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们且打住，补充说一下发生在这城市里其他人身上的事。你或许不知道，有句话在那场火灾发生后悄悄地流行开了：“你收到路先生的帖子了吗？”或者说：“路先生没给你发帖子吗？”这里所说的“帖子”是借的一个网络用语，其实就是指那封信。那封信的内容大多是这样的，它先指出你已受到了审判。审判并不确定于哪一天，但你随时做好准备。紧接着，在它的附件里，你会看到一些有关你审判的说明。第一句就是：“我们摈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认为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的沉默也能作为审判时致命的证词。你们要有信心，相信有朝一日，我会接纳你的。”紧随其后，你会看到一份类似诚信记录的文件，它历数了你的过错，一清二楚的令人叫绝——老实说，我手头也有一封，我按现身说法告诉你，路先生的帖子的确很扎手，它的确记载了我一系列致命的错误：撒谎，故弄玄虚，吹牛，肆无忌惮，虚伪，狡猾愚昧，迷信，还有……偷窥狂和无耻下流。神明啊，我有则改之就是了！——有别于那些敲竹杠式的诈骗信和散布谣言的鬼话信，路先生的帖子的最后不会有一个帐号要你汇钱消灾或者要你将信复制多少份寄给你的亲朋好友。他在审判书的末尾明确告诉你：“如果还不清楚，你可进入以下网址进一步查询：http://uuu.dream.hell。不过，我拒绝兜售任何赎罪券！”最后是一个漂亮的类似明星签名的花体字署名：路修罗。这是欧式叫法“路西勿罗”或者“卢西库罗”或者“路希法”（叫法还很多，还有绰号，但都代表一种魔鬼）的中文名字。在“路修罗”之后还跟着签有三个阿拉伯数字，三个“6”，也就是“666”……那么，我忍不住想问问，与我面面相觑的读者你，对，就是你，你收到过路先生的帖子了吗？嘿嘿，咱心里有数！——继续我们的小说：

    在没拆信之前，老板是这样想的：今天一定是见鬼了，是嘛，一定是的。可我平时也没少烧香拜佛，哪路神仙都不敢得罪。佛祖、观音、玉皇大帝、齐天大圣、财神、寿星、钟天师、弥勒佛、妈祖娘娘、十殿阎罗、龙王、三清老祖。奶奶的，上星期我还陪他们一起到寺里进香来着，怎么就没一路神仙庇护我呢？还是算命的大师说得对：祸不单行，去一灾来一难。我把舞场里打架的事摆平了，还有一难是躲不掉的！明天，明天得找个道士来……

    如是思忖着，老板拆开了那封路先生的帖子。与我当年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样的简陋帖子不同的是，老板的帖子印刷得无比精美：在正文四周装饰着复杂的花叶状饰纹，这使它看上去像古腾堡所印刷的一页圣经。老板是个有教养、识货的生意人，一看到这样的纸张，他狠狠敲了自己的后脑勺：“你怎么就把西天的耶稣大仙给忘了！原来少烧了这柱香！”带着这种忏悔的心情，他读到了红字写出的审判书。审判书前半截内容跟我手头的并无二致。一样令老板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可笑。不过联想起刚才那座现而又隐的教堂，老板是万不敢笑的。他甚至偷偷退下了手腕上所带的佛珠和脖子上所挂的道教护身符，只是身上所纹的关公像是一时半会除不去了。

    接着，老板读到了审判书的附件。这个长达十五页的附件给老板带来的恐惧可是任何鬼魅作崇所不能比拟的，这几乎把他吓出心脏病来。附件上说：

    “祝贺你，我尊敬的东方夏洛克！请吻我的屁股！祝贺你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功，也祝贺你成为众所瞩目的上层名流，更祝贺你获得了美妙的半张笑脸神话的迷人魅力！在这一全新的二十一世纪里，你作为一个极体面的商人忝列成功人士的队伍中可以看作东方的路修罗主义者的成功。你是我的骄傲，孩子！你生来不必像清教徒那样艰苦节约奋斗，也不必像冒险狂那样玩命航海。你和与你类似的那一小撮兄弟，作为笃诚的路修罗主义者，完全掌握了我所暗示的障眼法、魔术搬运把戏和伪装术。为了能帮助你在这个世纪的有限年头里更好地打劫白痴们，更大地拉开与穷光蛋们的距离。我，你们的护命恩主，帮你清算一下陈年的旧账。”

    在这段胡说八道的文字之后，我们的老板心惊胆颤地读到了一个冗长的、满纸荒唐言的、不负责任的、纯粹一派胡言的、根本是无稽之谈的、昧着良心说话的、子虚乌有的账目清单。清单上第一条账目就显得毫无意义，它记录了老板在念书时代（具体是十六、七岁光景）便利用某种便利来获得学生中的某些职务和某些荣誉，同时他还玩弄了一个同龄的天真女孩。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连老板本人都记不清了，账单居然耿耿于怀，足可见它的谬误性。

    继续往下看，账单的记录便如同一架机关枪，哒哒哒地速射，每发子弹都毙命。老板读到了他的发家部分；如何利用某种关系从某一单位获得了一笔生意本金；如何通过场面下的渠道倒买了一批钢材；如何联合起他的兄长将一笔走私商品货款在桌面上洗了一把，将它从黑钱变成无可挑剔的私业利润；又如何投机倒把涉足娱乐业经营，开办这家夜总会；又如何唆使手下人招揽失足女，在夜总会里提供色情服务；又如何行贿，将赃款以无懈可击的分红名义打入到某些人的帐上；又如何利用夜总会作掩护参与本市的走私汽车生意；再如何纵容手下殴打虐待夜总会服务员和三陪小姐，在有关部门突击检查时，如何拉出一些无助的女孩作替罪羊，酿成“处女卖淫案”的……够了，够了，这么冗长的一派胡言看得我们老板头皮都发麻。像他这样的正派生意人，如何能受得了这么多的恶意中伤和无耻诽谤。

    令老板惊讶万分的是这份账单实在太过于琐碎和详细了，在某些地方，它起到了一定的参考作用，它把老板本人记忆模糊的一些帐目都弄得一清二楚。比如他倒卖过一批化肥，以期货的名义做的，向本市农村的一些化肥门市强行推销的。这批货回笼后的资金却不翼而飞，因为这批劣质化肥引起下面人的反映很大，老板没敢认真去追查，只当吃了个哑巴亏。却没想到这笔钱是让他的一个情妇给“做”了。“那个狐狸精，臭婊子！”老板恍然大悟，“不知她用什么手段把我帐下的钱给捞走了。幸亏我及早踢了她！”这份帐单便告诉老板，他的情妇以他的名义给了下边人一个假帐号，该打给他的钱都到她的帐下了。老板简直要暴跳如雷：“臭婊子，说爱我爱过一切，原来跟我玩这手！……”

    类似的账目还有很多，这份清单就像个热心的居委会大妈那样把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一理清。在每一笔收入之后都有个加着梅花标志的红色边批，这些边批有的注着“合法收入”，有的注着“准合法收入”，还有的注着“不合法收入”。但在“准合法收入”和“不合法”收入之后通常会有一句阴险的贺词。贺词说：“祝贺你，你成功地洗了钱，你的金子是干净的！”或者说：“你这笔钱应该送给那个红鼻子秃顶胖老头更好，他能给你提供更多的方便。再说，他也不是没给你作过暗示。”或者说：“你成功地钻了法律的空子，他们拿你没折了，祝贺！”又或者说：“何不大大方方地把那个玩腻了的小妞送到鼓眼睛瘦子的怀里呢。你也不缺这个情妇，而那家伙可是个有名的好色狂，这桩买卖他可以支持你挣十五万！”还有：“别花怨枉钱泡那个三流的女明星，你真觉得她那假声假气的歌好么，还是那装模作样的表演出众？成功的商人应该懂得集中金钱干最有赚头的生意而非整天乐此不疲，同样的钱，你可以泡着十个又嫩又漂亮的女大学生！”再还有：“祝贺你成功地购得了硕士文凭和出国护照，在国外银行里的那笔钱我先帮你看着，咱们随时可用以抽身！”……

    老板将这些凭空编造出来的胡话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他看了足足一个晚上。他浑身冒出了冷汗，吹干了，不久又冒，似这般反复足足有十几次。这使得他在第二天清晨变得像从水里捞出似的，也使他患上了严重感冒。在账单的最后，我们可以看到那样花哨的签名：路修罗，还有那三个6。签名之下还有一个权威机构的证明：腐败掩盖和全民公敌委员会。本该盖公章的地方粘着一只死苍蝇和一只半张脸微笑的骷髅头图章。更意外的是，在路先生的签名之下，也就是页底空白处，还有另外一个人手书的一封恐吓信。这段添加上去上去的无耻谰言更令老板震惊：

    “作为一个改写神话的人，我绝不信任何一种神话。那使你是一个小城里的一缕小小的暗流，我也会久久地注视你。注视着你的身后何时长出一根尾巴来。你一样使我愤怒。即使你用路修罗的把戏使得你的某些事障住了大家的眼，但你瞒不住午夜守望者，也瞒不住像陈莞女士那样永远获得不了发言权的哑证人。不管大家现在对过去的火怎么认识，现在的火终将以合适的方式燃着，你真敢将它吹灭吗？等待你的审判吧！请问在鄙薄正义中你做了什么？请问在参与倒卖那家工厂中你做了什么？……”

    这封没有落款的恐吓信写得如同偈语，老板完全不知所云，但他却记住了“陈莞”这个名字。在以后的两天时间里，他找遍了市里上上下下所有的熟人打听“路修罗”这个人。他到信访部门查找，到公安系统查找，到法院系统查找，到新闻部门查找，到检察系统查找，到邮政系统查找，甚至到妇联、文联、作协、书法家协会和宗教管理部门查找。可他一无所获。他还曾偷偷地到各大印刷厂和印刷公司去询问。也是一无所获。和那些上访告状的农民一样，老板迎接了一个又一个失望与沮丧。也有向他透露一点消息的：“姓路的……好像有个作家嘛！对，有个姓路的作家——不过他好像死了！”还有人的话更讳莫如深，让人难以捉摸：“怎么？你也……你收到路修罗的帖子了……谁听说过这家伙，你就当垃圾扔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