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吞噬  第8节   致我们的夏日午后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1-17 13:09      字数:5619
    备课,上课,改作业,看窗外的白云,哼忧伤的歌。在中心小学里,夏至的落落寡合,被一个同事看在眼里。

    中心小学的老师没有中学的老师那么整齐,除了领导,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这所小学的教师是老、中、青三结合。这所小学的历史可谓久远。设立之初,合并了大丰村原来的村小,所以有四五个年龄较大的民办教师,后来又进来一批如明洁一样民师考上中师后转正的公办教师,这一批是中间力量,大都是中年人了。再有一批就是近几年分配下来的中师生和电大毕业生,是年轻的一代。按年龄算,夏至也当属年轻的一列。

    在这样的小学里上班,夏至虽然也跟其他老师们一样的起早贪晚,可天天面对着一群吃地瓜干长大无知无畏又野性的孩子们,除了教给学生应试的听说读写外,夏至喜欢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对他们道来,竟还不如对牛弹琴,牛听了高兴了,还抬抬蹄摆摆尾呢。可这些孩子根本就是要么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盼着你早点下课,他们好去到操场上撒欢,要么就是干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几次下来,夏至再也没有了在课堂上给他们灌输课外知识的兴致,变得和其他老师一样,每天照本宣科,只讲知识点,只抓考试成绩。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复制,一月月粘贴,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是今天的再现。用那些老教师的话来说,一本教案可以用上个五年八年,还像是新的一样,日子过得飞快,像撕张日历似的,“刺啦”一声就过去了。可对夏至而言,这样单调、枯燥、乏味的生活,过早地凋谢了她的青春。她那不满二十七岁的心里布满了岁月铺陈的青苔。

    惟一可以让夏至感到自己还有点活力的是,到活动室里和男教师们一起打打乒乓球。夏至从上学时就开始打乒乓,在学校里还曾参加过几次比赛,水平还算可以。梁老师的球技和夏至还有得一拼。不过,由于他年龄不饶人了,几个回合下来,就大汗淋漓力不从心了。后来就有两个新分来的毕业生和夏至一起打。

    这两个新来的毕业生,一个是电大毕业,和夏至是初中同学。夏至中师毕业后教了五年书,又进修了两年,现在又回来上了两年班了,而她的这个同班同学才毕业分配下来。当时这种现象很是普遍。有当初是同学的,哪一个先考上学的毕业回来再教学,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教上自己当初的同班同学了。农村的孩子除了当兵外,就只有考学这样一条出路,所以,家长就死命地摁住孩子在学校里读书考学,一年考不上两年,两年考不上三年,直到考上为主止。由于考学时超龄,又没有应届生的学籍,就出现了很多冒名顶替现象。

    在刚看到分来的这两个新老师时,夏至就觉得其中有一个面熟,是自己曾经的同班同学李宏广,夏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竟然没有反应。当时夏至就以为他不是李宏广,那应该是长得颇像李宏广的亲弟弟,谁知一打听,人家刚分来的这个老师根本不姓李,人家叫汤平。直到和夏至一起上了一年班之后,这个汤平才不好意思地承认,他就是夏至当年的同学李宏广。只是考学时顶了一个叫汤平的学籍,所以他这辈子就只能叫汤平了。

    汤平的乒乓球水平,也就是能和夏至打个平手。另外一个和汤平一起分来的师范生叫刘不凡,比汤平小了好多。他留着费翔款的发型,人长得高高瘦瘦的,说话也斯斯文文的,长出了农村出身的孩子少有的文 艺气质,绝对算是人与名符。他刚分来的时候,大家都猜测这个刘不凡的父母一定不一般,最起码也是文学青年之类的人物。谁知道当有人问起这个中曲直时,刘不凡极为诚实地告诉大家,他的父母都是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他原名本叫刘一凡,倒是他父母给取的。不过,后来在读书时谈了个女朋友,在毕业分配后,这个女友嫌弃他的家里穷,就和他分手跟了一个汽车司机了。刘一凡一气之下,就跑到跑到派出所要求改名为刘不凡,他发誓今后一定要做一个不凡的人,让自己的女友为自己当时错误的选择而后悔。听到他的这个解释,大家不禁都噤了声,同情又同慨地看着刘不凡,似乎都从他那张细嫩而不稚嫩的脸上,读出坚毅来。

    在周四下午放学的时候,教务主任通知夏至和其他两位语文老师,周五、周六两天去参加市教研室举行的小学语文教学研讨会,周五一早出发,请大家做好各种准备。自从在市教育学院毕业后,夏至就成了锅门口的光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几年自做了母亲后,她几乎连县城都很少去了。这一晚,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夜晚的漫长,体会到了寤寐辗转前思后服的熬煎。

    出差两天,又是听课,又是讨论,把夏至想在这所城市里嗅一下自己当年青春气息的那点心思,都给破坏殆尽。最后,不得不和所有的乡镇老师一起蓬头垢面、大包小包、急吼吼地又赶回了这个公路十八弯、山岭九连环的避风之地。

    周一早晨,夏至早早地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后,到办公室,刚拿起笤帚扫了几下,冷不丁从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哎呀,你可回来了,这两天都想死我了!”夏至惊异地抬起了头,看到刘不凡一脸真诚地站在她的面前。

    看他那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夏至“扑哧”笑了:“你背台词呢?这是要演话剧吗?”

    “不,夏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在的这两天,感觉真没意思。上课都没心思上,下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别说去打球了。”刘不凡也似觉出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忙解释道。

    “平时看你在办公室里出来进去的,不是忙得滴溜溜儿转,就是对窗发呆,也没有给我们这些人多啰嗦过几句。可你这一不在这儿,我们就觉得不自在,心里像抽空了似的。”刘不凡继续抒发着自己的感受。

    看着他那张写满朝气和希冀的青春面庞,夏至内心涌出一种感动,恍若隔世。

    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里,夏至早已把自己归为庸碌的家庭妇女,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不会在她那日渐衰微的内心激起一星半点的波澜。可今日突然在耳边来了这么一句温暖的话语,怎么能不让她这个怀瑾抱瑜的小女子感怀呢?

    夏至闪烁的意念不可遏制地又穿回到了那个美丽的夏日午后。

    树上的鸣蝉好像故意给正在午睡的夏至作对似的,她越是努力地闭上眼睛让自己尽快入梦,它就越是扯着嗓子在窗外亢奋地高歌。最初,夏至还能听得分清这个只有十四天生命却自视甚高的家伙,大化般向全世界宣告“知了,知了”。后来,就干脆像猪被门挤了耳朵似的“吱吱”地咆哮了。原本就又闷又躁的胸口,此刻就像被什么东西又堵住了似的。唉,一个完整的清梦,就被这无比膨胀的小生命给装进搅拌机里给磨成了齑粉,呛在夏至的嗓子眼儿里,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无奈,她只有起身对着电风扇看起书来。

    夏至虽不嗜睡,可缺了觉的脑袋倍感奇大。看了数十页《平凡的世界》,又觉自己比毁了容的孙少平还要愁肠百结。于是她放下书,从父亲给送来的大水缸里舀了两瓢水,若卖油翁沥油似的倾入结婚时买来的大红图案的脸盆中,浸脸入盆,顿有一丝清凉自外而内,以脸为中心向周身蔓延。拿起挂在门后面穿衣镜上方的毛巾,胡乱地擦了两把脸,顺手又把蒙了尘的穿衣镜揩了两下,镜中那张模糊的脸庞立马清晰可触。夏至自怜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紧致的鼻翼,深刻的人中,倔强的双唇。大抵也只有慵懒而多情的人才会如此顾影自怜吧。这念头一闪,那镜中人儿紧蹙的眉头立马舒展开来。

    无论是家里的摆设、身上的着装、脸上的羞赧、心理的情怯,都还标志着夏至新嫁娘的身份。只要明远不在家,她就一个人猫在宿舍,不敢出门。即使有事必出门不可,她也是颔首低眉地从那一排门外站满了青年教师的办公室前,悄蹑而过。夏至生平最怕被人侧观旁议,无论是她懵懂的人生之初年,还是被岁月磨砺得七孔八洞的人生壮年。

    洗罢了脸脑子轻快了许多的夏至信步走出了家门。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出来溜达,是因为在周末的校园里,除了夏蝉循环自得的聒噪,四下里便阒静无声了。夏至最喜欢去逛的地方,莫过于伙房和教工宿舍后面的白扬树林。树林西边空阔的操场上,也曾留下过夏至无数叠加的脚印。

    “哎,这大热天的,不在家吹凉风,出来晃什么呢?”一个类似电台主持人田园的声音从一个敞开的后窗里飘来,把此刻不再低眉顺目而是昂首高瞻的夏至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夏至驻足回眸。窗内,立着一张糯白而文气的脸。夏至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吵着你了吧?”这张文气的脸曾经几次在夏至的梦中模模糊糊飘过,不料今日,它却真真切切亮在了自己的眼前。那颗善感的心似被一根细绳拽拉了一下,收紧了。

    夏至脑海中又飞闪出第一次遇到这个年轻教师时的画面。

    初冬,穿着一件大红的对襟新娘服的夏至,长发飘飘地骑着她那辆崭新的雪青色坤车从伙房门口驶过,身后立马传来一声曲长而悠扬的口哨。夏至不由得一回头,看到了一个身着司法机关制服面含忧郁的青年书生。当时,一个念头从夏至脑海中闪过:这才是自己曾千百回在梦中描摹过的那个人啊?上苍竟如此弄人,让我在这个时候才遇见?直到后来,在听到电视剧《天外飞仙》的主题曲《一眼万年》时,夏至才更能真要地体会S.H.E真情演绎的“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几度轮回恋恋不灭”。这盘亘在她心中的情愫,陪伴着她走过了诡谲的人生之路,直到今天,从未幻灭。

    在明远的口中,夏至知道了他是喜欢倒念成语、言语俏皮的政治老师高锐。那时候,夏至还在下面村小里上班,和中学里这些年轻教师没有什么交集。再者,那时明远担任会计一职,不在一线上课,到家里来和明远交流的也仅限于领导和后勤的工作人员,所以,夏至和这个叫高锐的老师常常会在路上碰面,却从来没有开口打过招呼。即使眼神偶尔碰到一起,两人均面无表情地赶紧移开。

    “有一本书不错,看吗?”高锐右手举起一本外国名著在窗内向窗外的夏至晃着。

    “什么书?”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又不可抗拒他的假意或是直诚。夏至弱弱地问一句,声音小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

    “《红与黑》,我知道你肯定喜欢。拿去慢慢看吧。”高锐说得风轻云淡,恰如窗外贮立的这个多愁的女子是他多年的同事。

    “谢谢!”夏至把书接过来,朝窗内微微地笑了笑,然后,在高锐的注视下,转身轻轻地走了。

    敏锐的夏至强烈地感受到那热切的眼神依然还凝聚在自己后背上,如果她此刻回头,一定还会碰上他那热切的目光。

    此后的日子里,从来没有摸过乒乓球拍的高锐,一到课外活动,便跑到教室前面的水泥乒乓球台前,跟着明远练起了乒乓球。渐渐地,他就成了明远家的常客,在夏至的面前,把他那爱倒念成语的才能发挥到了极致。

    “我今天学了几个狠招,把扬明远给打得‘马仰人翻’。你看张主任第一当了这么多年了,今天竟然三局两胜,输在了我这个初学者手中,气得他对着我大叫,我要和你‘一断两刀’。你们看看,他这人可真小性。”高锐边说还边模仿着张主任的表情和动作,把夏至都笑抽了。

    在清苦的岁月里,年青人自有一套自悦怡人的创造。在整个校园里都流行用旧的山水挂历卷门帘的时候,明远和夏至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夏至把三本青山白水的挂历,一张张的撕开,用直尺标着,用圆珠笔在每一张厚厚滑滑的纸上,都横向画上了等腰三角形。然后沿着画好的线,用小剪刀齐齐地裁开,再把这些**角形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明远把一捆细钢丝,全剪成两寸来长的一小根。剪完后,再用钳子夹住两端,分别向中间弯过去,中间捏实,两边留眼儿。一切准备停当,两个人就在晚饭后,静坐在茶几前,开启了卷纸帘模式。

    刚卷成功了一长根,高锐便来造访了。他看着夏至左手执钢丝圈儿,右手往上缠彩纸片儿,上下翻飞,别有情致,立马要求学习缠卷儿。谁料他跟夏至学习了缠纸卷儿之后,就每晚都去帮忙了。常是三个人一起边看电视剧,边闲话校园逸事,边卷纸帘,一直忙活到深夜,还兴致不减。

    十多个明媚的夜晚过去,一扇漂亮的山水门帘儿,就在这三个年轻人的谈笑风生中被创造出来。刷漆,晾干。山水图案的纸窗帘悬挂起来的第一个晚上,高锐就挑帘儿进来了。他拿着一张庞中华的钢笔字帖,伏到茶几上,就练起字来。一边写字,一边和明远谈古说今,夏至在一旁织着毛衣,也时不时地附和着他俩说上几句。从琼瑶到金庸,从曹雪芹到尼采,从安娜卡列尼娜到托尔斯泰的花斑马论,从于连到女性阶梯,渐渐地,明远已跟不上他们两个人的思路了。谈到最后,就只听夏至一人在那里娓娓细语,这两个年轻男子就只洗耳谛听的份了。高锐率真地说,自从他分到这个山高皇帝远的镇子上,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竟还是女人,能信手拈来那么多名著,且能信口道出那么多精髓。那一段日子里的每一个夜晚,都过得安静而又醇美。

    后来,明远和夏至两人分别去了不同的城市上进修去了,而高锐则在他做司法所长的父亲的安排下,考取了公务员,到县城的公安局上班去了。从此,在夏至的生活中消失了的高锐,却深深地嵌在了夏至的脑海里,此去经年,也未曾抹去。

    时异境同。夏至看着在气韵上和高锐有几分神似的大男孩,听了他刚才梦呓似的几句话,不禁笑了:“你这个孩子,真是可爱。”

    “什么?你竟然以为我是小孩子?忧郁的夏姐,你天天在那里对着窗子发呆,难道就拿我当空气吗?我就那么让你视而不见吗?我都二十多岁了好吧。请以后不要用‘可爱’这样的词语来评价我,我那不叫童言无忌,我那叫真心话好吧?”刘不凡极力地反驳着夏至,小脸一下子沿着耳根红到脖颈。

    夏至好脾气地看着这个男孩子的羞赧,抱起一撂作业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刘不凡说:“别在那里作诗了,干正事去吧。”

    几天下来,刘不凡就把自己的爱情故事全盘托出来说与夏至,夏至怜悯地看着这个稚气未褪的年轻人,对他表示了深深地理解。在这个规模不大,人情世故却甚为丰富的小学校园里,夏至就成了刘不凡的心灵牧师。他一得闲暇,就向夏至倾倒他感情的苦水。夏至明白,这个可爱的大男孩儿只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些许安慰。

    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并与之分享了他那饱蘸着苦水的爱情忧伤之后的刘不凡,像重获了新生似的,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工作上。那一年的期末统考中,他代的五年级数学和夏至代的五年级语文分别考了全镇第一名。

    有年轻生命的地方,就有热情;有了热情,就会有动力;有了动力,就会有创造;有了创造,就会让生命焕发出更多地激情。在刘不凡的影响下,夏至一洗往日的阴郁,心里植入了前所未有的澄净。就在那一段日子里,她创造性的钻研着高中的语文教材和大纲,写下了数篇读书笔记,读完了数本世界名著。并在儿子入小学之前,就给他讲完了少儿版本的四大名著,教会了他下象棋和围棋。白天,小学校园里那原本僵硬枯燥的日子,突然变得温润灵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