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湮灭  第11节   病来如山倒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2-11 11:54      字数:3486
    当一次次离婚协议被撕毁,夏至也就不再折腾了。既然搭错了列车,那就乘着它一直走下去呢,走到哪儿算哪儿。

    在市里工作的弟弟夏威知道夏至的困窘,他也是这个家庭里每一次大战的见证人。这样的事,夏至当然是不敢告诉母亲的。

    夏威这次回家看望母亲时,给夏至带来了一个让她泛起活气的消息,市里高新开发区新办了一所完中,正在招聘初高中老师,让姐姐不妨一试。

    夏至带着新生的希望,来到了这个比她在县里待过的金华中学又要大出好几倍的学校。一张高考试卷,一堂试讲课,这对于夏至来说都是轻车熟路了。负责招聘的副校长看过夏至的材料听过夏至的课后,当时就拍板,这个语文老师要了。

    在2005年的9月5日,夏至收拾好行囊,带着儿子一起走进了市开发区高新实验中学,在这里代起了初三两个班的语文课。

    临行前,夏至工工整整写了一份辞职报告,送到了镇教委主任的办公桌上。

    也许像弟弟夏威所说的,离得远一点也许就会好些吧,毕竟是眼不见心不烦。母亲也安慰夏至,老话都说了,远了香,近了秧。两个人都是老师,整天在一起闹得叽拉嘎吱的,像个什么样子。

    新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一切都得从头开始。紧张的工作节奏和繁琐的家务,把夏至所有的心思都给填满了,她暂时忘却了原来在家里所有的不快。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教师节。这次大丰镇教委一改往日到教师节就发一条床单的惯例,改为免费让老师前往医院做一次全面的体检。听到这个消息后,大丰中心小学的老师振奋了好久。个个都说,再发床单,家里都没地儿搁了。再者,就那床单的质量的,送人都拿不出手,堆在那儿还舍不得扔。还是这招儿来得实惠,哪怕自己再多添点钱,大家都乐意。

    明洁一大早起来,就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可也不敢再喝她自己经销的完美营养餐。昨儿个校长交待过了,让大家起来后,不能吃也不能喝,要空腹检查才准呢。

    全镇小学的教师一早涌向医院,小苗媳妇立在小卖部门口正拿着一把大牙刷子在嘴里拉大锯呢,嘴四周糊了一圈牙膏沫子。她看见了明洁,把牙刷从嘴里抽出来,呼噜了一口水吐在地上,对明洁说:“哟,杨老师,你们这些当老师怎么都这么大方啊,赶情都给医院送钱来了。”

    “你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象牙吧,怎么这么长一串呢?”明洁也给小苗媳妇打趣。“除了钱,你的眼里还有什么?”

    “小苗啊,我要是不看紧一点他,他的心可都被你给勾走了。”

    话能这样说,可见小苗媳妇心里一定是坦然的,和明洁的亲密度,也是不一般的。

    “去你的,回家让你们小苗先照照镜子吧。”明洁的嘴从来都不饶人的,她一脸灿烂地笑着,和同事们一起进了化验室。

    大家分别从这个科室里相遇一次,又到那一个科室里打趣一番。有一个数学老师甚至当场就计算起大家相遇的几率来了。总之,体检的这天,一片欢声笑语。

    五天后,来拿体检结果时,没有任何问题的依然和人玩笑。这个说,看吧看吧,我只有饿病,一顿不吃,饿得心慌。那个说,怎么搞的,我比好人都好。

    小苗媳妇看他们一个个开心的样子,也跟着喝二油:“凡是得饿病的,我能治,到我店里来,什么吃的都有,随便买,但不送。”

    她跟大家闹了一通后,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她沉下脸来,向一个年轻的男老师问道:“哎,你们都出来了,怎么没有看到杨明洁啊?她人呢?”

    “哎,可不是啊,二姐呢?刚才进去的时候还见看她跟人嘻嘻哈哈来着,怎么这一会子就不见了呢?”男教师也跟着纳闷起来。

    等这伙儿身体什么都没有问题的老师们走了半天后,明洁才拉着一张灰白的脸从医院的大厅慢慢地踱了出来。

    小苗媳妇见状关切地上前问道:“明洁,你怎么落在后面了?”

    “我胃疼,医生建议我到县医院里做个胃镜,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等到下次小苗媳妇再见到明洁时,明洁明确地告诉她,县医院里的医生已经给她确诊了,自己患上了胃癌,已是晚期。说这话的时候,明洁语调平和,面色平静,就像在给小苗家说另外一个人的病情似的,搞得小苗家的把本来到嘴边要安慰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一次体检,全镇有好几个老教师被查出来得了绝症的,也有几个老师被查出来得了乙肝这样的传染病的。这样的老师,虽然没有到退休的年龄,但已不适合在一线教书,镇教委统一给他们办了内退,让他们在家里专心治疗。

    心疼明洁的人就埋怨她,这些年来你就胃疼,怎么也不去医院里好好检查一下呢?要是早点查出来,早治疗的话,就会除根的。这年纪轻轻地,怎么就到了晚期了呢?明洁总是没事人似的笑笑,对大家说:“没事的,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这病医生有办法治呢。反正早晚都是一死,什么时候死不行啊!”

    听她说得轻松,大家也不禁要转过脸去抹泪。这就是明洁,什么时候,都没有在众人面前露过苦相。她是爱了一辈子面子。

    曾经与她竞争激烈的同事在唏嘘之余,还尝试着作分析:“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得了胃癌了呢?是不是她喝的什么营养餐的问题啊?最起码也是那东西压住了她的疼,让她忽视了病情,错过了去检查的最佳时机。”大家听了,也觉得这是一句实在话。没有哪个人,会不同情弱者,明洁就是平时太要强了。

    大家都劝明洁,赶紧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回来,陪她一起去住院治疗。这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能再拖了。

    当许玉忠接到明洁的电话时,上来第一句就激动地向妻子报喜:“明洁,我算了算,我攒的钱,已经够在县城里买一套两层小楼了。”

    “你先请假回家一趟吧,家里有事。”明洁因心里有事,没有被他的兴奋给带动起来,语气平淡地说。

    “啊,家里又出什么事了?谁又死了?”许玉忠在电话那头咋咋乎乎起来。

    “你这张乌鸦嘴,能不能盼我们家点好啊?你想让我们家人都死绝是不是?”明洁实在忍不住了,对着不明就理的许玉忠骂了两句,随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许玉忠很清楚妻子的个性,没有什么样的事儿能难倒她的,她这一哭,肯定是摊上大事了。他放下电话,不敢怠慢,简单向单位领导请了假,并给房东打了个招呼,东西都没有来得及收拾,就连夜坐上了上海直达大丰镇的私人大巴,赶了回来。

    明洁在丈夫和大姐明廉的陪伴下,在市人民医院里做了手术。整个胃子被切除了五分之三。原本高挑、丰饶、俊秀的明洁,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回来后,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已憔悴得像一根因过早剥落而脱去了水分的干玉米棒子,病黄而干瘪。令大家安慰的是,她依然和大家谈笑风生,看不出一星半点颓靡来。大家再一次暗暗称奇,好一个坚强的二姐!

    一个手术做下来,把明洁家的两层小楼,就给花去了一层。明洁这时身体虚弱得已不能再继续上班。五分之二的胃,让她实在吃不下多少东西,可又动不动饿得难受。许玉忠也就哪里去不了了。只能天天在家里好生待着,伺侯着明洁。

    爱情活在想像中的两不相厌里,活在现实中的腻腻歪歪里;死在空间的冷漠里,死在时间的荒芜里。感情再好的夫妻,没有了正常的夫妻生活,也会产生隔膜。更何况,明洁和许玉忠两人之间倚重的感情,早已被现实的火药,爆破成冲天而上的炮仗皮,最后散落一地的碎屑,渐被岁月的风沙掩埋。这种用孩子和面子两色丝钱又勉强穿合在一起的感情碎片,在上坡路上,还可以垫垫脚;下坡路上,可是容易让人擦滑。

    病中的明洁,先不说形容上已渐渐枯成一把秋天的老草,就是那越来越怪的脾气和越来越重的疑心,也足以把许玉忠的好脾气和耐心给杀死。他在家里实在憋极了,就会对明洁恶语相向,怨恨她不早日去见阎王,连累自己窝在这个没有人烟气的家里,死不了,活受。明洁每在他的摔摔打打中,就会闭了嘴,再不敢言语,一脸惊恐地瞪着自己的丈夫,生怕他一个转身,把自己给拎起来,扔进火炉里,连同烟炭一起给烧掉。

    还好,一向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明洁,在亲友和同事面前都还硬撑着,愣是不让他们健康红润的脸上,流露出那种悲天悯人的优越感来。她人虽脱形,可说话的声音却依然洪朗,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哀伤。

    “五一”放假,夏至和刘晓梅都各自领着孩子,带着营养品,来看二姐。明洁枯黄的眼珠子立马透出些黑亮的光彩来。她拉着两个侄儿的手问长问短,对着两个弟媳妇谈笑。如果不看身形,只听声音,实在没有半点病人的样子。刘晓梅和夏至两人,在二姐面前,小心的规避着有关健康、工作、学习、李玉秀、明善等可能会触痛她心事的话题,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诸如天气之类的无聊的东西。

    为了怕给二姐添麻烦,夏至把刘晓梅请到了她中学的家里去吃饭。刘晓梅在路上就对夏至说:“咱二姐可真厉害,身体都这个样了,说话还是杠杠地硬啊!我看二姐夫在他面前,还是像个孙子似的。”

    夏至倒不这么认为,她有点担心地说:“二嫂,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说,这二姐夫会不会虐待二姐啊?他可是才四十岁的人哪,况且,听人说,他一直就不是一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刘晓梅听了夏至的这句话,小脸一红,不无鄙夷说了句:“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

    夏至脑海中立马显现出二哥明善亲切、温和的笑脸来,她心想,二嫂子这句话里,一定是把二哥排除在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