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慌乱的出走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18 10:15      字数:2208
    晚上不能再到丽娃路上的那家夜总会去了,又不敢呆在租来的屋子里,阿莞只好到街上闲逛。她已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整天,最终决定三天后离开这城市到更南的地方去,深圳或者广州。领班给了她好几张名片和好几个地址,又为她写了封介绍信。她告诉阿莞,那边的几个姐妹跟我非常要好,你去,捎上我的信,她们一定会尽力帮你的。阿莞这才稍稍安心。其实担惊受怕对于阿莞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出来干了这三年,每天她都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担心被抓,担心染病,担心遇到性变态的客人,担心遇上家乡的熟人……无数的担心像密密麻麻的小虫一样啃啮着她神经,蠹空她的内心。但没有一次担惊像这次这么刺骨的,即便第一次被抓一局子里那种恐惧也不具备这么大的渗透力。阿莞每忆起老板和客人在那一霎那投过来的目光就想到了那口井冷冷的波光。纵然为朵朵的鲜花所掩蔽也能透出阴森的一斑,更何况是无遮无饰。

    阿莞在远离那条丽娃路的城南逛荡。她看到这片地方还保留着一点古朴的气息,并不宽阔的马路两边多为旧式的房屋,路边还栽着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梧桐树的枝叶在高处连成了一片,使得下面的马路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宛如一条深远的隧道。阿莞优哉游哉地走在路边,昏黄的路灯光将斑斑驳驳的树影投到她身上,她的脸庞就忽而明亮忽而黯淡。阿莞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条路上来,她起先只是想离城北的那条路远一点,越远越好。她想到城南找一家老牌子的小吃店去尝一尝一种有名的小吃。那种小吃是这城市的象征之一,而那家小吃店又是这城市里最老牌的一家。阿莞到这城市已经三年了,但她还没去过城南一次,也从没尝过那种小吃,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未免可惜。

    不时地有三两辆汽车在阿莞身边呼呼行过,她却闻不到汽油味。梧桐树叶的味道是很重的,仿佛那味道是叶子被闷在铁锅里煮了半天突然掀开锅盖时溢出来的。没有汽车的时候,阿莞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嗒嗒,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乱。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的,他们走的很匆急,阿莞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有蹬三轮车的人会踏着车挨近阿莞问她要不要车,他们突然地打铃,冷不丁“叮叮叮”地一阵响,总会吓阿莞一跳。阿莞当然不坐三轮车,她就是靠闲走来打发时间的。今晚,阿莞上身穿了一件白色棉T恤,下身穿了件宽松的韩式休闲裤,脚上是双天蓝色跑鞋,绝对轻松休闲的样子。这使得她和普通的城市姑娘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了,不同于那个妖艳女郎,也不同于那个穿栀子花连衣裙的小女生。

    阿莞终于走得不耐烦了,这条被梧桐树所遮掩的路似乎长得永远尽头。她记得房东太太跟她提过那家名叫“仁宝斋”的小吃店就在这条路的西端,阿莞从东走到西,几里路过去了,还是没见到它。她就向一个在路边乘凉的老太太问了一下路。

    “你是说‘仁宝斋’吗?”老太太扇着蒲扇说,“早搬迁啦!这城南的一片都要拆,所以这一带的人家、商店、学校都陆陆续续地搬走啦!”

    阿莞听了这话,心头顿生怅然,失望的情绪像只蘑菇从心底冒出。但她还硬着头皮往前走。此后她的行走便犹如一片被风卷动的落叶。阿莞听任这片落叶翻滚着向前飘去,她在考虑该怎么回家。

    阿莞注意到自己的阴影,它像一只隐身于密林之中的鸟一样藏身在地面上斑斑驳驳的树影之中。路灯的光使它变得轮廓模糊,像是一滩在沙地上泅开的水。阿莞冷漠地注视着它在两盏路灯之间的变幻;先是较浓的一圈,围在脚下;接着被渐渐拉长,显得不那么浓黑,并能很好地与树影融为一体,仿佛一个魂魄在夜幕中消散;就在两盏路灯的光圈交接的地方,影子便犹如一簇长着翅膀的磷火在左右摇摆,更淡更暗;再接着另一盏路灯接纳了阿莞,她的影子便被甩在了脚后,她看不见它,直至再一次走到路灯的正下方。这样周而复始,轮回不止,使阿莞对自己的影子渐渐产生起蓬勃的好奇来。这种好奇心可以追溯到遥远的童年。

    阿莞想,那时候我真是很聪明的,能一口气从一数到一千。她瞅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明明白白的一个“一”。一又能变成二,犹如植物的分蘖和动物的克隆。影子在树丛中开岔,仿佛水流流入两个渠道里了。阿莞惊奇地看见自己的身影旁边又多出了一个身影。这个身影没有像她身影那般柔和的曲线,轮廓模糊又僵直,仿佛是用铁皮剪出的剪影。阿莞看到它的脑袋是圆方的,似乎戴着一顶礼帽,帽檐下的两只耳朵非常大,像是从帽子上垂下的而非从脑袋上生出的,显得滑稽可笑。看不到它的脖子,那是因为它被高耸起的领子所遮挡;领角尖尖,好似肩上伸出的一对犄角。阿莞想看看它的胳膊和手,但她看不到。它脖子以下的部分,除了半边肩,其它都与阿莞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了。显然,投下影子的那个人要比阿莞高大许多。

    阿莞的好奇心立即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了,她秉住呼吸,加快步伐,力图将那多出来的阴影甩掉。那阴影是相当难缠的,它粘在了阿莞影子上,犹如镣铐铐住一个无辜者。阿莞的腿和脖子都僵直了。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像海轮遇难者的敲打一般惊惶,她的脖子根本无法转动。阿莞将瞳孔逼到了眼角的最边缘处,长发纷飞,她根本瞥不到身后。阿莞能闻到一股烟草的焦味,但她听不到另外一个脚步声,身后的人好像有一双长着厚厚的肉垫的夜行兽类的脚。阿莞的嘴里充满了一种苦杏仁和黄连混合的味道,她忍不住要将口水吐到那个影子上。但在步入到另一盏路灯的光圈内的一刹那,她看到那影子终于消失了。与它同时消失的还有她自己的影子。阿莞默默地数数。当她数到第九步来到路灯的正下方时,那个影子幽灵般地再现使她感到山崩地裂般的恐惧。她开始了狂奔。阿莞听到老板冷冷地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声音比呼呼的风声还要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