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老太太又开始生炉子了。烟火在屋子外旋了一圈，最后犹豫着从屋门和窗户的每一个缝隙中透了进来，先是一缕一缕的，婷婷袅袅；很快就变成一团一团的了，也失却了柔资，变得像一群雍肿的绵羊，挤着要去啃嫩草。烟也影响了光线，使它变得扑朔迷离，像一只在山峰间忽上忽下飞翔的雏鹰，时时被峰峦与树木遮没，又时时冲向蓝天……烟是浓得化不开了，阿莞并不嫌它呛人，她依恋它，犹如每个老人依恋童年的旧址一般，又犹如每一个游子依恋故土。这种依恋使阿莞记起了每天都要早起生炉子的外婆。对老人的怀念使得她的脸更红些，更湿润，这次不是泪而是悄悄渗出的汗水。

    阿莞又翻了个身，她没觉察到头上那只绾住头发的白手帕已经松开了。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已变得乱蓬蓬了。它们遮住了阿莞的双眼，贴在额头和脸颊上，纷纷被汗水浸着。发梢便凝成了一绺又一绺，稍稍一扭头，就会在脸庞上滑动，也会产生一种惬意的酥痒。阿莞伸出舌头将几绺头发衔在了嘴里，她尝到了一丝淡而涩的咸味，这使她想到了外婆院子中那口有相同味道的水井。那老井漆黑漆黑一截长筒子下有一轮平静幽暗的水面。水面上也有一颗小小的头颅，阿莞一笑，她也一笑，阿莞吐出小舌头，她也吐出来。阿莞觉得她非常调皮，非常有意思，她想猜出她在想些什么，水面凭空荡起一点涟漪，她便摇头晃脑就不肯说。于是，阿莞摘来了一大捧花草赠送给她：四月的迎春花，五月的风铃草，六月的凌霄花，七月的素馨花……还有石楠、木槿、夹竹桃、含羞草、紫藤花……一下子都投进了那深不可测的井洞里，煞白的水面立即被红黄蓝紫的缤纷五彩所遮盖，只在花与叶的缝隙中还有一两片白亮，如同花丛中点缀的星。井中的她便不见了，在花朵与星星中离去，她应该是快乐而幸福的……

    多少个不安的睡眠中，阿莞都因那口井而一梦成魇。她在漫身的花香中惊醒，浑身的冷汗如注。她能恍然参悟这井与花的秘密——那一截又深又长的洞和一轮幽暗的水面，仿佛是一个隧道，直达自己心脑至深之处，将该有的一切惘然、孤独、高贵、善良、软弱、自卑、凄凉全都铺展开，引得层层自怜自艾、自谴自责，却一任冰凉，一任波澜不惊。无数个梦魇萦身的夜晚，阿莞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投入了这个隧道里，有如向下的飞翔。她期待着的是暂时告别这索然无味的生活，在那闪烁不定的镜面上将自己的肉与灵狠狠地碰撞。那碰撞将穿透花丛与星光，使色彩与光芒变得支离破碎，荡漾着将二者紧密地包裹，紧密地揉合。她会继续向下飞翔，像那鹰飞到密云的上方……

    睡意又产生了浮力，它按捺住阿莞的胡思乱想并将她轻轻托起，仿佛风吹起一片羽毛。阿莞想到了自己的床就是那一阵风，一阵轻盈柔和的风，宛如夏夜的田野里伴她一起走向外婆家的风，是啊，那床正是那一阵风……阿莞并未能为自己的这阵风陶醉多深，她想到了昨晚自己所回忆起的那无数张床，还有那床上无数张淫笑的脸，有着蟒蛇和八爪章鱼特征的脸。他们甚至将爬行动物和软体动物所不具备的丑恶心态张扬到难以容忍的地步，像一群丧心病狂、伐尽山林挖圣山的掘金者，肆无忌惮地施虐、强暴，还要听到被虐者撕肝裂胆沾满血丝的痛苦呻吟才感到畅快淋漓。下贱啊，阿莞知道自己有多下贱，尊严和意志都成为豆腐渣，成了腐土和粪便，这一切只能怪自己！……阿莞愤怒了，她一把扯开身上的毯子，狠狠将嘴里的一绺秀发吐了出来——这是她刚才硬生生地从头上扯下来的。她坐在了床沿上。

    阿莞感到自己已被点燃了，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呼喊、在怒骂。她皱紧了眉一边狂乱地拔弄着自己的长发，一边捶打着床沿。再也忍不住了，她“呜呜”地哭泣了起来，一哭即不可收拾，泪水点点滴滴，哭声暗暗呜呜。她用双手捂住脸，希望能制止自己这一愚蠢行为，但哭泣并不是她纤细的双手所能捂得下去的，她的全身在抽搐，泪水从她每一个毛孔中流出来。白色的衣衫紧贴在她的身上，她周身都是湿漉漉的——阿莞真伤心了，犹如一个受人欺凌的邻家小妹妹，不叫喊也不咒骂，只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哭，令人心生怜意，想去安慰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她需要的只是哭泣。阿莞的床沿就是她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