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國小孩了不起
作者︰夏商周      更新︰2017-05-03 23:03      字數︰3315
    15歲的我,一個滿懷憧憬的懵懂少年,一夜間變成了男人。沉寂已久的游牧民族的血液,呼的一聲沖上了我的腦門;老祖宗完顏石在雅克薩和俄國人血拼的力量, 的一聲鼓脹了我的肌肉。我扮作乞丐,懷揣匕首,游蕩在聯軍統帥——德國人瓦德西的住所附近。當瓦德西路過的時候,我用母語和英語高喊著“復仇”,沖上去行刺。瓦德西哈哈大笑。侵略者是那樣蔑視我,壓根兒就不掏槍,一個德國衛兵像戲猴一樣,赤手空拳就奪下了我的武器。他只用毛茸茸的一只手把我的雙手別到身後,我就動彈不得了。那一刻我羞死了,我恨死了從小背四書五經,背得臉色蒼白腰酸腿痛四肢縴細,只有到同文館之後,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體育這門課。可是我的祖先並不是靠四書五經征服漢人的呀,那他們統治中國之後,縱橫草原的游牧之血、鐵馬之軀到哪兒去了呢?

    瓦德西笑完之後,盯著我很認真地連連搖頭︰“一個乞丐,一個下等國家的小乞丐,居然這麼愛他的國家,而且,他竟然會說英語。看來,我要重新考慮瓜分中國是否合適了。”

    “我不是乞丐,”我用英語回答,“我是京師同文館的學生,我是來報仇的。”

    然後,我咬牙切齒地述說了德國兵對我家犯下的惡魔罪行,用母語夾著英語,用英語混著母語,語無倫次地咒罵,聲嘶力竭地發泄我的仇恨。

    瓦德西無動于衷,冷冰冰地打斷我的嚎叫︰“給他洗個澡,關起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被關進了旁邊一家宅院,里面住滿了德國兵。德國兵沒有為我洗澡,而是把我綁在院子里的槐樹上,任我風吹日曬雨淋。過了四五天,我的英國老師安娜接我來了。她先是找英國軍隊司令說情,遭到拒絕,後來,她去拜訪瓦德西的征服者——京城名妓賽金花。瓦德西這才猛然想起了那個下等國家會說英語的小乞丐,哈哈大笑,當即答應釋放。

    我撲倒在安娜懷里,就像抱著活著歸來的母親,放聲大哭,哭得天昏地暗,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安娜也陪我痛哭。賽金花給我們撐著傘,用手絹不停地抹眼淚。

    走出宅院的時候,瓦德西出現了,手上拿著一支畫著金龍、飄著黃色瓔珞的笛子。我一眼就敢肯定,笛子是從紫禁城搶的,風流倜儻、才情橫溢的乾隆帝很可能為香妃吹過這支笛子。

    瓦德西豎起大拇指對我說︰“中國小孩,了不起。”

    我嚴肅地糾正說︰“我不是中國小孩,我是大清戰士。”

    瓦德西縱聲大笑,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蟲渾身蠕動。“看啊,”他向士兵們叫道,“這個中國小孩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下等國家的超級笑話。”士兵們怪叫哄笑。瓦德西彎了一點腰,用笛子拍拍我的腦袋說︰“記住,中國小孩,靠暗殺是改寫不了命運的,靠一個王朝是救不了你們國家的。”

    我沒理他,轉身沖進雷雨之中。安娜追上來,用傘給我擋雨。我問安娜,瓦德西為什麼口口聲聲叫我中國小孩,他難道不明白他是在和大清王朝作戰嗎?

    “好問題!”安娜像在課堂上對任何一個提問的學生那樣大聲稱贊。她解釋說,在我們歐美人眼里,大清王朝統治的那片土地就叫中國,土地上的所有人,不管是滿人蒙古人還是漢人,都叫中國人。奇怪的是你們這個王朝,不稱中國稱大清,不把自己當中國人看,只有古老的種族概念,沒有現代的國家觀念,東西方的文明差距太大了。

    懵懵懂懂中我有些驚訝,有些醒悟。我忽然想起了義和拳鬧事初期,京城流傳的那句老佛爺的著名批語︰“哼,保中國不保大清……”所以,鎮壓。

    這麼說,瓦德西叫我中國小孩是對的,我自稱大清戰士是錯的,至少是狹隘的,或者,落後的,可是,我本能地否認這個結論。我使勁地敲打我的頭,洋人帶來的這個問題太復雜了,超過了我脖子上才15年的腦瓜的清理極限,在這個國破家亡的時刻,我不能讓自己迷糊,于是,我不再追問大清和中國這兩個概念了。

    安娜叫了一輛馬車,親自把我送到肅親王府。這是我的要求。我要守著那座山一般的巨大灰燼,守著被燒焦的僅靠金屬殘片才能分辨的父親的尸體,等肅親王回來。

    第三天太陽升起的時候,肅親王騎著馬回來了,他呆呆地看了一會,然後在燦爛陽光的照射下,縱馬馳騁,繞著斷垣殘壁,踩著一堆堆灰燼,一言不發,足足跑了100圈。然後,他把我抱上馬,帶著我,猛甩鞭子,迎著太陽狂風般地踢踏而去。

    肅親王大概還有別的一兩處宅邸,是祖上傳下來的,只是沒有正宗王府威嚴富麗,地盤也小得多,不少房子還漏雨。肅親王滿不在乎地說,國難當頭,能有住的就不錯啦。簡單的修葺之後,肅親王就帶著小部分家眷和僕役搬進去了,其他家眷和僕役則住進了另一處舊宅。因為感念我父親的忠勇,肅親王把我帶在身邊,于是,我就隨肅親王生存了。

    不久,肅親王派人在萬人坑里找到了我母親和姐姐的遺體,連同我的戰死的父親,很隆重地一起安葬了。肅親王,我終生銘記您的大恩大德。在敵人的獸行中幸存下來的女人們傳頌著我母親和姐姐的悲慘貞烈,成了我此生揮之不去的夢魘和驕傲。

    我羞恥于那個趁留洋之機和倫敦女孩狂愛的念頭,羞恥是如此猛烈,把留學也像嬰兒連同洗澡水一樣踢出了我的心底。安娜叫我去上學,我拒絕了。肅親王說,讓這孩子養一年傷吧。我不學英語了,捏著嗓子說敵人的話簡直是羞辱,也不讀四書不習八股文了,做官也救不了國家保不了家人。我不知路在何方,終日吟誦李後主、杜甫、岳飛、陸游的詩詞,吟得自己淚流滿面,也模仿著寫了幾首悲國思親之詩。那一陣子,肅親王早出晚歸,周旋八國,忙得昏天黑地,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終于發現了我新的興趣。他從我的案頭上拿起李後主等人的詩集,皺著眉頭說,這些東西應該是我們大人看的,你還小,沒必要擔這麼重的文字,你要真想中興大清,為親人報仇,就快些振作起來吧。

    第二天,肅親王送給我一個有九節車廂的火車模型,叫我拆了。

    我開始拆火車,夾鉗、螺絲刀,所有工具肅親王負責提供。我終日悶頭拆卸,拆成七零八碎的一堆後請肅親王看。肅親王微微一笑,吐出兩個字︰“重裝。”我傻眼了。但是沒轍,只得一點一點地組裝。重裝比拆卸艱難一百倍,難的不是活兒,而是心思,拆卸帶著某種破壞的快感,愛咋拆就咋拆,而重裝必須考慮每個螺絲釘的位置,考慮工序的先後和所有部件的和諧聯結,經常返工,弄得我愁眉苦臉。

    一天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在院子里嘰嘰咯咯地逗鸚鵡玩,肅親王突然帶著一個奇裝異服、腰間挎刀的外國人回來了。那洋人不是金發碧眼,臉盤子和身材跟大清男人沒什麼兩樣,就是穿得十分奇怪,松松垮垮的一件大衣服,活像是把一件床單隨隨便便折了幾下搭在身上似的。

    那洋人首先向我彎腰問好,嚇得我慌忙閃到一邊,本能地照樣鞠躬回禮。

    也許是那洋人先向我打招呼的緣故吧,肅親王不得不介紹說︰“這是日本使館的朋友川島浪速先生。”

    哦,原來是個東洋人,1300年前學中國,30年前改學西洋,從半殖民地的弱國變成張牙舞爪的帝國,在甲午一戰中擊敗我大清,吞並朝鮮,割佔台灣的日本人。

    川島浪速30多歲,個子不高,面容清瘦,目光明亮,看上去和肅親王一樣精明強干。

    “王爺,這是您的阿哥嗎?”川島浪速非常禮貌地問。

    肅親王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我的總管兼朋友完顏越的兒子,他為保護我的王府,陣亡了……這孩子,唉,現在是個孤兒。”

    川島浪速立刻趨前兩步,站在我面前,腦袋幾乎貼著我的胸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神情嚴肅地說︰“對不起,請振作。”

    我震撼莫名,侵略者居然向我道歉,何況,殺死我父親的並不是日本人。

    “川島先生不是一般的外國人,他是個好人哪!”直性子的肅親王忍不住高聲贊嘆,“知道嗎?小子,紫禁城為什麼能完完整整地保護下來,就是因為川島先生的功勞呀。川島先生還在他們日本人負責的區域搞近代化管理制度,跟西洋人就是不一樣。這樣的朋友,完全值得傾心結納。我和川島先生,是相知恨晚哪!”

    川島浪速比肅親王沉著多了,他不動聲色地說︰“日清兩國,均是亞洲兄弟,理應攜手共進。”

    “攜手!攜手!”肅親王哈哈大笑,挽著川島先生的手臂,進屋去了。我也趕緊中斷休息,溜進自己的房間繼續組裝火車模型。川島先生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但是第二天听一個僕役說,日本人走的時候很激動,大聲稱贊王爺是非凡之人,理由是,堂堂滿清王爺,住的地方竟然如此簡陋。

    此後漫長的幾年,我再也沒見到川島先生,只是從報紙上看到他的非凡活動,從肅親王的嘴里听到他是怎麼一步步和皇室貴族們深切結納的。五年後,我到日本留學,我才明白,第一次見到川島浪速那天,他那一身是典型的日本浪人打扮。浪人?武士?我開始有點懷疑這個日本外交官結交肅親王的深層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