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杨守诚终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身体再棒，也禁不起这一连串的打击。在明善被抓走有个把月的光景，他一个跟头栽倒在上泉的菜地里。

    上泉菜地，是李玉秀生前的花果山。

    她把上泉的水塘挖得有一间瓜屋子那么大，泉水一年四季不停地往上冒。李玉秀给几个孩子说过，上泉的水脉旺得足够大半个村里的人吃的。底下，有十几根水筋往外冒水呢。这一坑泉水，浇灌了她的菜园子，也滋养了她的一生。所以，在她自杀后，子女们镢刨锨剜，一齐动手，把上泉里的菜全都收拾光了，把盛放母亲骨殖的棺木，就埋在了上泉这块菜地里，让安眠的她，天天能听到泉水唱，闻到山花香。

    杨守诚是在给老伴来添土的时候倒下的。

    杨守诚拼了老命，也没有替得成明善儿去坐监，他又悔又恨又怨。悔的是，自己当时没有挺身而出，制止儿子们的过激行为，甚至多多少少还起到了煽风点火的作用；恨的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儿子明善被人抓走，这有可能会毁了他的一生；怨的是，都说人死了死了，老伴死了之后也没能了，还给儿女带来这么多的是非。

    老伴生前，两人开口说话就斗嘴，常常赌气半个月都不带讲一句话的。可自从老伴去世后，杨守诚的话却明显得多了起来。他隔三岔五就到上泉去，打几桶水，浇浇坟上的树苗，坟边的花草。反正现在他一个人过日子，也不用在上泉种菜了，就在老伴坟墓的四周种上了各色山花；地堰上，还栽上了两棵香椿树。

    香椿拌豆腐是老伴李玉秀和儿女们最爱吃的一道菜。他多年来亲手栽下的这几棵香椿，就是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椿。每年初春时开始发芽。刚发出的嫩芽，绿中微微带些酒红色。等到嫩芽长到一拃来长时，李玉秀就会把鞋子一甩，爬将上去，用手轻轻地把香椿的嫩芽摘下来，顺着对生的叶茬儿，用手出溜一下，就把叶子全捋下来。放在沸水一烫，切成碎末，再把刚出锅的老豆腐切成细丁，两者并放在一个盘里，滴上几滴麻油一拌，胜过狗肉香。杨守诚嫌有一股青草帮子味，这道菜，他向来是不吃的。可这并不影响他喜欢种香椿树。用现在一句比较时兴的话说，他喜欢着家里人的喜欢。

    浇完了该浇的，杨守诚就一腚坐在老伴坟边给他说说儿女们的近况，让她在地下，保佑他们日子过得无风无浪，保佑他们一生平平安安。

    他觉得地上有些凉了，刚想站起来时，头一晕，人就栽下来了。等山上忙活的人收工路过时，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杨守诚，上去把他给喊醒，他嘴里还念叨着：“平安的娘啊，你可得保佑儿女们平安啊！”

    脑血栓给杨守诚带来的是偏瘫。他独来独往单干了一辈子，哪个儿女家里也不愿意去。既怕给儿女添麻烦，又受不了那份拘谨。就一个人拄根拐棍儿，哒哒哒到这里，哒哒哒到那里，在这老院子里慢慢转悠着，自己一个人生活。

    明廉、明洁姐俩给老父亲把棉衣和被褥都重新拆洗干净了，续上新买的棉花，缝套起来。

    “连营个狗啃的，判了他两年的刑，太便宜他了。骑车故意撞人，逃跑了还不算，还生生地把俺娘给逼死了。怎么也得让他蹲个七年八年的才好。”明廉边在被里上面摊棉花套边对明洁说。

    明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时没有接她的话茬儿。过了会儿才说：“我们恨老牛家，老牛家还恨我们呢。每次路过他们那边儿，我都觉得他家里的人眼里都长了刺儿似的，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坐在槐树下的杨守诚用拐棍敲打着地上李玉秀铺垫的花岗石板，愤愤地说：“便宜的不是连营，他就是个替死鬼。他呢，为了几个小钱，干下这种丧良心的事，这是他自己的报应。最可恨的是背后指使他的那些家伙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你娘治腿花的钱，都是那些人给老牛家垫的。要是让连营家自己出，他早就把他们给咬出来了。尖嘴子听王百成的弟媳妇说，他们还许诺给老牛家，等连营出来，给他弄个村里的联防队长当呢。他们这是在收买老牛家两口子的人心呢？咱是没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能耐治他们，可是老天爷看得清，会让他们遭报应的。不信，你们就看着吧！”

    “都是明清两口子，吃饱了没事撑的，打架打出祸害来了。要不是大改那张嘴四风五叶的，还能出这挡子事。香没有烧吧，还引出鬼来了。没有祸害到她自己吧，倒是把咱娘给祸害死了，还把明善给祸害进去了。”明廉听了老父生平最长的一段感慨，也说出了自己的不满来。

    这时，正要抬腿进院来帮公公套被子的大改，忙悄悄地把腿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