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和我并肩奔跑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5-04 22:27      字数:2915
    接合,敲打,拧紧,我继续埋头于一辆火车的创造之中,日复一日的劳作使我渐渐忘却了李后主和岳飞,第一节车厢装好后,我开心得又跳又叫。仆役们都奇怪地看着我,一个老妈子说:“看到没有,小颜青又笑了噢。”所有人顿时醒悟过来:“是呀,他真的又笑了。”

    火车模型终于装好了,那是一个深夜,我坚决不睡,一定要等肃亲王回来看。肃亲王终于回来了,神色疲惫。他蹲在地上,摩挲着完完整整、光光亮亮、丝毫不差的火车,长叹一声:“要是咱们大清王朝也像这个火车重装得这么完美,那该多好啊!”

    我仿佛有点领悟到肃亲王要我拆装火车模型的深意了。

    “重装太难了,”我回答说,“拆解只花了两天,可重装却整整做了23天。”

    “是呀,”肃亲王摩挲着火车模型,若有所思地说,“打碎一个王朝容易,可要复兴它,却是何等艰难哪。”

    我定定地望着肃亲王,鼻子猛地一酸:“王爷,您瘦了。”

    肃亲王哈哈大笑,倏地恢复了生气勃勃的爽朗:“王爷瘦不打紧,只要大清胖就可以了。——了不起,了不起呀,装得这么好。小子,我要奖赏你。你坐过火车吗?”

    我摇摇头。

    “那就去坐坐。”肃亲王慈爱地摸摸我的头。他当即修书一封,交给管家。第二天,管家就派人把我送到火车站,免费去坐京津线。

    外国兵还控制着火车站,但是有肃亲王的亲笔信和印章,我很顺利地踏上了火车。比我拆装的模型巨大得多的真火车咣咣当当地行驶在铁轨上,沿途依然有联军巡逻。在敌人占领下第一次乘火车,真是一种耻辱。车厢里的大清子民,无论满人汉人,个个脸色抑郁,异常安静。到了天津,矮矮胖胖、长满络腮胡的英国站长客客气气地问我有何要求。我说没有,只想在站上住两天,多看几列火车。

    车站早被烧毁了,山一般的废墟像眼睛一样睁出两个孔道,作为旅客进出之用。火车上的司乘人员还是清国人,但都有英国兵执勤。我在站台上住了两天,把真火车各部位的构造、功能摸了个清清楚楚,兴奋的我还用铁锹往炉膛里送煤炭,在司机的指导下开了一段火车。火车,是思绪和情感的最佳表达。早上,我目送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捎去我的梦;黄昏,火车披着霞光回来了,像一头温顺的狮子趴在我身边,嘴里衔着朦朦胧胧的音讯……火车,不知不觉变成我意识深处的一根长长的神经。

    我回到北京。肃亲王问我有何感受。我说,应该换个时间去,到处都是八国联军。肃亲王说,那你就记住这一天吧。

    稳定比混乱更能达成帝国主义的利益。在占领、洗劫和杀戮之后,侵略者比被侵略者更迫切地需要秩序。八国联军要求肃亲王恢复北京城的治安。川岛浪速大放异彩,他异常积极地推荐日本的警视厅制度,被肃亲王全部采纳。肃亲王按日本警察的模式组建巡警队,从清军里挑选精干士兵送到日本人办的北京警务学堂培训。川岛浪速不但亲任该学堂的总监,还担任了朝廷新设立的北京警务厅的总监督,全权管理北京治安。当时代表朝廷的庆亲王奕劻还赐予他“客卿二品”的待遇。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穿着大清官服和肃亲王的合影。这个日本人,可能是当时最受朝廷信赖的洋人了。

    可是这个日本外交官没有帮大清议和,不知道是帮不了还是不愿帮,总之,《辛丑条约》很快签字了。当天晚上,肃亲王喝得烂醉如泥,被仆人们抬回来放在床上。他把我叫到床边,睁着血红虚幻的眼睛,像落水者拼命抓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吼道:“小子,伤养好了吗?告诉你,总理衙门改成外务部了,山海关到北京一线,列强军队永远驻扎了,东交民巷改成使馆区了,洋人自个儿派兵保护。太后不当战犯,朝廷保住了,朝廷在敌人的刺刀下活下来了,可是吃喝拉撒,都在洋人的监视中,再也不敢亮一丝脸色了。”

    说到这里,肃亲王嚎啕大哭。除了我,守在床边的人都陪着哭了。

    肃亲王哭了一阵,抓过被子擦了一把脸,对我说:“小子,你还是继续学洋文吧,将来干什么事,都得跟他们打交道,会说敌人的话,能像对手那样思维,可以少上当,多为朝廷挽回损失呀。”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晚,我就翻出同文馆的英文教材,朗读起来。等我自觉语感顺溜,可以重返同文馆念书的时候,却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同文馆要并入京师大学堂,彻底消失了。

    我大惊失色,急忙去问肃亲王。肃亲王平静地回答:“是真的,朝廷要赔4.5亿两白银,本息合计9.8亿,不节省开支,行吗?你可以转入京师大学堂学习。”

    我换上同文馆的校服,背着所有的教材和作业本,疯狂地跑向同文馆。当我赶到时,同文馆刚开完解散大会,学生们正默默无语地四散而去。我呆呆地站在树下,认识我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安娜终于出来了。她走到我面前,微微一笑:“你回来晚了,学校没有了,我明天就要回国了。”

    我控制不住,又一次扑倒在安娜怀里,就像抱着一段最自由最清新最甜蜜的记忆,任凭眼泪无声地奔流,流到母校的土地上。

    送别安娜后,我到京师大学堂继续念书,并加修了德语。转眼间,杨柳依依,老佛爷带着皇帝回来了。肃亲王平步青云,被任命为步军统领兼工巡局大臣和民政部尚书,以中国现代警察制度的创办人、中国第一个民政部长的身份进入历史,光耀一时。

    为了体恤肃亲王难得宽裕的日子,老佛爷钦点肃亲王担任崇文门税监。崇文门是对进京物品征税的主要关口。我曾听父亲说过,做崇文门监督,不仅能收受贿赂,还能坐收部分税款,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几万两银子,历来是公认的最大肥缺之一。据说老佛爷听到肃王府被德国兵劫杀一空并付之一炬的消息时,曾伤心得流下泪来。她老人家让肃亲王掌管崇文门,就暗藏着叫他大胆受贿公开提成快速致富重建王府的意思。可是肃亲王,这个全身心扑在大清王朝复兴事业上的皇室贵族,压根儿不买老佛爷的帐。他下令每天都必须把收上来的税款送到户部的国库,再晚也不得耽搁,风雨无阻,有时还亲自押送。

    不但如此,肃亲王还大刀阔斧地整顿税务制度,严禁勒索,厉革贪污。他下令官员直接验货收税,减去了中间人包揽交税、盘剥商民的环节,大受商民欢迎。虽然朝廷是在洋人的刺刀下讨生存,他还是据理力争,援引外国公法,要求洋人带货入京也一体纳税,不得享受免税特权。令人惊奇的是,洋人们居然老老实实地遵从了,这不能不说是庚子事变后一个很有尊严的胜利。在肃亲王的励精图治下,崇文门税收大增,一毫一厘,全部上缴国库。而肃亲王依然自得其乐地住在破旧的宅子里。

    我是在报纸上读到肃亲王的功绩的,那一阵子,全北京都在议论肃亲王的税收新政和廉洁奉公的美德,大街小巷,飘满了誉美之辞,连带着我也沾了不少光,京师大学堂的师生们,就是乜斜我的不屑眼神也透出一丝尊敬来。

    可是在轰隆隆的赞美声中,我却听到了肃亲王的哭泣声。

    那是一个星月皎洁的深夜,我起来小解,听到院子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我走出门一看,原来是肃亲王,他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和星星悄悄哭泣。

    我正要悄悄离去,肃亲王却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子,知道本王为什么哭吗?”

    我不得不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说:“王爷忠心耿耿,励精图治,早出晚归,风雨无阻,一定是太累了。”

    “不,是太后的一句话。”肃亲王说,“我把崇文门的税款丝毫不落地全部上缴国库,太后不但不夸赞,反而对大臣们说,若是都照肃王这样办,将来还有谁愿做崇文门监督啊!我哭,是因为只有我一匹马奔跑在大清王朝的拯救之路上。敢于抛弃个人私利,满腔热血振兴大清的有识之士太少了。连大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都没把王朝的最高利益放在第一位,还有谁愿意和我并肩奔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