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孩阿莞
作者:陶林      更新:2016-01-07 15:18      字数:3606
    “只要有一个魔鬼——漫长的岁月就是他的命运——曾经罪恶地用血沾污了自己的手,或追随过斗争而背弃了自己的誓言,他就必定要远离幸福之家而在外游荡三万年,在这段时间中他将托生为种种不同的有生形式,从一条劳苦的生活道路上转到另一条道路上。”

    ——恩培多克勒

    一、女孩阿莞

    阿莞从夜总会里出来时,已是午夜时分了。

    城市的屋檐下,此刻依旧是看不到星空的。忙乱了一整天的城市,现在已喘着浑浊的气进入了夜生活将尽的狂欢之中。城市中心的无数盏霓虹将天幕照得很亮堂,又很模糊,很暖昧,仿佛将满嘴的酒气吐到了隆冬的玻璃上。也有探照灯光一般雪亮的光柱笔直地戳入夜空,钟摆样地逡巡,像一些冷漠的天使在半空中梦游。

    今天没拉得到客,两伙流氓为各自的头目争一个漂亮女孩子而打起了群架,就在夜总会里。双方本是有备而来的,都动用了匕首和砍刀,打起架来一点都不含糊,虽不比武打片里的拼杀,却是实实在在的血肉横飞。夜总会的老板以黑道上的身份出面调停不成,眼瞅着两帮不入流的烂仔坏了自己的生意,一怒之下动用了白道上的朋友,报了警。等警察将这事摆平了之后,已经快到午夜了。按照行内不成文的惯例,过了十二点觅不着客就歇得手,于是,三陪女阿莞就从夜总会里出来了。阿莞是心存余悸的,她看到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流氓被一刀削去了右耳,那个撕肝裂胆地惨叫的小伙子很像她的弟弟。

    阿莞是个漂亮的姑娘,五官端正、身材姣好。现在,她打扮得非常摩登、性感:上身穿着红肚兜一般的汗衫,露背露脐,小蛮腰上松垮地斜系着一根奶白色的腰带,腰带系着的是一条黑色的超短皮裙,皮裙下是两条修长的腿。因为穿着玻璃丝袜裤,那两条腿闪烁着一种类似塑料制品的光泽。阿莞的长发是经过精心削剪拉直了的,而且被染上了色,呈亚麻色或褐黄色。她面部的妆很浓,脸惨白,眼影很重,唇上涂的是一种葡萄紫色的唇膏,酷酷的,性感无限。若是在三年前,她是万不敢这般打扮的,那时候她还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女学生,住宿在学校,喜欢读外国的爱情小说和诗集,脑子里充满各种各样浪漫的幻想。在夏天,阿莞会穿一袭印满了碎栀子花的连衣裙,将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红皮筋扎成一条“马尾巴”。那衣裙是过膝的,那头发是乌黑油亮的,那时候阿莞是个腼腆害羞的小姑娘。

    骨子里,阿莞并不是个爱追时尚、向往新潮的女孩,这与她的好友小彤不同,虽然她比小彤更富于幻想。她爱叫小彤“珍妮姑娘”或者“嘉丽妹妹”,而称自己为“爱玛”或者“驹子”,这多少表现了她的幻想其实更趋向于悲观那一面。阿莞怎么能不悲观呢?就是三年前她告别了课堂,告别了穿碎栀子花衣裙和扎马尾辫的时代,告别了那些灰姑娘式的幻想,来到了这个城市里。那些老在她们校园外乱转的人找到了她,说给她在大城市找一份工作,月工资600元,她就欣然同意了。那时候的情况真的很糟糕,爸爸不务正业,妈妈要治病,弟弟妹妹还要上学,她没理由还赖在学校里念书了,况且她的成绩又差得离谱,不可能考上大学给家里争脸面了。阿莞家乡学校的周围总有许多形迹可疑的“热心人”,他们专打女学生的主意。说给她们到大城市介绍工作,月薪是多少多少,哄得这些在人生路上踌躇的女孩子们开心不已,以为碰上了好人交了好运,可以到大城市里找个好归宿了。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他们是一些“鸡客”,是专给那些城市的淫徒们提供“鸡”的贩子。他们便是用“介绍工作”这种趁人之危的手段先将一些天真的女孩子哄骗到手,然后对其实施奸淫(当然,考虑到城市里某些人的口味,他们会注意保留一些“童子鸡”的),再利用那些上了道的“大姐”们出面好言相劝,使那些受了极大伤害的姑娘们心服口服,完全顺从于这些“鸡客”,乐于被当行货卖掉。这种事在阿莞的家乡已半公开化了,开始还有人义愤填膺要打抱不平,现在乡民们都习以为常了,有的反而很荣耀:闺女们出去一个月挣得钱几乎比中学里的那些老师们一年挣得还多,这难道不是件光彩的事?所谓自古笑贫不笑娼么!

    那些人找到阿莞时她已对这些情况有所了解了,但她一口就答应了,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一点是她别无选择。她也知道其实现在出去正二八经的打工根本挣不了多少钱,还常有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连连一分钱工资也没拿到的事发生,干这行又算不得多么可耻的事,加之心灰意冷,不如豁出去算了。她就真的豁出去了。那个满脸横肉的“鸡客”五叔照例要在一个事先安排好的“鸡地”里给她“开苞”——那天晚上,那个头发半白满嘴酒臭的家伙完全像头公猪,不,便像一头龇牙裂嘴的狼。他先“开”了两个小姑娘,一个15岁,一个16岁。等他气喘吁吁地剥阿莞衣服时,阿莞表现得很平静,她没做多少反抗,因为她知道那也是徒劳。阿莞不是个傻清纯的姑娘,她很早就知道了这方面的事,而不是像许多姑娘那样等到身体随着自然的韵律发生了第一次微妙的变化,或某一天清晨揭开被子看到第一抹刺目的红色后才逐渐似懂非懂的。自然的田野间有许多本明白地敞开的教科书,除了那些假正经的生理教科书之外,爱读书的阿莞又能从许多本严肃又不失真诚的书籍中领会其一二。一直以来,阿莞都在为自己的这点早慧感到羞耻,但她又觉得这没什么:再害羞的姑娘等嫁成媳妇后不都红光满面、一扫羞涩么。

    那晚上,那个自称是五叔的“鸡客”其实并没能将阿莞怎么了,折腾了这么久,他已没了力气,更惊诧于阿莞的态度——阿莞只是平躺着,冷漠地注视着他,一动也不动。他问:“妹子,你不闹?”阿莞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冻成冰块。他又说:“不闹也好,看来你是知道门路的,省得我麻烦!这样,留个雏鸡给城里的大爷尝尝鲜吧!……小妹子,不是我人恶,等你到了那花花世界里就知道没钱是个啥滋味了。你还别这样盯着我瞅,告诉你,等你接上客挣上钱了就知道这种态度是最要不得的。你可以媚可以闹,就是不能冷!大叔先好心忠告你一声,省得日后挨抽!”

    阿莞就是这样带着那个大叔的忠告干了三年。然而,和第一位客人做的时候她并未记着那忠告,那个戴着副眼镜、模样斯文的中年客人在完事之后狠狠地掴了她一个耳光,并说:“你这是叫什么服务态度嘛!你以为你有个处女膜就值钱?盗亦有道,娼亦有道,真该要求你们行业里搞个服务规范——婊子的行规!”

    日后,阿莞就注意学习起那位有知识的客人所提议的婊子行规了。这时候,她遇到了初中的同学小彤。小彤初中毕业后没念高中,她直接出门去打工了。她长得真很漂亮,因此她说:“女孩子家,书没什么好念的,碰个有钱人嫁了,就算功成圆满了!”小彤是有门路的,她可以一出门就能到一家正规的外资企业里打工,工资不低。但她不肯干,她说:“累死累活的,简直是要人命,整天还要被那些臭男工纠缠,不干了!”她就溜了出来干上这一行。介绍她来打工的亲戚苦苦地找了她三个月,寻之不得,最后也就算了。等再在无意中碰到了她时,小彤已完全换了副模样。那模样如果是实打实的城里姑娘倒也不见得多骇人,但加在打穷乡僻壤而来的小彤身上,无疑,这闺女下水了。那亲戚不敢去认她,就彻底地算了。小彤就此启发阿莞:“别那么多老土的念头来吓唬自己,男人都那个熊样!逗他们乖乖掏钱得讲究法子,遇上一个好缠的就死死地缠上,够你挣的!”于是,先入道两年的小彤将她所领悟的道上的规矩一五一十地悉数教人了阿莞,也包括教会她如何入时地包装自己。

    阿莞打心里很不喜欢自己这副样子,她不是觉得性感不好,那适合那些张扬个性的城市女孩,而自己似乎只适合那种马尾辫和栀子花连衣裙。但既然成这样了,阿莞也不在乎,在她心中,曾经的妆扮藏着的是自己最本质的那份美。它珍贵,仿佛是为出嫁而准备的嫁妆和女儿红。大概是读书了点书的缘故,到了这种地步上,阿莞还在心里为自己保留一份尊贵与自矜,她仍在坚信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就这样子下去的,一定不会的。阿莞所期待的转机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但她并非期待什么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或者是怜香惜玉的白马王子之类的情感骗子,他们只是些纸糊的人物,是些没有一点真心的人搞出来的皮影。阿莞只是固执地认为这世界上总该有个人能理解她,爱恋她,不把她当成个堕落风尘的三陪女,但那也绝非出于同情或者是可怜——这种感情最虚伪最不可靠——而是因为能看到她内心深处所珍藏的真实的自我,犹如丰厚的嫁妆和醇香的女儿红,不,更美更尊贵,应该是与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大地同为一类的纯洁之躯,那是所有人的贞操。阿莞所求的正是那么一个人。而她的悲观幻想告诉她,这种的人是不存在的。这使得阿莞比那个叫做简•爱的姑娘更加敏感与矜持。这阵子,她的内心已被一种死亡的呼唤所填满,她苦恼至极,几乎失去了继续生活的信心,若不是牵挂着小彤以及弟弟妹妹和妈妈,她真准备随时一死了事。

    这个晚上,阿莞依旧是带着那份向往死亡而不得的苦恼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好像每一个正常生活着的市民带着甜甜的美梦滑入梦乡里一般。两股流氓的群殴给她的刺激太深,她忍不住一边走一边拼命地摇头,希望把那一幅幅残酷的场景和一张张丑恶的脸从脑海里甩出去。有一两个夜游的流氓吹着口哨想凑近她,都被她石破天惊的怒吼给吓退了——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