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审判开始

    现在，阿莞终于能睁开自己的双眼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使紧闭双眼，她仍然感到自己的眼前是一片白茫茫。那舞台中蘑菇云爆炸带来的毁灭是相当强烈的，在阿莞现在的视线中，路修罗的那个黄金桌已经完全被毁掉了，更不用说那些杯盘器皿了，甚至这座宫殿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原先摆放黄金餐桌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坑，大坑黑暗无边，深不见底，一阵阵阴冷的风从坑底吹上来，吹向那个吊在半空中蓝宝石漏斗，使它发出叮叮当当类似于风铃的响声，非常熟悉而悦耳的声音令阿莞浮想联翩。那个漏斗当然也遭到了破坏，它的底部被炸坏掉了，一股细沙“丝丝”作响地从中泄露出来，坠入下面那黑暗的无底深渊……

    如果说在刚才这场劫难中惟有两个存在物没受损坏的话，那只有阿莞和路修罗。此刻，他们的之间横亘一个真正的无底洞，一个毁灭后的弹坑。阿莞默不作声，她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对付这里任何的变故。她从开始就意识到自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因此，她很坦然地坐着，聆听风铃的声音。

    路修罗也默不作声，他所穿的破睡衣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但他显得尤为从容，平静地侧身坐在宝座上，一只脚踩着那只黑猫保罗所遗失的头颅骨，一只胳膊支在曲起的腿的膝盖上托着腮。他的目光深邃，正集中精力注视着那个不断漏着沙的蓝宝石漏斗。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午夜到了，这是清点路修罗一天收成的时候了。我原以为收获的是宝石，到头来还是无数的沙粒，多么令我失望。无数颗沙化的灵魂，向深渊义无返顾地坠落，当一粒沙子无限地接近于另一粒，无数的沙子云雾一样成片成片地坠落——这想来多令人伤感，但这是没有人能够改变的。我的女王，你看，它们的落姿有多么美，好象在下雪，指不定你也在其中呢！下面我们一起迎接午夜钟声的响起，之后，你可以选择旁听路修罗法庭的审判，也可以选择与我就此道别，自由在你，再次谢谢你的合作！呵呵呵，呵呵呵……”

    路修罗天真的笑容就像一曲安魂的轻音乐——事实上，屋外已经响起了一支轻快小夜曲，非常柔缓、抒情，就像它曾经在集中营的毒气室外拥有过的那种柔缓与抒情一样。阿莞快要被他的笑容给打动了，她暂时没有去考虑离开的事。这时，正如路修罗所说的，午夜来临了，打钟人敲击起他永生的情人们——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三记的钟声。伴随着这钟声，原先那巨大的振翼声又重新响了起来，由远处而来，并越来越大。最后，无数玻璃破裂的声音在屋子上空迸发。在黑暗的顶部，无数只不祥的黑鸟飞了进来，它们带来了海浪一样剧烈气旋。气旋从四面八方将无数份隐藏在阴暗中的信函卷了起来，卷入它们的羽翼下、利爪中。于是，黑鸟的黑色与信函的洁白在阿莞头顶上交叠成一体，像编织成一幅灿烂的锦缎。原来，它们就是传送路先生帖子的信使。

    “路修罗的乌鸦总是在午夜里起飞！”

    路修罗朗声喊到，“去吧，我的信使，为人们带去路先生的问候，像你们每天做的那样去吧！”在他的喝令下，鸟儿们更加卖力地振翼，一瞬间全部又飞出了黑暗的穹顶。

    “现在，请使用联合宇宙，死亡总督路修罗将履行他的评判是非的天职了！”

    一个尖锐的、类似阉人的声音在路修罗身后响起，振聋发聩。

    左侧的那面镜子，也就是在一开始被阿莞所忽略的镜子，突然间闪亮了起来。经历了刚才的那次爆炸，这镜面已经横向裂成三份了，但裂缝并不能将光线分割开来。起先，镜面一片斑斓，稍后又渐渐清晰起来——这一切其实阿莞早有预料，一柄挂着的剑如果不被使用，那么它存在有何价值。在一个末流的写作者笔下，一流大师那种直接没有电闪雷鸣直接变化的赞誉特权是值得怀疑的——最后，清晰得犹如一个液晶的显示屏……

    “网址是：http://uuu.dream.hell……这是哪他妈哪冒出来的一个网站，说不定还有什么成人内容……如果，真有这玩意的话，那么，这事就他妈真麻烦了，那个家伙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是他妈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先试试再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什么世面没见过，还他妈怕它，怕个吊！……”

    只见在那个裂出了三条缝隙的镜子里，一个肥胖如牛的家伙正手持一叠印刷花哨的纸片向电脑屏幕里探头探。他的脑袋正被裂缝所切割，那又害怕又不以为然的表情显得非常滑稽。他说话时口齿不太清楚，但目光中透露着无限的精明。就在将信将疑地敲入最后一个字母的瞬间，他猛地被吸入了屏幕，通过镜子来到了阿莞和路修罗的面前，一束类似舞台上投影的强烈灯光立即将他笼罩。

    “啊，啊，这是哪，这是哪？”这位见多识广的胖老板大呼小叫个不停，令人顿时对他心生厌烦。“安静，傻瓜，安静！”那个尖锐的，类似阉人的声音喝令道。

    “你好啊，就像你的运气一直那么好一样，老板先生，你有幸成为今夜第一个接受审判的人，恭喜你！”路修罗冲那个胖子友善地微笑，并说，“请在被告席入座。你将获得一个美好的纪念品——一堆路修罗牌的积木玩具。”此刻，路修罗已经穿上了一套法官的黑袍，又戴上了那个不离身的道具——玳瑁框架的眼镜。在他的面前，又多出一张宽大的橡木审判桌来。桌子上摆放着笔和纸之类的文具，还有就是一把法官用的摇铃，一柄乌木小槌子，一盏没有罩子的台灯。路修罗用手罩住台灯的灯泡，使得它的光芒柔和又清晰照在自己的脸上。

    “啊，你……您，您是路路路……路修罗先生吗？您居然是真的！”胖子恍然大悟，“您，您老，可是哪一级的法官……哪一级？该不会是最高，最高……我只是试试的，只是试试的……”他恭谨地又絮叨地说着，一边慢慢向身旁那个红木质地的被告桌挪去。

    “不要试探你的路修罗，混蛋，快坐下！”那个阉人似的声音说。

    “是是，恭敬不如从命！”胖子立即坐了下去，一边四处探望着这奇怪的地方。可惜除了高高在上的路修罗，其它他什么也看不到，包括距离他不远、怀着极大兴趣在此旁听的阿莞。在他的被告桌上，果然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

    “审判书收到了吗？”路修罗问。

    “什么……审审审判……书，什么……”胖子佯作不解地问。

    “就是你手中拿着的东西，笨蛋！”阉人似的声音又说。

    “啊哦，对对对，是是，是它！”胖子连连点头，心服口服。

    “敢问老板，您是从事哪方面业务的？”路修罗小声问。

    “我？我是，是是一个建筑承包商！”胖子如实回答。

    “好啊，好啊，很赚钱的行当！”路修罗客气地说。

    “哪里，哪里！”胖子谦虚地说。

    “哪里？”路修罗不解地问，“哪里还用问我吗？承包住宅楼，承包大桥，承包高速公路，承包江河的大堤，炒房地产，哪里不赚钱呢？”

    “哦哦，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通过观察，胖子已经看出路修罗并不是本国人了，所以他一时也没法解释语法方面的知识。

    “那张帖子上写着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吧？”

    “看过了……不过请路，路大法官明鉴，这里面有点……恐怕有点，与事实不符合……我是说有点出入……明鉴，明鉴，可能有误会……”

    “是吗，你是说贿赂政府官员获得免费的地皮误会了，还是协同政府官员子弟倒卖建材误会了。还有，在住宅楼中使用劣质水泥误会了，在人行天桥上使用劣质钢筋误会了，还是在江堤上用沙子代替水泥钢筋误会了？我可爱的被告先生，您倒是说说看！”

    “这个，这个……”胖子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您，您恐怕不太了解干我们这行的苦衷……我得承认……”他都带上了猫叫般的哭腔，似乎这触及了他的灵魂，引发了他宝贵的悔改之心。

    “别怕，别怕，你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要轻易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来！”路修罗安慰他道，“而且这是你们有人要负责的事，我可没兴趣插手。我只是问问，你究竟会不会盖房子呢？啊，你究竟会不会呢？”

    “这个，原来是这个！”胖子长舒了口气。他抓了抓发痒的头皮说：“我当年就是干小工出身的，盖过楼、造过桥、修过路，当然什么会！”

    “哦，这么说，你原先也是个普通的劳动者了？”路修罗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问。

    “是的，是的！”胖子连连点头承认了。

    “那么，我倒好奇万分了？什么致使你对你的同行们，我是说那些搞建筑的工人们那么……刻薄呢，或者说残忍呢？”路修罗翻开自己桌上的一个帐本说，“这里记载着：你对于一个在施工过程不慎摔死的十六岁小工的赔偿额是——是，是两千五百元。我倒问问是贵国的哪一时代的货币，是刻着一个光头独裁者的那种银圆吗？还有，这里说你克扣了三十八名工人一年的工资，致使他们当中有七个人爬到二百多米高的脚手架顶部寻死觅活……”

    “呃……您，您说的这些我都承认，我都……”胖子脸上顿时露出了异常痛苦的神色来，“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我糊涂，我是畜生，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我该死……”

    “停，停。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路修罗说，“我已经说过了，决不插手你的事情。如果有人没在玩忽职守的话，自然会和你谈谈心的。现在，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哎呀，尊敬的路先生，路大法官！你有什么事吩咐还不一句话吗，能为您这样的人效劳，我真三生有幸！你要什么呢，是不是一套好一点的房子？我可以给您提供一个二百平方米的超大套间，在卫生间里可以和美……一起，嘿嘿，洗冲浪浴……”

    “哦，真有趣！假如我的邻居一家五口还拥挤在一个巴掌大的空间里，你认为我这个单身汉要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呢？”路修罗不解地问。

    “是的，是的！您真英明，真英明！”

    “请别用个人崇拜的口吻来谈论我，在贵国的某一段日子的生活里，我简直要被这样的声音给弄疯掉了！……说正经事吧，具体是这样的，我寄居这所屋子——有人称它叫疯人监狱——可能马上就要在大火中毁于一旦了，我希望它有朝一日能实现重建。现在招标书已经到你手上了，就在你的审判书下面，希望你能严肃的竞标，帮助我实现重建计划。”

    胖子赶忙推开桌上自己的审判书，果然下面有一叠皱巴巴的纸，仔细一读，还真是一份招标计划书。那文件上面写着：“路修罗东方形象工程简介。项目总投资：四千万路元，折合RMB二十亿七千万元，用等值黄金付款。资金来源：由路修罗精神分析学会和路修罗基金会联合出面向东方经济顾问委员会、农民集资征缴委员会和公众利益监管会联合借款，以路修罗第一枫丹白露行宫为抵押，由国际魔鬼诈骗学会担保。具体施工项目如下：主楼、东方博览馆和东方图书馆一座，大型休闲广场一片，路修罗坐像六尊，立像六尊，半身像六尊，一个三级甲等的疯人院，一座完美体现最高训规与惩罚理念的灵魂监狱。全部工程要保证实现智能化，现代化和魔鬼化。”在这份计划书后面，还有最高政府部门带着国徽的公章和世界银行代表联合国出具的监理证明（中英文双语格式）。除了措辞上有些地方值得推敲之外，这项目看来是货真价实的，鲜红的公章可以说明一切嘛。可惜胖子不懂得英语，要不然他还会看懂那封世界首富先生签署的项目推荐信。

    “路修罗形象工程？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原来这位路……路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富翁！厉害，有眼不识泰山！”胖子感叹道。他随即问：“路，路老板，你要我建造哪一部分呢？总不会……总不会，都……”

    “你试试建造那个对质量要求最高的建筑，那座监狱。它的投资额是RMB十五亿，占整个项目的四分之三左右。怎么样？”

    “天哪，天哪！”胖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十五亿的项目，他在心理迅速盘算着，如果一层层地分着承包下去，他最起码要赚五个亿！天哪，天哪，五个亿，那将是多大的一笔钱，可以买下这城市的一条街了！巨大的一笔钱的冲击力使得他立即忘记了自己所在的被告位置，转而开始了无边无际地想入非非。

    “被告，被告，被告！”路修罗摇了两遍铃，击了好一通槌才将胖子从幻想中领出来。他郑重地对胖子说：“五个亿的事等您到那个地方以后再加以考虑，现在我们就进行项目认证工作如何？”

    “这么快？”胖子惊讶万分，“现在吗？”

    “是的！”路修罗挥手示意他保持情绪的稳定。

    “那么怎么认证呢？我手头又没有什么相关的资料可供您查阅！”

    “需要吗？”路修罗反问，“在我发给你的帖子上，你的底细我不是一清二楚吗？”

    “倒也是！您是不是要当面问我几个细节性的问题？”

    “不需要，我只想看看你的动手能力，因为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看到赠送给你的那堆积木了吧，就请你用它给我堆一个建筑模型来。”

    “用它？您开玩笑吧，这可是小孩玩的积木呀，做模型得专用的泡沫塑料！您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吧？您……”胖子疑惑不解，感觉自己正被路修罗所愚弄。

    “谁乐意在这午夜的时间里和你开玩笑呢？”路修罗异常严肃地说，“快动手吧，下一个被告已经接通我的主页了。”

    于是，那个胖老板就开始了他这一生中最为糟糕的建筑施工。他的手指又粗又大，根本无法胜任搭积木这样精细的活儿，要知道，那些玩具可专门按照十岁以下小孩的手掌大小而制造的。开始搭造基础的时候还算顺利，越往上垒就越不行了。可是，在五亿元利润的照耀下，什么样的困难可以称之为困难呢？几十条人命，十年的徒刑，十五年，二十年，终身监禁，还是枪毙，统统见去鬼吧！更何况这小小孩子把戏。胖子觉得自己是在慢慢剥光一个五亿女郎的衣裳，而且已经剥到内衣了。就在这时，那堆积起来的“楼房”又在从根基开始腐烂，那些底层的积木，像见了鬼似的开始分崩离析，同时发出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类似于豆腐渣的恶臭。那越堆越高的“楼”也开始向下塌陷，胖子手忙脚乱起来，他调动所有的指头作为柱子来支撑那行将崩溃的大厦，甚至本无法顾及额头上如泉水般涌出的汗水。但这根本没有用，十根“柱子”怎么能支撑起五亿元利润的大厦。最终它全部塌陷了，巨大的豆腐渣的臭气和腐烂的溃疡在几秒之内彻底吞噬了它，没有一块积木是坚硬而可用的了。

    “游戏结束了，胖老板！你的拙劣表现已经使你失去了这唯一机会，无论是五亿元的利润、灵魂的升值还是生活的重新开始都与你失之交臂。你无可饶恕，去你该去的地方后悔去吧！相信那里的铁栏杆和水泥墙是不会轻易腐烂的。再见，祝你身体健康，现在请你退庭！”路修罗一槌定音，根本不存在任何商量的余地。

    “等一等，等等，路一先生，我……啊，五亿块呀，五亿……”胖子神智开始迷乱起来，他从被告席上倏地起立，以乞求的姿势冲向路修罗。他利令智昏的癌变彻底地爆发了。

    这时，惟有旁观者失足女阿莞知道，在他和路修罗之间还存在着一道无底的深渊，一个毁灭后遗留下的巨大弹坑。于是，没走几步，这第一位来访者就掉入了他看不见的那深渊中去了。干净利索，连一点回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