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等待萨坦(中)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3-08 10:40      字数:5042
    “用点什么茶呢?椴花茶,大吉岭红茶,新产的君山银针茶,还有日本进口的初昔茶……嘿嘿,都是一些不错的茶呀,不知我的女王喜欢哪一种呢?还是一点都不喜欢呢?”路修罗笑容和蔼,显得很有诚意。阿莞不好拒绝,她也口干舌燥的,需要喝一些水了。

    “客随主便吧,随便!”阿莞说。

    “哎呀,又来了!”路修罗好象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什么叫客随主便呢?我怎么最怕贵国人说这句话,我怎么能决定你的爱憎呢?”

    “那好,那好!”熟悉了路修罗的脾气,阿莞连忙说,“给我一杯君山银针茶吧,这茶我好象在哪喝过!”

    “哦,是吗?”路修罗面露一丝微笑,“那么,你就来回味回味吧!上茶!”他的话声刚落,在左边的那面大镜子里就走出了一个红衣绿裤的女仆。她小心翼翼地端来上了一杯茶,轻轻放下,然后迅速地退了回去,整个过程无声无息。阿莞注视着她,感觉很是奇怪。“路……路先生,你说你只有一个仆从的呢?怎么又冒出了这个女孩……”阿莞悄悄地想了想,不知从哪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立即将她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那声音比阿莞的声音沙哑,但她却在故意捏尖嗓子学阿莞说话的腔调。阿莞好连忙说:“不是我,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但有必要澄清一下!”路修罗解释道,“那个姑娘只是一个临时的钟点工。让一个女孩为两个老光棍服务,当然有点瓜田李下,授受不清的感觉!我的机器只是帮助你把内心的疑惑讲出来而已。对了,说到这方面的事情,我倒有兴趣和您,我的女王,谈谈,我是说严肃地谈谈,您的……呃,您的职业。希望您不会感到不适,是的,最好心静如水,这是我们今生最后的话题了……”

    猩猩和狒狒:婊子,婊子!

    [这时,桌子中心的那两个流浪汉,猩猩和狒狒又开始大吵大嚷起来,互相谩骂。他们在为一张椅子争吵。但,那是第三张椅子。救火的消防队员们不知到哪去了,那枚子弹依然在天空中缓慢地飞翔,它的姿势和速度使得它代替了应该在半空中的那颗太阳。旷野上无端地有了一棵枯树,树上挂着一两片绿叶。]

    猩猩:好吧,好吧!你强壮,你厉害,我抢不过你!不过,我的椅子比你的强多了!

    [他抱着头,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去。这时,又有人搬上了一张椅子。]

    狒狒(一把拉住那个送椅子的人):嘿,嘿,你在干嘛?为什么给我们送这么多的椅子?你有没有见过萨坦先生!

    那人:什么椅子?我是送冰的人,我只是送冰的人!(他一把挣脱了狒狒的纠缠,飞速地溜走了。狒狒手中只有他那截破烂不堪的袖子。)

    狒狒(扔掉那只袖子,破口大骂):最好别让我看见你,婊子,狗娘养的!

    [这时,那个白衣警察又巡视回来了。]

    警察:你是在骂我吗?

    猩猩:是的,大爷!他刚才是在骂你,这个无聊的白痴!(他不失时机地咬了狒狒一口。)

    狒狒(坐在椅子把上,朝着阿莞的方向直指过来):真正的婊子在那,混蛋……长官,我不是说您!看见了吗?婊子!

    警察:是吗,你确信?逮捕婊子!(突然吹起了一只哨子,“嘟——嘟——”)

    [于是,一大伙的人像从地面钻出似的出现在舞台上。人人都暧昧地笑着,问:“是吗,婊子?在哪?”也有人附和警察:“抓婊子,抓婊子!”最有甚者,居然拿起砖石砸了起来,包括猩猩。]

    阿莞又是毫无准备,她想避让。可飞来的砖石太多,她让不开。阿莞感到额头,脸颊和腮部没有一处不痛,而且是钻心地痛,但她只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她面前的那杯君山银针茶也被砸洒了,滚热茶水沿着桌子淌落到阿莞的膝盖上。砖石越来越密集,阿莞只得深深地埋下头。对于这一切,路修罗装作无动于衷,他在一口一口地呷着自己的红茶,一向滔滔不绝的演讲家突然变成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话:“我想谈论一下您的职业,应该不会给您造成多大的伤害,我的女王!抱歉,这帮无聊者的粗鲁与虚伪。用我胞兄的话来说,这帮家伙谁也没资格拿起一片砖石。由他们去吧,我的女王,砖石马上会如数回到他们的头上,以另一种坚硬的方式。”

    路修罗注视着埋头哭泣的阿莞,手指轻轻在茶杯壁上叩击。叮叮,叮叮,节奏分明。应和着路修罗的节奏,那些扔砖石的人们纷纷开始起了变化。他们趴向地面,一个个衣裳破裂,身上结起了厚而僵硬的皮,鼻梁上长出了迟钝的角——他们都变成了犀牛!狒狒和猩猩被这一变故给吓坏了,他们呆若木鸡,表情夸张地凝固在舞台正中央。好在,他们并没有变化的迹象。同样没有变化的是那个警察。他处乱不惊,并忠于职守,掏出手枪驱赶着这群犀牛走出舞台。这一切,都没有超脱路修罗击打出的节奏。

    “这样好多了,好像割掉了一个痔疮!”路修罗说,“我们继续谈论一下有关您,我的女王生计问题之类的私事吧。不管对于您,还是对于我,它都很重要。先从您职业的渊源说起吧,我们知道,皮肉生意是一个和魔鬼职业一样古老的……职业。在古代,是的,我们可以听说这些芳名,阿斯帕西娅,拉依斯,弗里妮,李昂馨……这些赫赫有名的……妓女,是伊壁鸠鲁主义者们的最爱。一个肉体以交易的方式供另一个肉体取乐,特别是女性的肉体,这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即便是最最禁欲的……统治力量,也不能阻止这一职业的延续……但,正如诗人所说的,这决不是什么清白的——清白的征兆,这点我敢肯定!”路修罗一边说一边以同样的节奏击打着杯子,叮叮,叮叮……

    整个屋子的光线在渐渐变得模糊,阿莞听到了半空中传来了无数鸟儿振动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非常密集,她怀疑自己是在耳鸣。她的感觉出了问题了吗?……

    不不,我尊敬的读者,阿莞的感觉并没有错,呆会您就会知道了事情的真实原委了,只要您保持着足够的好奇心。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再次作为破坏者闯入你们的视线,我的读者们!距离上次和你们直接对话,其实已经相隔有一年之久了。在一年前,我写出了这部作品的前面一些章节,那时,我还在家乡的小镇上。一年之后,我在一个海滨小城的小阁楼里使得魔鬼的晚宴变得无比冗长。这恐怕不是我的过错,是时间自然流逝的结果。我相信,您阅读前一部分到阅读后一部分的跨度是绝对没有一年的,但我的写作真真切切地又经历了一个四季的轮回。一年之前,我是用笔写下了前面的部分,一年之后,我却让小说进入了一台老旧的二手电脑,这是这一文本世界最为显著的变化。更多的变化是,作为写作者的我又经历了许多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情,比如失败和失恋。有一件严重的事还差点毁了我的父母和我的家庭。有时候,人们感叹生活无常并不是一种消极的罪过。以我又长大一岁的经验来说,我们的确需要耐心,忍耐之心。就像魔鬼给我们的启示,当我在一年前讨论门和路,讨论生和死的问题时,我又何曾想到,那将会是对我未来一载困顿的预言。现在,在这夏日沉闷的夜晚,当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段文字,我想,淡淡的幸福感是我唯一能与您交流的财富。但无论如何,虚构的世界是不会因我的处境而改变的,我们得顺从它的法则,一起让它增长到属于它的高度。好,重新开始,让我们听听路修罗还在说些什么。

    “不要理会那些噪声,我的女王,希望你我能专注地将我们的对话进行到底!”路修罗显得有些不耐烦。因为,他也听到了群鸟的振翅,还有屋子外面一场舞会散场时人声的嘈杂,还有桌子中央两个流浪汉无休无止的对白——

    猩猩:狒狒,狒狒!你看看,我的鞋都让这些椅子给咬坏了……萨坦先生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狒狒:闭上你的臭嘴,我刚刚梦见他牵着一条小狗向我招手来着!

    猩猩:狒狒,狒狒!你真见到他了!我快被这些椅子给弄疯了,它们一个也不适合我坐!

    狒狒:是吗,那你干嘛不自杀!真他妈是见上帝了,谁要这么多椅子!是谁!

    猩猩:哈哈,狒狒你的裤裆裂开了,裂开了!

    狒狒:给我闭嘴,你这个臭虫!当初,你为什么不变成犀牛滚蛋呢?

    猩猩:因为你也没变呀……啊哈,我看到你穿着绿色的内裤!绿色的,绿帽子的颜色!

    狒狒:白痴街的教士,红灯区的垃圾,该死,那个子弹怎么像火一样通红了!萨坦到底会不会来!真想放火烧了这些该死的木头,还有那颗子弹太阳!

    猩猩:我想,狒狒,我们应该编织一些谎言哄自己开开心!

    狒狒:哦,是吗?……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先来,天堂和伊甸园里的苹果加烤猪!

    猩猩:好,真理的妈妈打儿子的屁股!

    狒狒:好,乌托邦里免费的午餐!

    猩猩:救世主就是我们自己!

    狒狒:平等的旗帜作为流氓裹尸布!

    猩猩:你的邻居不占用你的花园开集中营!

    狒狒:听到屠夫们洗心革面地反省!

    猩猩:普罗米修斯拯救我们,普世的和谐!

    狒狒:我们没有收到路先生的帖子!

    猩猩:是的,我们没有收到!

    狒狒:我们没有!

    猩猩:没有!

    狒狒:可是我不明白——假如我们没有收到路先生的帖子,那么,我们干嘛到这里来呢?

    猩猩:见鬼,真是个要命的问题!我们干嘛到这里来呢,我们收到了路先生的帖子,他要我们来这里等待萨坦!该死,我们为什么要听从他的无稽之谈呢?你以为他对我们真那么有威胁吗?我们是自己把自己吓着了,不是吗!

    狒狒:我赞同,不过,我还是要在这等待萨坦!

    猩猩:为什么?”

    狒狒:你以为我们还有别的什么事可做吗?你以为呢!……

    “男人对待女人的肉体,除了占有之外,似乎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好做了……这是一种本能!不瞒你说,我的女王,在我非常年轻那会,我曾经非常……呃,非常的,不知节制。我用我所拥有的力量,干出了很多荒唐的事情。其实,这种一年一度的选举女王的仪式就是当年那些荒唐行为的一个衍生物。当然,我所认为那种荒唐并非是大家理解方面的那个概念。那些行为还带有很重的恶作剧的意思,因为我总是打那些为他服务的修女们的主意……还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但说起来,那每一位女王都好象历历在目。她们的微笑,她们因长期修行而倍受压抑的、美妙的裸体……是的,每一次的接触都会使她们神魂颠倒,走火入魔。在当时看来,我的举动只是一种借口,为了掩饰自己最本质的冲动。而对于我的女王们,则是从内心到肉体的一次彻底的毁灭……”

    路修罗目光湿润、语调凝重,显得非常伤感。在屋内越来越暗的光线中,他的倾诉犹如一缕飘忽的青烟,模糊又直接地进入到阿莞的情绪之中。

    “……爱情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侵袭到我冷酷的内心中,最后使我溃不成军。直到现在,我才领悟到为什么在与他的对抗中,我总是在输在了紧要的关头,那就是因为我比他多了一个爱情的纠缠……就像安东尼和托勒密王朝的埃及艳后,也好像贵国的项羽大王和他的情人,这里有着一种无可逆转的因素——爱情在人们的判断中只能使人变成魔,而无法使人变成神……一千多年前,那时的夜色是多么美好,许多的女人们受着魔鬼的诱惑来到了高山之巅,纵情狂欢……那时,我是唯一的主宰,唯一的庇护者,也是唯一能拥有一次真正爱情的……很多位的女王……我记得一个火红头发的,深蓝眼睛的,修女。啊,多么迷人!当她被烧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她那青春的、美丽的、赤裸的身体,令纵火的教士们头晕目眩。有一个一贯严谨、虔诚、堪称是神甫们的模范,有着大好前途、并有希望登基为未来教皇的修道士,看了一眼就发了疯。他脱掉了黑袍,赤裸着上身,向每一个审判者乞求饶恕。他说:‘这个女人的罪不是她的罪,而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罪!她是无辜的!’是的,那个修士首先爱上了女人的肉体,所有的柏拉图,所有的唯灵都对他不起作用了。他说:‘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接近过神,我们一直是魔鬼!’这个修士最后跳入到火海,和那个姑娘同归于尽了。那时,人们才知道致使姑娘失贞的魔鬼是谁……这些都是如烟一般的往事了,现在提起来,除了增加一些想象之中的伤感,也不能在唤起什么了。我的地狱曾经吸纳过无数对这样的灵魂,他们如磐石一般地沉重,使我的领地被忧郁和绝望的眼泪包围了几百年之久!”

    “路先生,那么……”阿莞噙着泪,轻声询问,“你现在愿意接纳那些为情所困的……那些灵魂了吗?”

    “现在,你是问我现在吗?哈哈……”路修罗说,“不需要神编织的谎言,现在的人们越来越善于自我欺骗了……我的意思你能体会吗?几千年来,人们真正的变化少得可怜。相反,比起以往,人们撒谎的本领是越来越强了。而且,人们正在逐渐失去爱情,真正的爱情!对内心失去了耐心,对肉体失去了尊重,地壳在下降,地狱在上升,谎言和欲望合二为一,就像是卑琐精液融入到惘然的子宫之中。它们孕育出了所有现时代的没落。这当然是件好事,并是我多年之前的一个梦想所在。可一旦它真正实现了,我又觉得寡然无味。有时候,必须得承认,宁可把一个令人不快的世界留给上帝,也不要把一个拿人开心的世界留给魔鬼,也就是我本人现在领悟出的真谛!”

    “路先生,我……我很荣幸成为……你的,女王——如果你真把我看成是那样的话,”阿莞接了路修罗的话茬说,“现在,我想说一点真心话,希望您不介意。的确是真心话,您,这个,这个……这个鬼,并不像您自己所宣称的那么,那么……呃,那么坏,其实您……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