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寻
作者:蔡白玉      更新:2016-03-13 15:42      字数:6227
    雪樱在机场出口处看到蒋杰像只大蝙蝠一样朝自己扑过来,忙用胳膊架住他的身子,抢过他手中的行李进车尾厢。

    “先吃饭还是先找住的地方?”

    “我没订酒店,去你那里。”

    “不方便吧,洪苏周末在家。”

    “正好可以先跟他培养感情。”

    雪樱轻轻地笑了一下,驾着车朝怡园酒店驶来。

    “真想开公司?”

    “当然,你以为跟你开玩笑,只要我们先把公司办起来,第一笔生意马上就来了。”

    “我们?”雪樱奇怪地问了一句。

    “我爸说了,不准以我的名义开公司,那就以你的名字,反正你有公司,又没几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这样啊,我考虑考虑。”

    “有什么好考虑的,原来的生意你照做,我拿来的生意给你百分之二十的提成,又不用你担风险,也不用你出资金,只是借用一下你公司的名字。”

    “这样的好事,好像我不做都不行。”雪樱笑了一下。

    车开进了酒店,蒋杰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说:“你真狠心。”

    “名不正则言不顺。”雪樱给他登记好房间,把钥匙交给他:“上去洗一下,我在餐厅等你。”

    蒋杰瞪了她一眼,悻悻而去。

    洪雪樱等蒋杰进了电梯,拨通了魏琛的手机。

    “雪樱,还早呢。下午我来接你。”魏琛昨天跟她说今天晚上去听音乐会,当时雪樱没有说去不去。

    “不是这个,我有点事跟你说说,你帮我拿个主意。”然后她把蒋杰的事跟他讲了一下。

    “有这样的好事?”魏琛半信半疑:“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她告诉了他蒋杰的身份。

    “你们什么关系?”魏琛敏感地问。

    “我现在是跟你谈公司的事。”她有点烦躁。

    魏琛想了想问:“你担心的是什么呢?”

    “越容易赚的钱风险也越大,这可是你说的。”

    “我能见见他吗?”

    “明天我安排个时间。”

    “现在我有时间。”

    “明天,明天我再跟你联系。”

    “今天晚上的音乐会呢?”

    “下次再说吧。”

    洪雪樱见蒋杰走过来,忙关了手机。她很细心地点了蒋杰爱吃的菜和酒,边吃边说些开心的话。

    “雪樱,我妈对你印象挺好的。”

    “恐怕是你没把我的真实情况告诉她。”

    “告诉她又怎么样?生米已煮成了熟饭。”

    “你煮糊的饭怕也不少吧,还有熟不熟的问题?”雪樱笑着说:“你刚说的第一笔生意是什么?”

    “什么奖励?”蒋杰坏坏地笑。

    雪樱莞尔一笑,蒋杰人就软了。

    “厂里准备给每个职工发一套衣服,你估计我们能赚多少?”

    “现在江南水泥厂有多少人?”

    “四千多人吧。”

    雪樱吓了一跳问:“造价多少?”

    “二百五十块左右。”蒋杰得意地笑了一下,“雪樱,跟着我绝对没错的,江南水泥厂那么大一块肥肉,割一只角下来,我们就肥得流油。”

    “你爸允许你这样做?”

    “他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能为江南水泥厂卖几年命?去年他随建材局的人出国访问,说夏威夷的气候和风光都不错,退了休想去那边养老。雪樱,跟我一起出去。”蒋杰来牵她的手,她借故躲开了。

    二十二岁时,她随转业的丈夫分配到江南水泥厂。分了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鸽子房,房产科的人还一再申明是特殊照顾,劳资科那个两面三刀的办事员廖时逢,把她在幼儿园的工作换给了自己的亲戚,还美其名曰新进厂的职工都要下车间去锻炼几个月,车间主任肖杰华嘴里说让她去三班倒岗位锻炼两个月再给她重新安排岗位,可她在喂料机那小铁皮屋里一呆就是四年,她的耿直不阿的丈夫同样处处受到排挤打击,当她看着被堵住的料浆束手无策时,她暗暗地流过了不少眼泪。孤孤单单地蜷缩在铁皮屋里担惊受怕时,她显得仿徨无助。为了几块钱的资金为了加一级工资,为了房子为了工作,她认清了许多人的嘴脸。与其说是对苏炯明的绝望,她对江南水泥厂更绝望。这几年江南水泥厂的兴旺发达只能说是碰上了好时候,房地产业的大规模开发,东南沿海各种基础建筑设施的兴建,建材行业才会有这种辉煌。肖杰华当上了红得发紫的副厂长,廖时逢掌管了人事大权,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苏炯明怎么会当上了质检车间的主任?她简直不敢相信,看来时间是真的能改变一切的。

    蒋杰见雪樱沉思着没做声,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雪樱,你帮我到你附近租个房子,反正以后我经常在这边。”

    “行。”雪樱抬起头,“要不要签份合同?”

    “你答应了。”

    “我是生意人,没有理由不想赚钱。”“什么合同不合同,你跟我之间还讲究这个,反正我不会少你一分钱。”

    “你是不想留个把柄在我手里吧?”

    “雪樱,你不要太聪明了好不好,这样子我很难接受的。”

    “我还巴不得呢。”她嘟了嘟嘴唇,开心地笑。

    雪樱刚回到公司,李妍迎上来说:“洪总,有位先生说他后天来广州,问你有没有时间?”

    “叫什么?”

    “他说姓苏。”

    雪樱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了。”苏炯明要来广州?

    吴敏芝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这种事派个技术员去就行了,干吗一定要自己去?逞什么能?”

    “有些事技术员不好做主的,真出个什么质量事故,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我这饭碗还要不要?”

    “哪有你讲的那么严重?不就是什么强度偏低了一些?”

    “你不懂就不要乱讲,房子塌了你能负责?”他看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走了,好好带着倩倩。”

    “以为你到了车间不会经常出差,还不是一个样。”吴敏芝还在唠唠叨叨地啰嗦,“不知外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你。”“吸引我的东西多着呢。”他嘲讽地笑道。

    这趟差他确实可以不去。但他实在太想去广州看看雪樱,没有任何理由,一有这个念头就越来越强烈,想赶都赶不走,正好广州那边有客户在施工过程中出了点麻烦,他可以找这个借口去,他曾在偶然之间听刘春丽说蒋伯仁根本不允许蒋杰雪樱,他不能让那个王八蛋骗了雪樱。

    郑强是建材学校出来的高材生,是技术组的技术骨干,有能力又有胆识,车间里的年轻人都很服他。与黎国辉比起来,他到显得世故圆滑一些。郑强对苏炯明的工作也很配合的,上次搞花灯的事,他就主动承担了大部分责任,虽然最后大家都没受什么处分,但这一点令苏炯明对他很赏识也很器重。

    苏炯明上了火车就躺在床上,他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郑强打来开水,泡好了茶,把吃的用的东西都摆在茶几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有条不紊。

    “郑强,交了女朋友吗?”

    “还没呢,主任,你给我介绍一个?”

    “车间里那么多女孩子,中意哪一个?”

    “暂时没有。”

    “眼光不要太高了,早点成家,分套房子。”

    “哎,主任,说起分房子的事我倒是真是要问你,有的单职工一人占好大一间,我们三四个挤一间,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那是房产科安排的,车间能有什么办法?”

    “房产科说把房子分到车间,要车间里自行调节,我们有什么办法调节?苏主任,你得想个办法才行,这些实际问题一定要解决,要不然我哪敢找对象?”

    “船到桥头自然直,找到了对象说不定房子问题也解决了。”

    “没那么容易,人家已经找了对象,结婚证都领好几年的都没分房子。”

    “那你还能管这么多?这种现象不止水泥厂有,哪个单位都有的。”

    “是啊,那谁还敢嫁给我?”

    “走一步看一步,问题总会解决的。”苏炯明只能这样敷衍他。

    “一次搞厂庆的钱,如果用来解决职工的福利问题,不知会办多少实惠,就说那十来万块钱的烟花,‘啪啦’几声就完了,图个什么?你还别说,虽然我们车间的节目后来出了点乱子,人家对我们的反映还非常不错,既经济又得了实惠。”

    “那几百块的奖品钱我垫着都还没报销,幸亏那天伤的是厂里的人,如果碰上个农民,那就有一场大官司打了。”

    “所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苏炯明一想起这事还心有余悸,他记起前两天有个女职工来找他要调工种的事,正好可以问问郑强。

    “那个曾红莲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来找你要调工种?”郑强笑了笑,叹惜一声:“她也蛮可怜的,丈夫单位里效益不好,调了好几年都没调进来,小孩子在上学,她又三班倒,没人照顾,她那小孩有时候半夜三更睡醒了跑到车间去找她,经常哭哭啼啼的,我们看了都不忍心。”郑强又叹息一声:“她在那岗位已经十多年了,我估计她身体也吃不消,三十多岁的女人,精力有限。”

    苏炯明点点头说:“那是要考虑一下才行,车间还有哪些白班岗位可以加人?”

    “白班岗位肯定是人满为患,哪个人背后都有尊菩萨供着,搬都搬不动,我估计她是听说材料员要走了才来跟你说的。”

    “那就让她去好了。”

    “她现在那岗位呢?车间里三班倒的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了一个要一个顶,劳资科的手续很难办的。”

    苏炯明又何尝不清楚这些事情,他自己也是从那里苦熬出来的。他知道厂里下个月要调进来两百多个人,这个问题应该不难,所以就沉默着没有再吭声。

    郑强递了个剥好的桔子给他,他尝了一下,酸得皱了一下眉头。

    火车吭哧吭哧的声音在耳朵里空洞地回响着,明天就可以见到雪樱了,他看出了她对蒋杰那种无奈的屈从,他心疼她。他从听到她的消息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哪怕是她冷漠地对待他,他停下不了对她的期盼。

    “郑强,你谈过恋爱没有?”

    “谈过,读大学的时候,无聊加上好奇。”

    “你现在还想不想她?”

    “想,肯定偶尔会有,听说她已经结婚了,想也是白想。”郑强笑说。

    “你看得开,我做不到。”苏炯明的脸上有点落寞,“那时候我们在车间里上班,也是三班倒,好开心啊,只想上夜班,因为人少,没有当官的监视,没事就经常在一起,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得飞快,根本不想休假。”

    “下班也可以在一起玩。”

    “你不了解情况……”苏炯明无语。

    “主任,我听他们说你前些年可是蛮风流的,说说你的艳史?”郑强凑过来,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风流,谁说的?”他并没有生气,默想一下说:“那都是过眼烟云的事,别提了。”

    “深爱过,才知痛;痴心过,才不悔啊。主任,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一个很难忘的女人,是不是?”郑强笑得很诡谲。

    苏炯明翻身坐起来问:“为什么这样说?”

    郑强把茶杯递给他:“主任,你不用那么紧张,我是从你的语气里听出来的,你是不是想问我,所有的男人都像你这么傻这痴?”

    “那又怎么样?”

    “有个一生一世都牵肠挂肚的人,幸与不幸就是每个人自己的感觉,有的人觉得值,有的人觉得不值。”

    “你觉得呢?”

    “如果她值得,我就觉得很值。”

    苏炯明眼窝一热,第一次对别人——他的一个年轻的同伴说起了他和雪樱的事。

    车窗外的田野、山岗、村庄、城市,随着他娓娓的述说飞快地向后退去……

    郑强看着这个背地里被人讥笑为小爬虫的流氓主任,心里生出一份感动,他觉得他不是别人嘴里那么令人讨厌的人,他有他善良、真诚、可亲可爱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带别的女孩去跟她斗气?”

    “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如果她爱我她应该想办法解决她的婚姻问题,我不可能无休止地等待。”

    “那你这出发点就有问题,你已经影响到了她的家庭,到头来你又撒手不管,让她自己去挣扎,女人的感情有时候是很脆弱的。”

    “我只不过想气气她,让她早点作出决定,如果她真的想跟我结婚,为什么不来争取我的感情?”

    “我看你是活该。”郑强不客气地说:“哪有你这种逼人的方法?如果她去跟别人争,在那种情况下,只有一个下场,身败名裂后跳楼自杀。”

    “你简直是危言耸听。”

    郑强笑了一下:“主任,我问你一句,如果她真的离婚,你一定会娶她?……我看未必,其实,在你心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她结过婚,对你来说是一个阴影,你觉得心里不平衡,要她来追你才能挽回你的面子。你有很强的虚荣心。我只能说,她是一个很聪明也很理智的人,其实,这么多年令你耿耿于怀的,也许是你真的爱她,也许你只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不甘心什么?”

    郑强又说:“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东西,只有她,你偏偏得不到,你很在意她的过去,其实你大可不必把这些东西放在心里,说句不好听的,是叫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你的想法那么开放?”

    “我不清楚你们那一代人怎么想的,我们的这种观念已经很单薄了。”郑强摇摇头笑说:“男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一下子是无法消除的,几千年嘛,处女、贞操……女人真的活得很艰难的。”

    “我很老了吗?”

    “当然不是,一个人的思想不能纯粹由生理年龄来界定,环境、教育,每个人对生活的看法不同。”郑强笑,“后来你见过她没有?”

    “见过。”

    “她对你很客气很礼貌?”

    “你怎么知道?”

    “聪明的人在做事情的时候会考虑自己和对方的接受能力。”

    “你这些经验从哪里来的?”

    “我是旁观者清。这样的话其他人没对你说过?”

    “陈竞生说过要揍我一顿。”

    “结果他没揍。”郑强笑,“因为他知道没用。”

    于是两个人又开始扯陈竞生那个车间的事,越扯越宽,最后几乎把每一个车间都扯遍了,才发觉车窗外已是黑蒙蒙一片,桌上的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桌上的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

    苏炯明看看表,睡一觉起床就差不多到广州了。他以前出差来过好几次,哪一次的心情都没有这一次这样急迫强烈。郑强刚才的话还在他脑海里盘旋,如果雪樱当初离婚了,他会跟她结婚吗?也许真的不会,也许会临阵退缩,在听说她丈夫出了事后,他是完全可以去找她的,他知道她需要安慰和关怀,可他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他,只是偶尔从陈竞生那里打听到一些她的情况,他对她的感觉就像吞鸡肋,吐了舍不得,吞下去难受。她离开了,他想她,在一起他也许会厌倦。对面的郑强熟睡了,舒坦安逸的神态令他羡慕,他心里却装有太多的心事,和刘春丽的暧昧关系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步小心就会引爆,就会贻笑大方,就会被人嘲笑和讽刺,他知道自己是在走钢丝,在玩火,所以自从认了肖杰华做干爹后,他很少去找刘春丽,刘春丽打电话来时,他也常以工作忙为借口,他知道现在还不能甩开她,如果她到肖杰华面前胡乱嘀咕两句,他的一切努力又白费了。刘春丽已经对他透露了厂里率先在广州筹办分公司的事,这个权利全掌握在肖杰华的手中。成与不成也许就是刘春丽的一阵枕边风。

    女人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节骨眼上这潭水是不能起一丝波澜的,只要把他送到了对岸,管她风也好浪也好,他撒手不管,所以这次回来必须好好讨好一下刘春丽才行。在一阵胡思乱想中他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厂门口那盏亮白的水银灯在路面投下一层惨白的光晕,正是中、晚班交接的时间,进进出出的人三三两两,无精打采地迈动着机械的脚步,远远地,四号炉的工地上,一片灯光通明,人声鼎沸。

    陈竞生在厂门口的老柳树下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两个人相跟着朝他的宿舍走来。

    “她要调过来了?”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嗯,下个星期一报到。”

    只听得见脚步的踢踏声,两个人都沉默着。

    “燕子……”

    “别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明天见面。”她回头来看看那灯火通明的工地,“是那建筑公司的副经理。”

    “好啊,反正比我强。”陈竞生的语气有点酸。

    “我再不嫁出去就真的没人要了。”她淡淡地苦涩地咧嘴,“只要不是残疾就行。”

    “燕子,不要这样糟蹋自己。”“是我自作自受,”她忽然展颜一笑问:“听说雪樱回来了?”

    “她问起过你,没找到。”

    “我休假回去了,她还那么漂亮吗?”

    “成熟了很多。”

    “其实……她选择离开是对的,无缘又何必强求?”

    “苏炯明心里一直惦记着她。”

    她看他一眼,他手中的烟头在一闪一闪,他的脸忽明忽暗。

    “苏炯明认肖杰华做干爹的事你知不知道?”

    “唉?”陈竞生一愣,“你听谁说的?”

    “我那个媒婆大人说的,她说现在哪个人都想巴结当官的,我放着个这样好的机会错过去,肯定会后悔终生。”

    “那倒是。”他手中的烟蒂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坠落于草丛中,“我真是佩服他。”

    “没有谁不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她叹口气:“当初如果你听我的,何至于现在……”

    “燕子。”他打断她的话:“这是我们两个人根本不同的地方,我承认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平平淡淡快快乐乐就是我追求的生活。”

    “那你追求到了吗?”

    “我看你明天相亲都不用相,直接结婚得了。”他语含讥讽。

    “谢谢你的提醒。”她看着他,慢慢地转过身去。他仰头望着黑咕隆咚的天空,怎么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惘然地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