的封建宗法制度,也大露动摇、败落之象,于是褒姒公主,充分利用时代特征和自身素质,满怀信心地步入了一个较为宽松的环境。

    这个宽松,首先表现为较大的行动自由。

    在子罗操练士兵的时候,她突然在一群侍女的簇绕下,出现在演武场边,害得子罗赶紧扔下枪戟,快步走下指挥台,率领士兵们向她下跪。这可不是她来的目的。最开初的时候,她觉得那大规模惶恐而整齐的致敬行动,实在好玩。她咯咯地大笑起来,抚着胸口,笑弯了腰:

    “怕什么呀?我又不是你们的长官。”

    子罗跪在她面前,呆愣愣地望着她天真、放肆而诱人的笑容,不知如何是好。

    士兵们发出了窃笑声。

    “公主,你要叫臣下跪一天吗?”子罗低声地催促道。

    她这才醒悟过来,再不说话,士兵们就要看她的笑话了。她止住笑声,急急忙忙挥手:“起来起来,继续训练,个个都像子罗军尉那样,褒国就要称雄于诸侯了。”

    士兵们哄然大笑。

    “谢公主。”子罗起身,登上指挥台,脚尖一勾,长戟呼地一声便飞到手中。他便指挥士兵训练起来,自始至终再也没看公主一眼。

    她认真地、却是空空地望着士兵们的阵形变化,目光的焦点却有意无意地瞥视着指挥台上子罗的一举一动。他穿上盔甲,更加豪迈英武,仿佛终南山的最高峰在踢踏,在舞蹈,在飞驰,雄阔、坚实而又飘逸,甚至,她已闻到了他身上森林的清香,看到他心灵的溪流在开满杜鹃花的山涧中奔流怿动……她多想走进那片风景,以松涛的形式和他交流,她多想捕捉他闪烁在目光湖上的朴素和忧郁的光辉,就像捕捉夕阳下金光闪闪的蜻蜓一样……但他是那样认真,眼睛只望着士兵,口令声接二连三,或许,他和国中青年一样愚朴,对她目光的示意和心灵的试探懵然无知。

    她幽幽地轻叹一声,转身离去。远远地,她又回过头去,期待他心有灵犀地回首一望。但他没有。他依然聚精会神地望着士兵,喊着口令,挥舞令旗,变幻阵形,对她的离去无动于衷。他是这样无情,她觉得鼻子酸涩,要不是侍女们在身边,她恐怕早已在自我虚构的情感和牺牲中失声痛哭了。

    后来,她又去过几次演武场。情况变了。他把令旗交给副手,由副手指挥士兵们继续训练,自己一个人下台跪迎。她高傲地命令他快快起身,快快去指挥,不必为这些繁缛礼节浪费宝贵时间。他诺诺而去。她走到场边,看着士兵们机械地移动阵形,她冷冷地指示除了训练整体作战,别忘了训练单兵作战的能力。她至今还喜滋滋地记得子罗惊讶的神色。

    “公主高见,不过卑职的训练程序是,先集体后个人,先纪律后意志,先协作后能力,这样在战场上才一不会乱,二不会逃。”

    她向他点头微笑,他转过头,避开她探究的目光。他并不是出于害羞,他的神情因尊敬而淡漠,言语冷静刻板,看样子心灵深处一定没什么波动,那么,他故意避开她只有一种解释:他对她只有冷淡。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只因为她是公主,彼此地位相差悬殊,他才躲闪的吗?可这算不上什么理由啊,多少侯国公主,嫁给了非贵族出身的臣下。何况,他是那样优秀,将来完全可以成为父侯的股肱卿士。但他为什么躲闪着她呢?几次在路途中偶然相遇也是如此!

    但情形似乎在发生变化。她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她带着几个侍女溜出宫,到集市上玩耍。她们留连在琳琅满目的货摊前,叽叽喳喳地翻看着,评点着,全然没听见后面的惊叫声——一匹脱缰之马狂奔而来!就在她回头的刹那,那匹马就要撞上她了!她已完全丧失了反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在人群和侍女们的尖叫声中,一个人影飞扑而来,将她拖开,抱住,接连几个滚翻,脱离了险境。当她睁开眼,却心惊胆战地发现自己竟躺在子罗的怀里。他们的脸挨得那么近,他的呼吸快要夺走她的呼吸了。

    “大胆!你要干什么?”她低声呵斥道。

    “公主,你真美!”他望着她,低声答道。那眼神无比虔诚,无比温柔。

    “大胆!快放我下去!”她厉声呵斥道。

    他迅速将她放在地上,走开去,飞身跨上自己的马,去追那匹还在闯祸的马去了。一队甲士紧跟而去。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侍女们哭叫着跑来,围住她。她掀开她们,望着他远去的矫健的身影,怔怔无语。那个夜晚,她辗转反侧,只为了分析一句话:“公主,你真美!”只为了回想说这话时他那奇特温柔的眼神。

    她无比快乐,她觉得他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学会了赞美!这意味着还有更丰富的内容在后面。哦,原来他并不是冷血之人!

    她又到演武场去玩了。他在高台上,瞥见了她,微微地向她一笑,动作之快,难以觉察,但她收到了。她回报以长久的灿烂的笑容。

    他转过头,又指挥起来。她乐呵呵地看士兵们变换阵形,和侍女们一起模仿着,打闹着,故意做出淘气的样子,这样父母才不会疑心。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久呆,过了一会便转身离去。如果太子在场,她便会向兄长撒娇,以拖延时间,直折磨得兄长先讨饶后发火,喝令她快快离去。

    在宗法等级社会里,她无权当众向他表白,她只能暗恋着他。在以后很长的时间内,他们也只见过几次面,他总是闪电般地向她一笑,接着便露出无比尊敬以及因尊敬而生的冷漠的神色。他的“丰富的内容”仅此而已,直到那个深夜,才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转变。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她带上贴身侍女明珍和明晶,乘马车出游归来。刚下过雨,空气十分鲜润。她们把窗帘收了,都把头伸出窗外,欣赏着两边无限的林荫,畅快地呼吸着,谈笑着。这一代的林荫就要回归大地了。金黄的树叶,在风中飒飒地飞落,她们不但不觉伤感,反而惊叹其沉落之美。马车行驶在落叶铺就的路上,仿佛走在梦中一样,荡起幽微之波。

    “大鱼头,慢点,我要多看一会。”褒姒愉快地喊道。

    “是,公主。”绰号大鱼头的内侍恭恭敬敬地答道。

    忽然,前方传来了呐喊、欢呼声和歌声,浩浩荡荡的车马出现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伍长,骑着大马,身后是绵绵不绝的战车。战车辚辚,车上的三名甲士和御手都十分威武,徒兵们手持兵器,小跑在战车两边。士兵们还抬着这次军事演习的战利品:鹿羊熊豹之类的动物。

    “大鱼头,靠边,停下!”褒姒喊道。

    “是!”大鱼头答应着,喝住马,下车,把马牵到一边。

    褒姒拉着两个侍女也下了马车,站在路旁,津津有味地望着狩猎归来的军队迎面走来。

    “公主,奴婢以为,子罗军尉也在其中。”明珍欢喜道。

    “那是当然,这是全军的演习,军尉子罗是主要将领,当然也在其中啦。”明晶接口道。

    “公主。”明珍拉了一下褒姒的衣角。

    “什么?”褒姒像是从沉思中醒过来的样子。

    “公主,你猜猜,子罗军尉是在队首,队中呢,还是在队尾?”

    “你们左一个子罗军尉,右一个军尉子罗,这人是谁呀?和我有什么关系?吵得我快烦死了。”褒姒呵斥道。

    两个侍女挤眉弄眼地笑了。

    褒姒目不转睛地望着大部队哗哗涌来。走在最前面的伍长,眼望天空,大摇大摆。

    明珍娇声喝道:“公主在此,还不下马跪拜!”

    那伍长大吃一惊,望见公主在路旁让路,当即唬得滚鞍下马,向后面做了个停的手势,接着向褒姒慌忙跪拜。

    “罢了,快上马行进吧,不要叫部队乱了套。”

    “是,公主。”

    伍长又向内侍、明珍明晶鞠躬。明珍明晶双双哼了一声。

    褒姒喝道:“还不上马,后面都乱了,扰乱军心,当斩!”

    伍长面红耳赤,向部队喊道:“公主在此,不得喧哗!”接着翻身上马,引导部队继续前行。

    士兵们寂然无声地走过褒姒身旁。风掠过,大片大片的树叶飘落在他们头上,马亦无声,只有车轱辘的声音转动着,鹿羊熊豹的尸体在杆子上摇晃着。褒姒觉得自己快要在这静寂中化烟消逝了。

    哦,子罗,子罗,梦中的人儿,他终于出现了!在队伍中间,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穿着锃亮的青铜盔甲,右手持着长戟,左手拿着一把野菊花,腰间别着一把镶虎头玉佩的剑。他望着自己,悠悠地来了,来了。

    褒姒的心禁不住怦怦乱跳:他在望着自己,一直在望着自己,尽管那目光有些漠然;但一直在望着自己,望着自己,尽管那目光有些晃荡!

    她也定定地望着他。她没有看见,太子褒象就在他身边!当她猛然察觉的时候,

    大鱼头和明珍明晶已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拜见太子。”

    “殿下,是公主。”子罗的语气淡淡的。

    褒象勒住马头,向后面喊了声停,严厉地望着褒姒,喝道:“公主,干什么?”

    褒姒吓了一跳,糟,怎么没看见太子?她赶紧向太子行礼:“兄长,妹子出游归来,因避让三军,故此在路旁等侯。”

    哪想到褒象闻言勃然大怒:“怎么不呆在马车里?站在路边让这么多男人看,成何体统!快上马车!”

    褒姒低头道:“是,殿下!”

    褒象扬鞭喝道:“你们三个奴才,怎么伏侍公主的?”

    “奴才该死!”大鱼头猛打自己耳光。

    “奴婢也有罪!”明珍明晶伏地叩头不已。

    这时子罗忽然说话了:“殿下,依卑职所见,公主下车避让,是为安全起见,倘若深居车内,于外界一无所知,若是三军车马失控,冲撞公主香辇,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褒姒又惊又喜,她万万没想到子罗会冒险为她辩护,要知道,褒象发起怒来,除了父侯和娘,没有谁制得住他的。但他似乎对子罗很是倚重,果然,他的口气缓和多了:“是吗?倒是有些道理。”

    褒姒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子罗一眼。两人的目光又一次碰撞了。

    “贱人,你在看谁!”褒象突然又吼了起来,鞭子在空中啪啪作响。

    褒姒从未见过兄长如此震怒,心中惊骇,不由得双膝跪下。褒象更是气得脸色惨白了:“和奴婢跪在一起,更加不成体统!还不快躲进马车!”

    “是,殿下。”褒姒赶紧起身。

    明珍明晶慌忙爬起来,扶着褒姒,飞也似的钻进马车,把窗帘放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大鱼头早坐上车前,手握缰绳,低着头,看着地上,毕恭毕敬,变成一尊泥塑。

    接着便响起子罗“前进”的命令声,接着便是车轱辘的转动声,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甚至是空中树叶**的簌簌声——马车内一片死寂。明珍明晶脸色死白,互相依偎着,泪水哗哗地流。

    “太子会杀了我们的!”明晶抽搭搭地哭泣道。

    “最坏也要暴打一顿,我最怕鞭刑了。”明珍的声音近乎死人。

    但褒姒望着两个吓坏了的侍女时却微笑了。

    “公主,你不怕吗?太子禀告国君,你也会受罚的。”明珍胆战心惊地问。

    “我不怕。”褒姒喃喃的声音里充满了异样的温暖和柔情,“我还以为他的血是冷的呢,没想到他竟然为我说话,而且是在太子震怒的情况下。”

    她说着便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望去。她只看见了最后三个士兵孤零零的背影。当她的目光回到刚才惊心动魄的所在,她看见地上有一枝野菊花,就在她的马车下。

    多么美的野菊花!那一定是子罗掉在地上的!

    多么动人的的留恋方式!它一定在传达某种动人的信息!

    她盯着野菊花,不住地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他只是不小心掉在地上而已。

    她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的烈火中快要烧成灰烬了。

    于是她又悲哀、鄙夷地自责起来。

    这样多变的情绪构成了日子,这样的日子被虚幻的希望和失望煎熬!

    “公主,请坐好了。”大鱼头又活了过来。

    两匹马齐声嘶叫,马车猛地摇晃起来。

    “哦!”她醒了过来,把头探出窗外,“大鱼头,快点!我得赶在太子之前回宫。”

    “驾——”大鱼头一鞭打向天空,马车展翅飞了起来。

    清脆的鞭响,一声声印在暮空。许多时候,并不需要接触就可以感动你的身体。大鱼头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仅仅是鞭子的响声就足以催生轻烟般的马蹄。

    当她独自一人,急急赶往父母的寝宫(她怕明珍明晶遭罚,坚决不带两人前往),老远就听到太子在里面的喊叫声:“再不管制她,早晚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接着传来父母的双双呵斥声,褒象的声音立刻低了下来。她悄悄溜到后窗下,偷听起来。

    但听得褒象道:“公主常常去演武场,名义上是为了好玩,实则注目于军尉子罗。今日黄昏,她立于路旁,笑眯眯地看大军通过,不知遮掩,实则是为了见子罗一面。我见他两人目光相遇,拉拉扯扯,不成体统,便狠狠训斥了公主一番。父侯,娘,孩儿的话千真万确,公主已对子罗有意。子罗不过一卑微武夫,怎能和公主相配?即使是三公六卿,父侯亦不能将公主许配与他。褒国国小力弱,只能和一强国联姻,借大国之力,谋求安稳生存,再图发展。今天子无道,佞臣当政,国势将变,天下皆知。届时各诸侯必问九鼎,逐鹿中原,尔吞我并,血雨腥风。我褒国虽是一小小侯国,宜应在风云变幻之际,有所作为,即使不能壮大,也当力求自保。所以依孩儿远见,应与燕、晋、齐、鲁等大国通婚。可恨我国成年公主现在只有一个,不能遍地开亲,因此只能挑选最强者做百年之侣。”

    太子高瞻远瞩,滔滔雄论发完,房间里登时一片沉寂。褒姒躲在窗下,全身冰凉,几乎僵死过去。

    忽然传来父侯呵呵大笑声:“想不到不知不觉,太子已长大成人,已能运筹军国大事,寡人实在欣慰。依太子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褒象笑道:“据孩儿所知,子罗对公主甚是尊重,并无失礼之处,想必乃公主单思而已。孩儿请求父侯故作不知。子罗乃千古将才,万万不可失掉,为他国所用。可选一美女,嫁与子罗为妻,一来可断公主之念,二来可使子罗尽心为褒国效力。”

    褒姒脸色煞白,头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要不是死死抠住墙壁,她早已砰然倒地了。

    “桑儿的婚事,你们定吧,只是不能再拖了。”是娘有气无力的声音。

    磕,磕,磕磕磕,传来父侯沉重的踱步声。

    须臾,传出父侯一声长叹,接着是父侯缓缓之声:“其实公主之事,寡人早有远虑,太子所言,不过更坚定寡人之意。天子无道,上天惩戒,自歧山崩塌以来,灾难连绵,国中乡遂,人人怨愤,天下剧变在即,诸侯各有他图。褒国弱小,先当自保,与大国通婚,实乃无奈之举。太子可多方权衡,立即操办,但也不能操之过急,一切还需稳妥为重。”

    “是,孩儿明白。”褒象道,“孩儿告辞了。”

    褒姒一听,立即转过墙角,躲进树丛,看着褒象走了出来,在随从的陪侍下洋洋而去。

    她这才明白,平素那般宠爱、那般呵护她的父母兄长,不过是把她当作一个国际外交的棋子而已;她这才明白,作为一个女子,生来便受人摆布,不能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行动和自由,一生无能为力,像缘树而生的菟丝草一样,一生依附,一生脆弱而哀伤,一生的历史,也由别人书写。

    她就坐在树丛下,稀泥地上,在斑驳的月光中幽灵般地狂想。此时此刻,她多想见到子罗,多想靠着他宽阔强壮的胸怀,无限地凝视他的眼睛。她觉得只有他眼里发出的朴素和忧郁的光辉,才充满安全和温暖,才值得信赖,值得交付终生,尽管他们没说过几句话,尽管他神情一直恭敬冷漠,但彼此不经意的目光交流,使她觉得他也在暗示她:他们都在思念对方,都在分享每一个不眠之夜……

    四处传来了寻找公主的喊叫声,她走出树丛,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寝宫。在侍女们的恐怖尖叫声中,她一言不发,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下午她本就淋了雨,加上突如其来的惊吓和绝望,她病倒了,发着高烧,胡言乱语,撕扯着衣衫,喃喃地叫着子罗的名字。大巫师赶来,给她灌了汤药,率领小巫们围着她的床大跳驱鬼舞。可是毫无效果,她更严重了,竟然口吐白沫。褒侯夫妇来了,太子来了,宗族的其他重要成员都来了,养老堂的老人们都来了,他们围着她,听着她不时叫唤子罗的名字,神情愤怒,一筹莫展。她是如此可怕地暴露了一个女人的失德,使得褒侯更加下定决心,要早日把她嫁出去,嫁给最强大的侯国。

    这些显赫的人物一离去,她也便昏睡过去。侍女们在她的床边哭成一团,她们以为她快要死了,便开始数落她平素对她们的关爱和好处。真的,她只在公众场合才装出公主的样子,在她独自拥有的世界里,她待她们如姐妹,尽管她们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地位悲惨的奴婢!明珍决定拼掉性命,也要把子罗叫来。众侍女先是骇然失色,接着纷纷赞成,或许子罗的到来会使她们热爱的公主起死回生。大家发誓保密。深夜里,明珍带着子罗回来了。谁也没见过威风凛凛、指挥若定的军尉子罗,竟也脸色煞白,满头大汗,浑身颤抖,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子罗坐在床边,长久地凝视着褒姒火红的脸蛋,第一次抚摩了她滚烫的额头,第一次把她散乱的长发聚拢在两肩。他终于平静下来了,恢复了他作为一个军人应有的沉着冷静。他就那样一直默默地坐在床边,紧紧地握住褒姒的手,无限地凝望她在火焰中熊熊燃烧的惊人的美丽。

    “子罗,子罗。”她在噩梦中又喃喃地叫了起来。

    “公主,公主,”他低低地呼唤着,“子罗已经来了。”

    或许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正被一种力量温暖着,她**了一声,慢慢地睁开了迷离的双眼。

    “子罗,”她幻觉飞舞地、低低地问道,“是你吗?子罗。”

    “是我,我就在你身边。”他贴在她耳边轻声地、有力地答道。

    她吃力地把他的手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才发觉不是梦。

    “子罗。”她虚弱地欢叫一声,挣扎着要坐起来。

    子罗一个有力的搂抱,她便飞了起来,落进子罗的怀里。他们就这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她微笑地望着他,仿佛获得了新生,容光焕发。

    啊,但愿时空变幻,千万年的冷酷和灾难,都不能摧毁此时此刻!

    她望着他的眼睛。她寻找着。她找到了,他目光湖上的朴素和忧郁的光辉。他们彼此深深地凝望着,渐渐地,光芒闪闪的泪水,同时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知道吗?”他的语气无比轻柔,“在比武大会上,我一见到你,就再也,再也控制不住。”

    他终于真实地表白了,于是她幸福地沉坠。

    “我也是。”她望着他,笑了。她身子本来虚弱,现在又被激情消耗,因此笑起来神光闪闪,虚幻迷人。

    “你太美了,笑起来太美了。”他望着她,呆呆地。

    “我愿意一辈子为你笑。”她的语言仿佛要永远开放在灿烂的微笑里。

    他听了,也报以微笑。啊,他的笑容也是那样迷人!

    他充满深情的时候,他眼里的朴素和忧郁更浓郁了,于是她更深地掉进了他的心湖深处。

    “我喜欢看你的眼神。”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我知道,你什么亲人都没了,我希望你不要想着过去,要快乐,像我一样。”

    为了树立榜样,她说着就极力一笑,由于虚弱,她笑得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感动了,他也笑了,看得出来,那是苦笑。

    “你以为我像受伤的鸽子一样?你没看见我在战场上杀人时的眼睛!”

    子罗一昂头,呵呵地笑了起来。

    她见他如此快活,也开心地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现在我放心了。”

    “为什么?”他笑眯眯地问。

    “因为,”她掰着指头数落着,“不会笑的话,就会伤眼睛,伤脸,伤嘴,伤心,伤情,伤事,总之,就不是一个完全的人,即使是个人,也一事无成。这可是大巫师说的哟。”

    “还有这等说法!”他哈哈大笑起来。

    她见他被自己逗得如此开心,更是开心得笑了,尽管笑得无比疲倦。

    “你太美了,笑起来太美了。”他望着她,笑呵呵的。

    “我愿意一辈子为你笑。”她抓住他的手,她的语言仿佛要永远燃烧在娇艳的笑容里。

    这次他却摇了摇头:“我怎么能一辈子看见你的笑容呢?你是公主啊。”

    她吓了一跳,像是猛醒过来的样子。她扔掉他的手,半躺着,侧着头,空空地望着将熄的烛光。

    “他们要把我嫁给另一个侯国的太子,他们还要赐给你美人,叫你早日成亲,死心塌地。”她衰弱地说道。

    一种缘自命运不能自决的痛苦和无能为力,使病中的褒姒又快要陷入脆弱和虚幻的昏睡之中了。她虚弱地望着他,她的微笑枯萎了,像一朵即将熄灭的火焰。

    “我不会接受的!”子罗的口气十分坚定。

    “如果你不接受,我也不会接受的!”她毅然决然地回应,快要熄灭的火苗猛然直起了身子。

    子罗忽然避开褒姒的目光,低下头,沉默了。与其说是沉默,不如说是犹豫和胆怯。褒姒轻叹一声,转头望着别处。两人长久无语。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恐惧和奋争,情意和哀恨,期望和绝望,信心和崩溃,人类一切情感体验的极端,在互相抱摔着,翻翻滚滚地厮打着……起风了,汹涌的汉水,驾起高高的浪车,冲上岸头,要碾碎一切……远远地,传来了雄鸡报晓之声。汉水倏然平静——两人对望了一眼。这时明珍推门走了进来:“公主,时候不早了。”

    子罗起身,低声对褒姒说道:“每月十五,我在城外的洗月台上练剑。”

    褒姒点点头,目送子罗在明珍的陪同下出门而去。

    其他侍女们都涌了进来,含着泪,望着主人嘻嘻地笑。明晶添了一支蜡烛,一支新的、饱满的红蜡烛,一束茂盛的、希望的新火焰……可是为什么?一种沉沉的虚幻感,像月光下的汉水之波,排山倒海地袭来,卷起阵阵寒烟。寒波渡走了她的笑容,寒烟罩住了她的身体——一声凄厉的**,她又淹没在可怕的幻灭般的昏睡之中……

    几天后,她恢复了健康。

    她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她静静地坐在窗前,长时间地沉思,要不就抚琴而歌。她在等待、同时也在抵拒自己作为一个外交礼品的命运的到来。她也在无力地决定。显然,她是决计拗不过国君的意志的。于是她唯一的欢乐,似乎就剩下回忆那个晚上和子罗的深情相偎了。

    子罗的表白使她获得莫大的安慰和勇气。她知道他对她有着同样的情感,这就足以唤起一种充实、梦想和快乐,来抵消在黑暗的森林里随时都会被命运的熊罴吞噬的恐惧感。她也明白,子罗和她一样,是决计没有半点自主权的。他们的故事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看来她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在精神上为它守节,然后一起进入坟墓,永不回返世间。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便出奇地平静下来。他不是喜欢看她笑吗?那她应该多去见他才是,多给他灿烂温情的笑容。他们要创造一个奇迹:互相以微笑来反抗严酷的人世,并把对方的微笑当作全部的胜利!古往今来,再没有比这种微笑的抵抗更温柔、更脆弱、更辛酸、更滑稽、更悲壮的了。想到这里,她笑了,她似乎找到了今后生活的意义。毫无疑问,她没有理由失掉快乐,只要子罗还在褒城,只要她还没有远嫁,她就应该欢笑,像往常一样尽情尽畅地欢笑——啊,空气的震动会把笑声传到子罗的耳边的,美好的梦会向他绽放她绝代美丽的笑颜的!

    在这种崇高念头的鼓舞下,她突然抹去了大病初愈后几天几夜的呆滞,刹那间又恢复了作为一个青春少女应有的自豪、喜悦、信心和活力。只是谁也不会明白,这两种貌似相同的状态,实则蕴含着深刻的危机:后者的快乐因为指向一种绝望的自我牺牲和抗争而同过去、甚至是将来分裂了。其实这一点连褒姒也不一定意识到,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为了一种渺茫的爱她在奉献,在牺牲,在这种美幻的崇高鼓舞下,她更加快乐了。不管褒姒前后有着怎样巨大的秘密变化,反正褒侯大喜过望,看来这场大病并没有在这块珍贵的外交宝物的表面上留下一丁点后遗症。太子褒象更是亲自送来异国珍果,喜滋滋地命令公主妹妹品尝。他们并不知道褒姒已经偷听了他们关于她的婚姻计划。褒姒也从不提及,也没有片言只语的暗示或不满。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她的一生已被决定。父母多次告戒她不要再去演武场玩了,理由是可能会扰乱军队训练秩序,再说,她也长成大姑娘了,要每天反省自己的一举一动,看是不是符合礼仪,否则,将来到了婆家,怎么习惯得了?唉,只怪他们,当初太宠溺她了,弄得她如今这样不服管教。末了,他们吓唬道,如果再不悔改,就把她送到宗庙里去受罚,在全宗族人士的注视下,跪在尖利的石子上,叫祖先僵冷的的鬼魂手把手地教她……

    她听了,发出一声撒娇般的嘤咛,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咯咯咯地笑了好半天,笑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夸张地作出庄严的承诺,并无任何言语抵拒。褒侯夫妇和太子都苦笑着面面相觑。她见他们这样脆弱无能,笑得更厉害了。

    她回到寝宫,命侍女搬出琴,就坐在庭院里,面对轻寒的月光弹琴而歌。明珍和明晶,一个吹笙,一个吹笛,一左一右,应和她的乐声。其他的侍女,翩翩起舞。看看,她是如何把自己的快乐,扩大成一群人的快乐,一个世界的快乐。她在星空、月光和音乐这三大场景的相融中,不可救药地沉浸在一种自我牺牲和自我感动的情绪中,这种情绪每次都像一群鹤鸟飞度黄昏一样催生着她的决心:趁她还没有远嫁,一定要寻找机会,多见子罗的面,多看看他朴素和忧郁的目光,多给他所期待的各种各样的笑容——然后远远飞去,厮守他的形象;然后被黄沙埋葬衰老,化成灰烬,永不回返世间!

    可接下来却是死一般的寂静,父母并没有找她谈论她的终生大事。她当然不知道,又一个远方的使臣来了,带着重礼来提亲,但很快就灰溜溜地离去了。与此同时,她的父侯大人和太子兄长把天下诸侯的版图都抠烂了,也没能为她找到合适的夫婿,准确地说,是没能找到最令褒国满意的友邦。一来要在大国中挑选,而且只能是周王室所封的华夏诸国,像当时强大的南方蛮夷——荆楚,是万万不敢联姻的;二来嘛,还要看该大国有没有适龄太子,该太子是否未婚,若是已婚,也是不行的,否则嫁过去,做不了正妃,将来不能升做国君夫人,也是作用不大的。呵呵,理想这般远大,条件这般苛刻,褒侯父子虽绞尽脑汁,也是一无所获。正在寻寻觅觅、当决未决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长长的干旱席卷全国,褒侯祭祖祈福,求神乞雨,命龟蓍占,抗灾赈灾,忙得焦头烂额。于是对高嫁褒姒之事,父子俩一致决定,暂且搁置,以待时机,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强国佳婿来了,呵呵。

    至于为孤苦无依的子罗成家,以笼络其死命效力,哈哈,太简单了,弹指一挥,即可办成。谁料当褒侯提出要赏赐美人与子罗为妻时,却遭到对方的坚决谢绝。子罗的理由是,无功决不受禄,待其为褒国立下大功之时,方可承恩。况且他乃异国之人,刚来不久,寸功未立,就受此丰赏,在其他功勋赫赫的褒氏宗族将领面前,他有何颜面?又如何与他们处理关系?如何立足?如何带兵?如此深入下去,恐嫌隙愈生愈大,于军于国皆不利!一席话竟说得褒侯父子无言以对。褒侯便暂且作罢。太子却私下探望子罗,信誓旦旦向其承诺,将尽快寻找机会让子罗早日立功,以促其快速成名成家。子罗再三拜谢。太子突然提出要与子罗结拜为异姓兄弟。子罗大惊失色,禁不住太子的再三请求和威胁,便跪地答应了,不过有一条件,那便是决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两人结拜为兄弟的事。太子不知何意,但还是发誓同意了。太子又秘密找大巫师占卜。大巫师一边在手上眼花缭乱地穿插着蓍草,一边翻着《易经》念念有辞,说是以太子之尊,可以结拜一至两个低等级异姓兄弟,但恐有血光之灾。太子哈哈大笑,说那是血浓于水,兄弟感情深,彼此忠诚,故上天以血证之。太子没有请大巫师择日,自己随便挑了个日子,便和子罗在洗月台上面对茫茫汉水焚香结拜了。太子小子罗两岁,便自称“弟”。子罗惶惶恐恐,太子纵声大笑。当然,两人只在私下里以兄弟相称,这是两个不同等级的男人不约而同所作出的一致决定。太子又抚弄琴弦,作歌一首,献与子罗,大意是国君为兴邦振国,千山万水,苦求人才,有如焦田渴雨,春风度水,长夜盼曙,孤凤求凰云云。子罗听了,拜伏于地,感谢太子恩遇,自言惶惶,惟恐辜负太子美意。太子扶起子罗,命子罗只管尽心效力,辅助褒国,与褒侯太子一道,共创奇功伟业,共享荣华富贵,亦不枉一场雄奇人生!子罗惟惟应诺。

    这些,褒姒都并不知情。

    在一个清风徐徐、阳光和煦的秋日,为了庆祝她的康复,褒侯夫妇携着她到汉水之滨游玩。他们登上了高高的洗月台。但见青山依依,汉水渺渺,碧空万里,白鹭翻飞,自天地而生的幽情和爱情,鼓荡着她的心胸,使她渴望舒展衣袂,凌空飞翔。她想象着子罗在这里练剑的情景,更是情难自禁。为了抒发对子罗的苦苦思念,在父母饮酒品尝点心的时候,她率领她亲自**的侍女歌舞队,来了一次精彩演出。她照例抚琴而歌,明珍吹笙,明晶吹笛,其他侍女翩翩而舞。褒侯夫妇只知道女儿酷爱歌舞,不知道她同时还是一个优秀的教师和组织者。这些连贝壳都不如的女奴们,竟被她教化得如此美丽优雅,如此才华横溢,在她们面前,那些贵族家庭的女眷们,一个个似乎显得丑陋不堪。褒侯更加欢喜,这样出色的女儿,若是主动送与某大国为妻,还怕他不投降么?但他哪里明白,褒姒此时不过是在凭空寄意,愿子罗有感而悦而已。自然,褒姒也不知道褒侯笑眯眯背后的真实意图,她只是在晴空、江水、青山、鹤鸟等无数美好事物的结合中暗暗下定决心,即使拼掉性命,也要到这洗月台上和子罗相会一次!

    永远感谢明珍,这个聪明勇敢的丫头,她女扮男装,在子罗和褒姒之间传递信息,使去年十月十五日的下午,成为今生最富希望的激动。

    洗月台并不远,就在褒城外的汉水边,在宫内的城楼上也能望见它孤傲挺拔的雄姿。自那次重病之后,褒姒常常借口头晕胸闷,需要出去散心纾解。还好,父侯也能隔三岔五地应允她出游。那天她把八个侍女都带去了。一行人坐着马车,在大鱼头空打天空的鞭响中出了褒城,直抵汉水之滨。她们在附近先快快乐乐地玩了一阵,采了一大把野花,眼看时辰将至,方才登台。明珍毫不客气,将散乱的闲人都赶了下去。接着,八大侍女守住楼台下面的入口,只留公主一人在楼上。大鱼头嘛,坐在马车上只管打盹。

    褒姒紧握着一大把野菊花,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扫描着江水,又不时瞧瞧摆放在一边的琴。他怎么还不来啊?莫非他害怕了,临阵逃脱?或者,忘了?抑或,忽然被急事拖住了?水上,几只渔船剧烈地颠簸,对岸山林里,树梢晃荡,莫非是一群迷路的樵夫在嗡嗡乱撞?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从飞檐上跳下一人!褒姒大吓一跳,定睛一看,正是子罗。

    他强盗般的约会方式令她苦笑不得,但她还是满心欢喜地接受了他的突然降临。他身穿青衫,手握青铜宝剑,剑柄上镶虎头玉佩的红缨随风飘扬,这一切使他显得更加英气勃勃。她用所有的喜悦望着他,以至于野菊花掉在地上也不去觉察。

    “公主,我来晚了。”子罗抱拳行礼。

    “不,你一直在这儿。”她含笑而答。

    子罗忽然弯腰,拾起地上的菊花,递给褒姒:

    “公主,你的花。”

    “谢谢。”她接过花,笑意浓浓,“知道我为什么带花来吗?”

    他摇摇头。

    “我要考考你的剑术。”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简直是魔鬼!”子罗喃喃自语。

    “军尉,你在说什么?”

    “哦,我在想,不知公主怎么测试卑职的剑术?”子罗恭恭敬敬地答道。

    “很简单,”她得意洋洋,“我把这些花抛向空中,你用剑把它们都削掉,我要确信,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雨,它的名字叫——花雨。”

    子罗瞪大了眼睛:“公主,您,您可真会玩哪!”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娇喝:“开始!”一朵野菊花掷向子罗,但听当的一声,剑光一闪,那朵菊花已脱离枝叶,在空中随风飘舞,接着悠悠落地。

    “太好玩了!”褒姒拍手笑道,“咱们再来!”

    “不行,公主,恐会伤了你的!”

    子罗话还未说完,褒姒的花儿又高高地抛了过来,子罗只得挥剑断花。褒姒咯咯地笑着,一边往四个角落跑,一边抛花。子罗闪转腾挪,一一削之,但见花朵飞飞,枝叶飘落。褒姒笑得更开心了,抛花的速度越来越快。子罗的剑越舞越快,渐渐化成一片耀眼的光芒,光芒之上,是鹅黄色的菊花蝴蝶般翩翩舞蹈。光芒在奔流,光芒在歌唱。再也没有比在运动中创造的、并且和运动一起生长变幻的风光更迷人的了。褒姒咯咯大笑,将最后一束花全都抛了过去。花束一进入那片神奇的光芒,立即变成细碎的精灵,纷纷扬扬,闪烁着无数只眼睛……

    当啷一声,青铜宝剑回到皮鞘。子罗像一尊雕塑矗立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数不清的花瓣和枝叶,飘飘扬扬,落在地上,也落在他的头上和身上。转眼间,一切都无声无息。

    褒姒止住笑声,呆呆地望着子罗。子罗忽然抬起头,望着她,爽朗地大笑起来。褒姒一愣,又快活地笑了起来。

    “公主,”子罗笑道,“你玩的是什么游戏呵?”

    褒姒袅娜地笑道:“汉波烟上逝,花雨剑底生,就叫它削花成雨吧。”

    “削花成雨,削花成雨……”子罗望着烟波浩淼的汉水,喃喃着。

    “你的削花剑术很好啊,我已经分不出来是人还是剑了。”褒姒找着话茬。

    “人剑合一,是剑术的最高境界。”子罗道,“我还远远没达到。”

    “是啊,褒姒也深有同感。褒姒抚琴之时,也常常不知身在何处。”褒姒幽幽道。

    “那是你和乐声融为一体了。”子罗赞叹道,“恭喜恭喜,原来公主已到音乐的最高境界了。”

    “不,”褒姒调皮地一笑,“和你一样,还远远没达到。”

    两人相视一笑。随笑容而来的是相知,随相知而来的是温暖和慰藉。

    两人都极目了望汉水远逝的方向,一时沉默了。此时此刻,两人的内心都喧涌着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不仅仅存在着令人心悸的爱,还有着男女之间那种罕有的宽广奇妙的情谊。前者以激情为中心,后者以理解为世界。想到这里,两人不觉同时转过头来,在目光交流的刹那,他们只好又是相视一笑。

    从对岸的树林里,清晰地传来了坎坎伐檀声。

    忽然,不见尊容的樵夫们唱起歌来:“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民歌,为樵夫所创。凡陷入狂热的暗恋而又明知不可得到对方的男子,均可借此畅舒情怀。此歌刚刚开头,子罗便情不能自已,立时拔剑而舞。褒姒默默地望着子罗,听凭江上波涛送来樵夫们狂放而又略带伤感的歌声: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歌声一歇,子罗也立时止剑,低头伫立。就在此时,一缕琴声,幽然而起。子罗抬头望时,便见褒姒洁白修长的手指,像金光闪闪的微波跳荡在水晶湖上。褒姒凝望子罗,抚琴而歌:

    “有鸟比翼,相携度汉;有云依依,居谷齐山。子之清兮,美如汉波;子之凝兮,伟如高山。华车恨恨,彩宫哀哀;凝眸远眺,愿作云鸟。天地广广,自由最尊;穷夫比肩,妒之羡之。妒之羡之,愿作云鸟;齐山度汉,与子依依。何泪沾思?梦怀子兮。今子在侧,惶惶无言。天地广广,自由最尊;与子之奔,可否得兮?”

    褒姒弹歌完毕,站起身来,含情脉脉地望着子罗。

    子罗避开她的目光,抱拳道:“多谢公主弹歌相赠,卑职该走了。”子罗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褒姒一声悲叫,急步上前,抱住子罗的腰,语声急促,“天地广广,自由最尊;与子之奔,可否得兮?”

    子罗呆立不动,但她的手已触摸到了他激烈的心跳。她又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四个字:“我喜欢你。”说着把头伏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子罗浑身一震,但还是没有回头。他低声沙哑着说道:“公主,卑职不敢。”

    褒姒呆住了,拥抱子罗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泪水簌簌而落。

    子罗轻轻移开她的手,慢慢离去,走到石梯口的时候,他停住了,但依然没有回头:“多谢公主厚爱,子罗必须深思熟虑;但请公主放心,子罗一定会给公主一个答复的。公主多保重!”

    “答复?”褒姒望着子罗急急远去的背影,喃喃道。

    对她来说,子罗留下的与其说是一个关于答复的承诺,不如说是留下了一个希望,使她倍受煎熬,也使她倍感甜蜜。从那一天起,秘密等待子罗的答复,仿佛便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核心了。以后,两人又在别的地方偶然碰过几次面,除了短促的以目示意外,来不及说话就各自走开了。褒姒不甘心自己的爱就这样缥缥缈缈地夭折了,在明珍的帮助下,他们终于又相会了。那天褒姒扮作一个女仆,顺利地溜出了宫,在一辆马车里和子罗相会了。当子罗强壮的臂膀猛地将她紧紧抱住的时候,她幸福地微笑了。她从这个滚烫的动作里,收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他那故作冷峻的表皮下,是一颗热恋她的心!他们焦渴地拥在一起,长久地狂吻着,孩子般傻傻地倾诉着。回来的时候,她胸前抱着一捆杂物,遮挡了大半个绯红的脸,在宫门值勤士兵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明珍则提着一包蔬菜,不停地做鬼脸。士兵们知道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都点头哈腰的。随着明珍的穿针引线,这样秘密的幽会进行了多次,幸好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安然度过所有的目光。除了在子罗的马车里、军营里相会,有一次子罗还把她带到一家名叫“天云来”的药材铺里幽会(这是子罗的一个朋友开设的)。这是一个晚上,也是那次子罗深夜探望病中的褒姒之后,两人唯一的一次在黑暗中的幽会。正是在这里,她一直坚守的最后一道防线差一点就被子罗突破。子罗一边喃喃地唤着“桑妹”,一边轻解她的罗裳。她却害怕了。“不,不,子罗,我好怕!我们不能这样!”她喘息着,吃力地、但却是坚定地拒绝了,尽管她也渴望抵达那身体和灵魂一起交融的光辉顶点。子罗低吼一声,很快就在熊熊烈火中恢复了理智。刹那间他也明白了,如果两人的激情突破最后一关,一道可怕的命运就会霹雳般地同时打在他们头上。这一夜,两个人流着泪,静静地依偎到天明,默默地反省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的爱情。几天后,子罗悄悄托明珍传过一封信来,请求她不要再冒险和他约会了,不管环境如何险恶,他都将永远珍惜她对他的爱。他感谢她的爱,他也深深地迷恋着她,但他实在惶恐,因为他实在无能为力。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军尉,和公主一个简单的交往,就足以致他于死命。他暗示说,有人似乎在监视他,请原谅,他必须保护好自己。他还说,在适当的时候,他会作出不会让她失望的决定的,但决不会是现在。最后,他声明,他不会再到洗月台上练剑了。他叫褒姒看了这封信,务必烧毁,要是不慎落入小人之手,恐有性命之忧。总之子罗的信里,透出种种不得已的苦衷,使褒姒十分纳闷。

    她看完信,把它烧了,然后陷入沉思之中。

    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他有勇气带她出逃吗?她随时都会被外国使臣的车队娶走的!他不想和她见面了,甚至连洗月台上的个人练剑活动也取消了,难道这就是他的决定?他那些支支吾吾的托词到底隐藏着什么?决定?决定?这就是决定!它的核心就是拖延,让时间的遗忘来冲毁一切!啊,说穿了,他怕引来杀身之祸,他考虑的是他的升迁!啊,他是这样自私!而她,只要对方有足够的勇气,她甘愿扔弃她的公主身份,和他一起逃走!

    哀郁的狂想之后,她渐渐平静下来。他那朴素和忧郁的目光又开始照耀她的心灵。只要想到他的目光,她就会深深地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温暖和幸福。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感的快乐使她觉得,她应该相信他。她应该像一块忠贞的岩石那样,从盘古开天辟地起,就一直伫立在那里,等待他的“决定”的脚步声,临近自己因为激情而变得苦涩、冷硬的心扉。于是她开始担心起来,他暗示自己的行动受到监视,难道是他们的暗恋关系被发觉了?能够监视他的,除了她那个太子兄长,还能有谁?褒象的个性和行事原则,她是略知一二的。不管如何,假使他因为她而受到可怕的处罚,她也决计不会独活!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等待他的决定。“天地广广,自由最尊;与子之奔,可否得兮?”但愿她的歌声就是他的决定。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能使他们永远在一起的机会了。啊,但愿他的决定,霹雳在外国使臣的迎亲车队出现在褒城之前!

    她就这样怀着苦痛的希望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灰茫茫的空中,她的两个命运面具的出现和交锋。一种崭新命运的出现,必然预示着一种新的生活、一个新的世界和一场激烈的斗争。作为一个有生命、有意识、有行动能力的个体,褒姒和子罗,这两个上古时代一见钟情的秘密恋人,为了爱,为了灵魂深处一生唯一的激情和相知,也为了幸福的真正含义,他们会作出怎样的抉择和行动呢?要知道,他们虽然一个贵为公主,一个深受国君和太子的器重,但事实上,他们和古代世界的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都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褒姒等呵等呵,没有等来幻想中的光彩命运,倒等来一片长长的干旱。去年整个冬天,接着是今年整个春天和夏天,几乎都没下过什么像样的雨。三个不同年龄的季节如今只剩下一个模样了:像干皱枯黄的黄疸病人一样,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天降饥谨,饿殍遍地,盗贼蜂起,暴动绵绵。父侯、娘、太子兄长、本宗族的其他重要成员、大巫师、卿士等各级官员,一个个急得团团乱转。今年肯定是没什么收成了,而库存的粮食也快要现出空荡荡的真面目。绝望之中,褒侯向周天子求救。谁料王室土地也遭了灾,犬戎国见老对手混乱不堪,国人暴动频频,天子却骄淫不减,更觉有机可乘,便自太原发兵,准备侵犯中国,以报宣王当年征伐之恨。幽王一面令虢石父组织京畿诸侯抵御,一面发令要各诸侯发兵襄王。他怎会在自顾不暇之时救助一个小小的侯国呢?更何况褒国亦非周天子的同姓之国!此时南方强蛮之国荆楚,秘密派使臣来到褒城,提出愿与褒国通好,值此褒国遭难之时,愿倾囊襄助云云。褒侯惶恐,沉吟半日,也不知如何回答。若是接受吧,天子得知,以“外通蛮夷、毁我华夏”之罪削藩夺爵不说,更率天下诸侯讨伐褒国,那褒国祖宗的祭祀便要从此断绝无疑了。在国人奄奄一息的**声中,褒侯一夜未眠,终于无力地坚强地拂落了荆楚使臣双手捧来的“友谊”珍宝,同时下令向其他侯国求助。不知怎的,褒侯拒绝荆楚援助的消息忽然传遍天下,幽王大喜之余,心血来潮,命人作文记之,刻于一鼎,送与褒侯,以示嘉赏。庸、邓、申、应、蔡、宋、缯、焦、彤、虞等侯国不顾自身困难,纷纷送来谷麦,就是远在东海之滨的齐鲁两国,也先后派使臣前来慰问。靠着这些兄弟诸侯大大小小的帮助,褒国才得以坚持至今。

    这场旱灾不但使褒侯焦头烂额,也使子罗军尉不得不提着脑袋四处奔忙。盗贼们聚啸山林,袭击城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子罗奉命剿压,不得休息。更令人震惊的是,褒氏宗族的一些穷途末路的小宗,乘机勾结盗贼,密谋造反,在一个深夜突然攻打褒城。子罗率军英勇奋战,击退叛军,并以天生神勇和杰出武艺,亲自活捉了叛军首领姒度延。那一夜褒城火光冲天,呐喊声声,褒姒躲在守卫森严的宫室里,跪在地上不停地为子罗祈祷,当明珍传来胜利的消息,她一下子晕了过去。在褒侯宰杀姒度延祭告祖先并隆重嘉赏子罗的那天中午,又传来了西边羌人进攻褒国边境的消息。子罗飞身上马,又率军迎击。战事足足进行了一个半月,在邻近几个侯国的协助下,智勇双全的子罗终于将骁勇的羌人赶出国外,迫使羌人退回自己的窝巢。在子罗凯旋之时,褒侯和太子率领全褒城的人都步行至郊外,盛装迎接。一时鼓乐齐鸣,歌舞汹涌。饱尝**的国人们,深为在这无比艰难之时能战胜强敌入侵而欢欣鼓舞,同时也对未来充满信心。那一天,褒姒也带了几个侍女,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偷偷地凝望和大司马并肩走在最前面的子罗。呵,几月相思不见,几月不止征伐,他——好——瘦!他变了!他的目光像刀锋一样闪亮、寒冷、逼人,从前那朴素和忧郁的光辉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坚韧,还有一抹血红的残忍!时光如此伤人!战争如此害人!看他跪在父侯面前机械地磕头,看父侯激动地扶他而起,看他冷漠地四望欢呼的人群,啊,梦中的子罗在哪里?往日的子罗可否回归?啊,时光如此伤人!战争如此害人!作为深爱他的人儿,惟有沉之默之,惟有同之情之,谅之解之!上苍啊,既然你已不再仁慈,那就让我捂住双眼,让充满哀恨的血和泪,取代你的雨,自生霹雳,倾流而下……

    自觉子罗被绵绵无绝的军事征讨巨变之后,褒姒夜夜不眠,修书一封,致哀痛和珍重之意,托明珍秘密送去。子罗回信,深表感激,自言情藏于衷,一如既往,每每于刀枪交击、车旋马嘶之中,念及公主之情,便生无上之勇。洗月台之诺,终生不敢相忘。只是戎马倥偬,当以国事为重。关山飞度,性命存灭于俄顷之间;血雨霏霏,无情岁月何时终了?**和珍惜,服从与抗争,国家和个人,生命与死亡,爱情和征杀,彷徨与行动,到底该如何抉择?想这一生,只恨不能自主。明月无言,空照生灵,夜夜拔剑,夜夜叹息。余生如何行动,不可得知。今乃多事之秋,万千险恶,时时如风吞至,还望公主多多保重。

    褒姒看了,喜不自禁:原来子罗并未被“刀枪交击,血雨霏霏”的残忍环境改变品质!他依然英武有力,依然雄浑负责,依然怀着那颗朴素和忧郁的美好心灵。只要这些杰出的品质俱在,她的世界就永不会失却希望。针对他发出的朋友般的彷徨叹息,她又修书一封,鼓励他拿出堂堂男子气概,根除优柔,早作决定。她还建议他趁目前的巨大军功,可向国君请求将公主下嫁与他。只要他提出请求,她就里应外合,撒娇喊哭,共同战斗。她写道:“虽然我们在根本上不能自决,但也不能不作一番抗争就偃旗而死;假使我们得以结合,即使只做一天的夫妻,也比各自一万年的独活强一万倍!”

    明珍化了装,带着这封胆大妄为、完全可作杀头证据的私通情书出去后,她就心惊胆战地徘徊着,等着。明珍回来了,两手空空。她差点倒下。明珍说,子罗军尉看后,将信烧了,半天踱来踱去,默不作声。她听了,默然坐下,也是半天不吭声。

    “我不该出那个主意,我不该出那个主意。”她喃喃自语。

    过了一会,她又自责道:“我一定是发疯了,怎么会想出那样吓人的主意呢?我想他一定是吓坏了。要知道,他毕竟是一个下等人啊,何况还是宋国人。”

    半个月不死不活的煎熬后,就在昨天上午,她收到了子罗的回信。竹简上只有短短四句话:“天地广广,自由最尊。人生苦短,幸福为大。一有机会,定向国君提亲。桑妹,等着我。”

    啊,桑妹!一听见这温情旖旎的呼唤,她就激动得浑身发抖!

    上天啊,她终于等来了他的决定!

    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地读着这封信,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尽管这仅仅是个决定,一缕成功的气味也嗅不到。

    这个决定意味着两个命运中的一个渐渐清晰起来,意味着生命的天空,即将开始一场关于个人幸福的较量,同时也意味着新生活和新世界的开始。或许新世界的全部内容就是新旧两个命运的抗争、冲突、交锋和决战,无休无止,永无结局,她也决不因为这个命运的出现所带来的烦恼和混乱而有半点懊悔!

    他的决定就是她的遵从,就是她意志的方向,她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

    只要他行动,她就紧跟他的步伐!

    她决定,收藏这封信,作为她生命转折点的象征。

    她是那样狂喜,当她走到庭院仰望天空的时候,整个脸上荡漾着春天般葱郁湿润的笑容。她舒展双臂,像天鹅一样伸长洁白优美的脖颈,仿佛嗅到了大雨将至的芬芳气息。

    她快要飞起来了,她渴望表达。

    表达,是体验生命之感的重要方式。

    她向父侯撒谎,称连日来又闷又晕,呼吸困难,老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一群仙女在水上舞蹈,向她招手,她猜想,神灵一定是要她到圣湖洗浴一次,否则很可能又要大病一场啦。

    褒侯哈哈大笑,满口答应。内乱外侵既已消除,他的心情非常好,不但应允褒姒夜浴圣湖,还命一队甲士在附近保卫。

    于是昨天的月夜里,她带上八个侍女,像仙女一样降临在圣湖的银波上。她们**游玩,尽情欢笑,表达愉悦,

    没有愉悦,生命就要变色,就要枯萎。

    对褒姒来说,愉悦的畅怀表达还有利于鼓荡信心,积蓄力量,准备行动。

    昨晚星空中蓦然炸响的两声惊雷,难道不是来自上苍的鼓励和美好的祝福吗?这雷声尽管没引来云和雨,也一定意味着好运在前。

    哦,圣湖,圣湖,永远的生命之湖!

    我死了,也要变成一滴雨儿,落在你的怀里;化成一条鱼儿,游在你的眼睛里;飘作一朵睡莲儿,开花在你的心房;凝化成一块玉石儿,慰眠于你的澄澈静谧;或是化作你岸边的一星尘土,融化于你的广大、自由和深沉——为的只是,从你的心魂深处领取一份生命的本质!

    啪,啪啪啪,马车外,大鱼头的鞭子空响在焦渴的天空。

    马车里,褒姒喜悦地狂想。

    一片幽静清凉洒了下来,马车驶进了圣湖边的树林。因为圣湖的滋润,这里的树林还是那样葱郁繁茂。

    褒姒揭开窗帘,望着已大大缩小、却依然波光潋滟的圣湖。

    密密麻麻的人群围着圣湖取水,没有任何拥挤,都排着队,也没什么喧闹,都很安静。一队队持戟甲士走动着,维持秩序。

    哦,圣湖,圣湖,永远的生命之湖!在你面前,所有人都变得谦恭庄严。

    褒姒的目光,已化成一只天鹅,飞上了天空,四处逡巡,寻找子罗的身影。

    远远的一笼树下,马车悄然停下,明珍明晶扶着褒姒下了车。

    呵,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她隐秘的爱人——子罗,就站在那里,握着那把熟悉的青铜宝剑,望着排队取水的人群,依然英武有力,雄浑负责,浑身闪耀着朴素和忧郁的动人光辉。

    远远地,褒姒静静地望着心上人,露出灿烂的微笑。

    他并没有看见她,他在认真地执行自己的任务。瞧,他伸出手,扶住了一个快要摔倒的老妇人……

    “快行动啊子罗,快来娶我!快行动啊爱人,快接我回家!”褒姒在内心深处苦痛而甜蜜地呐喊起来。

    “如果不成,但愿就这样一直望着他,让时间死亡,让死亡变成时间!”

    她伫立在那里,正甜蜜地胡思乱想着,忽然背后传来急促的呼喊:“公主!公主!”

    褒姒回头一看,只见侍女明波和明兰气喘吁吁地跑来。

    “公主,快,快回去,主上正到处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