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暗室谜语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09 08:42      字数:3040
    连续几天的心绪混乱和身体不适使阿莞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她的脸色蜡黄,双眼浮肿,眼圈乌黑,应有的青春活力似乎一下子全蒸发掉了,所剩的只一个衰败的、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不像一个刚二十岁的姑娘,反倒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了。阿莞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即使是每个月该有那么几天不适吧,也不至于达到这么一种程度,太不正常!但她仍要出去“做事”。

    阿莞这阵子的“事”是注定设法做得成的,她这副憔悴的样子很吓人。即便夜总会里灯光暗淡,客人们的眼光还是照着亮的,他们每人心里都有一本谱,即使是那话儿急吼吼地要找个泄处,也不会让猪油蒙昏了头——这女人一看就像只“瘟鸡”,指不定杂七杂八地夹着多少花柳病,给染上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可是根子上的病!身体垮了事小,面子给挂了,那丑可就出大了。凡事得讲个原则、讲个度,不是有点钱就能见缝插针的!这里的“客人”当然包括五花八门的人:通过正当或不正当手段发家的暴发户们;家资殷实、挥金如土的富家子弟们;利用黑手从黑洞洞的渠道里搞钱的“道上人”;某些脱下警服应老板之邀前来“镇场”的警察;一些寻求激刺的青年学生;一些彻底的S/M性变态者;还有一些身份叵测、言行诡密的人,他们往往大腹便便、笑容生涩,令人很是费解。在白日的世界里,他们之间本无太多一致性的联系,各自有如空气中的尘埃一般纷纷扬扬、互不相干。当夜幕悄降,某种召唤像雨季毒草的种子一样迅速发芽开花,他们会无可遏制地滑落,也如尘埃在雨季的沟壑中聚集,汇成一股黑黢黢的暗流,流动在最平和最恬然最忧心忡忡的夜的最深处。不能说无声无息,也算不得大风大浪,应该是波澜不惊。波澜不惊地流淌了几千年,流淌在一切将夜与生活扯在一起并暧昧诉说的角落,够玩味,够轻叹,够妙趣横生,却够不得深沉一思、真诚悔过!这就是,男人啊!

    觅不着客、做不成“事”该是件揪心的事,阿莞却对之毫无意识,完全心不在焉。她只是忽然又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隐隐中,死亡又像在呼唤黑夜一样呼唤着她。她常常木然地坐在一个角落发呆,一愣就是老半天,雷打不动似的,不去坐台也不去招徕,甚至连有人邀舞也置若罔闻。舞厅里乐声震天和人影癫狂仿佛都隔着层消声的玻璃幕,远得一抹即逝。就这样干耗着对她是极不利的——这夜总会的老板虽然也是个年纪轻轻的人,但他很有手腕、很刻薄,属于那种跨得稳黑白两道、合得拢江湖官场又身兼官匪商的本城强人,他哪容得下一个三陪女在自己场子里磨磨蹭蹭耗着玩。他常说:“一个卖X的,别他妈把自己当成什么!”幸好,前两天他的场子里出了件棘手的事,他忙着善后,没多少工夫去理会那些什么也不是的三陪女们。

    今晚,阿莞仍是悄无声息地坐在角落里,她只是呆坐着,将左腿搁在右腿上,两只手交叉抱着左膝,一副六朝士族清淡自得的架势。但夜总会里的领班并没让阿莞将这种清淡自得保持多久,她主动找到了阿莞。这个身材高挑,浓妆艳抹的老姑娘对阿莞说:“我瞅着你几天没做了吧,不急吗?13号包厢有贵客,你跟我来!”阿莞没有理由不听这位老乡的话,她刚到这儿来还承蒙她多多照顾的呢——就起身随领班走了。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该干点事了。

    10到15号卡拉OK包厢都是贵宾厢,里面的装潢极尽奢华,都是欧式洛可可风格的,犹如古老宫庭的密室,能让那些蓝血的贵族自在地偷欢。领班为阿莞打开了13号包厢的门让她进去。阿莞正准备进门,领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低声说:“老板也正里面,陪着的客人非常重要!你小心点,他醉酒了!”阿莞嘴上连连称是,心中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也不知为什么。

    老板果然陪在客人身边。他坐在客人的身侧,正好挡住客人的脸。阿莞进入包厢后,领班随即将门给轻轻关上了。包厢的灯光并不太暗,音箱里隐隐地传送出一首腻人的甜歌,空调运行得很好,没有半点噪声。但这里的空气很糟,一股子浓重的酒味。阿莞的进入使老板和客人原来的对话突然中止。老板转过头望了望呆立在门口的阿莞,冷冷地说:“过来吧!”阿莞就走过去了,她看清楚了那位客人的模样: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稀疏,脸色酡红,戴着副宽边金属框架的眼镜,微微有些发福,胸腹的脂肪将扎在裤腰里的白衬衫撑出一些夸张的曲线。他约摸比老板大上两轮。

    看到阿莞走过来,那客人一愣,问老板:“你这是要干什么?”

    老板笑了笑说:“您也累了,是休息的时候了——呶,快去陪客人坐坐,还傻站着干嘛!”阿莞就赶忙落坐在客人身边。她本该娇嗔一声然后全身挨上客人。那人却先伸出手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推,说:“坐好了,放尊重些!”并不让她贴近。他似乎不醉。

    客人板起了脸,半晌不说话。他伸手推开身前玻璃茶几上的橙汁去取那盒烟。他身体的前倾使真皮沙发发出了“吱吱”的声响。老板似乎很忌惮客人的不怒而威,他先于客人将烟盒取到,抽出一根递上,并取出打火机给客人点烟。火光在面前一闪,客人也跟着一颤,他顿时失了吸烟的兴致,甩手将烟卷丢在了几上。这明显是扫人兴的动作令老板非常不快,他怏怏地一笑,说:“您要是还生我气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放屁!”客人忽然一巴掌拍上茶几、爆喝一声,有如平地雷鸣。阿莞和老板都被一惊。阿莞偷偷瞅了一眼老板。见他正红着眼盯着自己,她立即转过头去,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等再开口时,客人却换了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我不是跟你只说一遍的,我要你留心点,做小心点,别自以为是个什么东西!”这番话毫无半分抑扬顿挫,又绵又柔,全没有生过气的感觉,却句句锉人。

    老板显然被这话给锉着了,挺直了腰,张嘴要辩解上几句。到底还是蔫了,他拾起了那支烟,点上了,说:“您知道,这事不能怪我,那两帮烂仔……”

    客人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叩了叩茶几,打断了老板的话,说:“可为什么偏偏在你的场子里呢?你要好好反思反思!不是有大树乘凉就无法无天的!好口气,什么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你当你是齐天大圣!你还是联合国秘书长呢!我再敲敲你的警钟:挣点安分钱,你不比谁差,要犯了事,害的可不只你一人!”

    老板唯唯喏喏,一个劲地点头,又悄悄揿灭了手中的烟卷。客人倚在沙发的靠背上,斜睨着他,声色俱厉地问:“我说的你都听进去了吗?”

    “听进去了!”老板的语气间似乎显得很不耐烦,他低着头向客人翻白眼。

    “听进去个屁!”客人又发怒了,“你要是能听进去半句就不会接二连三地给我找麻烦了!”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半点都没想去麻烦您!”

    “你这猪,蠢猪!在这城市里,你他妈犯点什么事能不扯上我?”客人勃然大怒,骂出了与他斯文模样极为不配的话。

    “我……”老板怎么都犟不起来,“是我错了,我认错,您原谅我吧!该说的您可都给说了,您歇歇吧!”说着他向阿莞使了眼色。阿莞也会心,嘤咛一声想贴上客人的身。

    “你别动!”客人侧过身子对阿莞发令。阿莞不敢动了。客人又转过身对老板说:“你给我老实点!今天我的老脸都摔出去了,陪酒陪笑,跟他妈的婊子差不多,为什么?你心里有数!我跟你交心的时间不多,既然今天说开了你就要安安分分地听到底!”

    “我听,我听!”老板频频点头,俯首贴耳。

    “你知道我容易吗?”客人又心平气和地问。

    “您不容易,一点都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场子里面的事上上下下条条块块赵钱孙李一二三四,哪样不是一个关口,哪样不是一个卡、一个隘、一个井——”客人说到“井”时微微一顿,阿莞忍不住正眼望了他一下,她只是被哪个“井”字所吸引。

    “——你也不是真蠢猪,这点你也是体会得到的!”客人用一种赞许或者一种热讽的口气对老板说。

    “这我知道,我明白,我是做生意的嘛!”老板点头称是。

    “哼,”客人轻声一哼,说,“我是不大过问你生意是怎么做的,但你自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我是有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