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割裂    第15节  各打亲情算盘
作者:凝神      更新:2017-01-07 09:18      字数:5378
    已经有六七年头了,望海山周边各村的人,几乎每天早晨都是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醒来。尤其是就坐落在望海山脚的大涧村的人,那可是家家都不用定闹钟的,每天早上六点山腰山顶群炮齐鸣,保准没有哪一个人家有睡懒觉的。可最近连续有几天了,整个山上像哑了似的,别说炮声了,连个进山的拖车都没有看到一辆。习惯了每天在轰隆隆的炮声中生活的村民,如今听不到个响声,看不见个车影,反而被这样稀有的宁静给瘆得一下子慌了神。

    按照惯例,李玉秀在不赶集的这个早上,通常都会去上泉的菜园子里去浇园的。尽管没有炮声叫人起床,李玉秀也依然是这个点起来的。她扛着一把铁锨,提着一个水桶,刚走出家门,就看到南岭的那棵老槐树下,影影绰绰站了好几个人,他们都在神神叨叨地咬着耳朵。由于离得远,李玉秀听不清他们像鸟鹊似的在叽叽什么,于是就紧赶几步近前来。

    “听说张克田这个老王八糕子早带着一家人,到县城里的别墅里去享清福去了。你看看这几天,他以前的那些老伙计,都不出来蹦跶了吧。”尖嘴子像吃了多少辣椒似的吸溜着口水 ,神乎乎地说道。

    “那这个老家伙下台了,那大队里的这个肥锅台被谁给占了?”双喜娘也伸着个头在那里凝神听信儿呢。

    “这个恁都不知道,亏得你整天还是站碾台的人,这个信儿都没有听到,恁这个碾台也白站了这么多年了。”发起娘一脸瞧不上双喜娘的样子。

    “哎,你个死老妈子,我天天站碾台,是为了压玉面烧糊涂做饭,又不像你似的,整天给个高音喇叭似的,到处吹风冒烟的。尖嘴子,别听这个老妈子胡啰啰,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双喜娘平时只知道围着碾台转,这关心起天下大事来,那心气还挺急性的呢。

    “抗、抗”尖嘴子先清了两下嗓子,然后把右手握成的喇叭筒状放到嘴边,压低嗓门对着眼前的这三个老娘们说道:“恁这些整天就知道围着锅台转的老识字班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还不知道。村西头和我们还没有出五服的杨守俭家的老三杨明东,听说通过了乡里招聘考试,做了咱村里的书记了。”

    李玉秀听了这话,禁不住插了一句:“明东两口子不都是买了七千五的工人,到县城的工厂里去上班了吗?”

    “俺三婶子哎,恁这整天赶集下店的什么消息听不到啊,这次怎么落后了不是?咱这村里凡是七千五的工人,有哪一个发财的。县里把你的钱给收了,随便给你找个半死不活的厂子,你干不干拉倒,才没有人管你吃不吃得上饭呢。明东两口子,早就下岗了。听说他们在县城的家里对门住的是县上的一个什么领导,关系搞得不错,就把它搞到咱村里来当大队书记了。这不比他们两口子当那个什么穷工人强一百帽头子。”

    尖嘴子看到众婶子大娘的都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更来了兴致。

    “还有更稀奇的你们还不知道吧?为什么这两天,山里听不到任何动静了?这个杨明东这两天,刚上台,就把咱这山的所有好的石矿都卖给县里的大集团了。这下可好了,没有咱小老百姓什么事了,再也不会有人看着别人碗里有肉眼红了。”

    “咳,该当谁发财,就是谁发财,眼红人家有个屁用。无论是哪个上台,哪个发财,都不可能给我们这些没本事的烂社员什么好处。你看看,他就是换个天,不下雨,还不是得俺自己提水浇园?”李玉秀听了这么两耳朵,又撅了尖嘴子两句,众人不由讪讪地散开,各自去做自己份内的事情去了。

    没有半月的工夫,山里面又炮声震天了。和以往所不同的是,如果说以前下得叫零星小雨的话,那现在一定叫大雨倾盆了。惊得双喜家那月窝里的那个大胖儿子,一天都咧嘴哇哇大哭。双喜娘抱着在过道里晃过来晃过去,晃得李玉秀眼都晕了。双喜娘喜滋滋地说:“俺双喜和恁家老三一年生人的。看看他的二生都下来了,恁家老三媳妇的肚子还没见鼓起来吗?”平时喜欢和双喜娘逗两句嘴的李玉秀,听了这话后,吭都没吭一句,转身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山里的石头蛋源源不断地滚出去,那金蛋蛋也滔滔不绝地滚进来。本来就底子不薄的大涧村,这下子好像更肥了。变化最大的是学校。不到半年的时间,一幢新的三层教学楼就矗立在水库南边的平地上,外带一排簇新的家属院。其次是大队院,现在叫村委会。原先的一排旧屋,在原地推倒重建,虽然依然是平房,可光那“将军红”花岗石砌成的熠熠生辉的大门楼,就彰显出它府衙门的非凡气度来。

    和二姐明洁考虑的一样,尽管在本村里教书,可以到年终拿到一笔在任何学校也拿不到的奖金,但为了孩子大了要上学,明善还是和他的老丈人刘长生一道使劲儿托关系,把刘晓梅调到了西高乡的中心小学去了。 这样,明善两口子就把家安置在西高中学。他们在村里的房子,就让老娘李玉秀搬进去住,李玉秀的老屋就剩下杨守诚一个人住了。这下子,老两口更是你下你的地,我赶我的集,各自开火,独自营生了。在儿女们都放假的日子里,李玉秀才会把老头子叫来,在二儿子的院里,清锅洗灶,支开两张大桌子,共同招待这些在外面为了工作打拼的子女们。

    眼看着中秋节又要到了,退休后帮儿子大海在省城销售石板的四叔和四婶也回到老家里。这天,头茬炮声刚响过,四叔杨守智就来到明善家找三嫂子李玉秀了。

    明善家是个只有三间瓦房的独院,糙花岗石垛起了两米高的院墙,青瓦苫的简单小门楼,两扇漆成了黑色的大门半敞着。门框上贴着过年时明善自编自写的春联:同心绘人生几何,协力解世事方程。由于日晒风吹,春联已褪去原有的鲜红,变成了粉白色,可上面的墨迹却依然清晰分明,一撇一捺的遒劲,彰显着书写者不凡的笔力。和李玉秀老屋的大门不同的是,明善家没有在门口安放石门礅,他最讨厌一群妇女没事就聚在大门口叽叽喳喳。四叔看了看二侄子家的这跟四围邻居一比寒碜了许多的大门,摇了摇头。他轻手推门,轻脚进院。“三嫂,三嫂。”不见回应。准备退出来,刚一转身,一根长长的竹竿差点戳在他的头上。

    “你这是弄得什么?吓死个人。”四叔忙用左手去护眼睛,右手往一边去拨竹竿。

    “哎,你这个人,你还把我吓一跳来。我想,这不年不节的,没有人回家啊,怎么就有人把门给我推开了呢?”

    李玉秀近日来,独自一人在这个小院里过得踏踏实实的。昨天,在大丰集市上,明远跑到她的摊位前来告诉她,夏至有喜了。她听了之后,二话没说,就买了一只老公鸡,跑到明远和夏至现在住的一个独门小院的宿舍里,三下五除二,杀、褪毛、煮起来,转眼间就搞定了。临走的时候,交待明远,这个鸡汤至少要煨两个钟头,让夏至下班回来,只喝汤,不用吃肉。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觉得今天上坡时,这**轮蹬得特别轻快,没怎么费劲儿,大约两袋烟的工夫,就骑到了公路上。这下可好了,可以堵住那些好说嫌话的老娘们的嘴了。要不,她们还都以为夏至不会生养呢。

    李玉秀今天一大早拿根长竿子上面绑了一把镰刀,到老有门口的那棵国槐树上勾槐米呢。没有料到一回到明善家里,正碰到自己的这个小叔子出门。虽农村里有说,媳妇要和大伯子保持距离,可以和小叔子胡闹台,可杨守智是个教师出身,又整天黑着一张脸,没有哪个当嫂子的敢给他开个玩笑,连个大话也不敢说一句。可李玉秀不怕他这张老包黑的脸,她平时对四叔那是该说的就说,从不客气。真是上赶着,就是个挡。四叔一脸的笑容,看来,这个老四是有事来了。李玉秀可从来不是吃素的,她搭眼一看老四脸上裂开几道褶子,就知道他此时有几个心眼。

    “今年的八月十五还杀羊吗?我来凑个份子。”杨守智的这一张包脸,堆出一脸的褶子来显得滑稽而不真实。

    “切,你天天住在大城市里,什么样的羊肉没有吃过,还惦记着咱这穷山沟子里的羊腥味呢?”李玉秀一脸的不屑。她心里有数,这个四小叔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多年了,她太了解他了,在这个村子里,他永远都是肿着上眼皮的,只往上看。

    “我昨天和老五商量了一下,咱们三家可以合伙杀一只老羊,小羊的肉不香。这样子,肉也不用卖了,三家分吧分吧就行了。你家人多,可以多分点。钱也不用你拿,由我来老五均摊。你就站个场,指挥一下就行了。”杨守智两只手交互地搓着,露出了杨家兄弟标志性的浅黄色的门牙,这都是长期饮用上泉的蜂甜的泉水的结果。

    李玉秀看着对她一脸期待的守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放下了手中的长竹竿子,用手掸了掸前衣襟,说道:“俺里个亲娘哎,俺这是哪辈子烧了高香了,还有这么好的事,光吃肉,还不给钱。”

    “你别不信,我说得是真的。想想这些年,大家都忙得不着家,趁小孩子们都回来,也都聚在一起联络联络感情。要不,这叔伯兄弟你说还有什么时间能见上面的?不就是过年过节的吗。好了,就这么定了。”四叔一拱手,回家去了。

    到了十五的这一天,明善家的小院里可热闹起来了。

    一大早,四叔、五叔两人一起就从山上的林场里买来了一头大山羊。当他们二人把山羊撵到明善家时,李玉秀正叼着烟袋在刷那口昨天才支起的八银大铁锅。“乖乖,好俊的一头羊啊!”不知已吃过多少只羊的李玉秀禁不住对眼前的这头白山羊喝彩起来。

    这头喝山泉水吃野草长大的林场山羊,通体雪白,那约有一寸多长密密的细毛,根根都是一顺溜儿向下,像刚出浴后被精心梳理过似的。两条有一拃半长的角,呈倒八字型竖在头顶上,让李玉秀想起戏台上的穆桂英头上的雉鸡翎,只不过略短了些,可一点不影响它斜在羊头上的威风。半拃长的小白耳朵招风似的炸在脑袋两边,一对吊梢的灰色眼睛,有着西方的混血儿美女的狐媚。下颌的三寸来长的一撮胡须,稍向里翻卷着,和后股那向上翘着稍往前翻卷的尾巴遥相呼应,活像瓦当上的卷云纹,走起来,还一扇一扇的。李玉秀看得呆了,简直不舍得让眼前这两个雄心勃勃要吃了它的小叔子动手了。

    “人有人模子,这羊也有羊胚子。它爹娘一定也长得很俊吧。唉!”又一次要做奶奶的李玉秀心里软得就像那刚弹过的棉花套似的。她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么个羊中的尤物就这么被眼前的这两个黑脸汉子血刃,转身到屋里去看省台的天气预报去了。

    当李玉秀听完了广告又看完了天气预报,吹着烟袋管的出气眼儿从屋里出来时,她的两个小叔子,已经四只手并举,把放完了血的那只白山羊的华美外套给三下五除二就剥了下来。被吊在村干上的那只有着狐媚眼睛的羊胚子,此时模糊成一堆鲜红的裸体。“作孽啊!”李玉秀一边小声叨叨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只雪白的羊袍子用几根竹篾子给全部撑开,晾晒在墙头上。

    “三嫂,你可撑好了啊,光这张羊皮就能卖一百多块钱呢。”五叔不放心地叮嘱道。五叔长得和四叔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个娘生的。两人的区别就是五叔的眼睛是棕黄的,四叔的眼睛常年红着。

    “这张羊皮我可舍不得卖,留着做个羊皮坎肩穿,多暖和。”

    “哈哈,三嫂,这个你可就落后了,现在人都兴穿羽绒服,谁来穿这骚哄哄的羊皮坎肩啊。别弄那个麻烦事啦,回头我让大孩从部队回家过年时,从锦州给你带一件来。那里的天冷,羽绒服比我们这里的质量好多了。”五叔在给那裸体羊开膛破肚时,黑脸被朝阳映得通红。奇怪,这老五今儿个怎么这么大方?当初小孩上学时,我让他先垫付一下学费,他都支吾半天。李玉秀有点把不准这个五小叔子的脉了。

    今年的这个八月十五过得,史无前例的热闹。

    李玉秀的各房子女全家都来了。

    长子杨明清已从部队专业,被分配到县上的金矿做了保卫科长。妻子大改一大早就跑过来,帮着婆婆刷盆洗碗。他家那在部队生的大儿子已在本村里上小学三年级了,那个头那脸盘都随了妻子大改。明清曾一度酸溜溜地开涮妻子:“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能改换后来再生闺女的命运的,你怎么连我的品种也一并改成你家的啦?”

    席间,四叔把李玉秀拉到了一边悄声说:“三嫂,你看你的几个孩子可是都有出息了。你可不能眼看着你那三侄子,天天跟着他大哥扛着一个钻机出苦力吧,你帮着给三海再找个像样的工作呗。”

    “你真会讲笑话。我一个瞎字不识的老妈子,能给他找什么工作?这城里的工厂又是不我开的,你这不是埋汰我吗?”李玉秀知道这才吃到嗓子眼的羊肉早晚得吐出来了,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还不是你给你妹夫说一句话的事。你看明清的工作多好,既清闲,工资还高。”四叔低声下气地看着三嫂子脸上的黑痦子,希望她能马上点个头。

    李玉秀是什么人呢?那可是江湖跑老了的。她岂能不知道老四撅得什么屁股拉得什么屎。用人朝前,不用人时朝后,不是你个老狐狸一惯的作风吗?我先吊着你再说。她听到明善的女儿唤了一声奶奶,就趁机先闪开了,没有给老四撂下什么话。

    这边男人的桌子上,酒也喝得正酣畅着呢。几个侄子侄女婿相继敬了四叔五叔酒。在中秋节这天,一般都是各家各户的独自团聚,这姐弟几个回家后看到四叔五叔都在,都觉得有些诧异呢。

    “四叔,你和大海兄弟可都是发了大财了的,怎么还能看得起咱们这伙子穷老百姓,过来跟我们一起喝酒啊?”邵建军老脸皮厚的,喝点酒什么都敢开口。丈人门上,他也没有个顾忌。

    “这不是看着明清现在也回来安家置地了,你们一家人都团圆了嘛。还有,明远和夏至进修毕业后,也都能安心工作了,我们来凑个热闹还不行啊?”四叔正在闭眼往嘴里灌酒,没有开口,五叔接过话茬说道。

    “五叔是有这个闲心,可也不会无缘无故来凑热闹的。”另一边女人和孩子吃饭的桌子上,明洁拽了拽大姐的衣襟小声音嘀咕着。

    果不出明洁所料,在一起返回学校的路上,明远告诉大家说,五叔在饭桌上,多次提到他大儿子杨明军马上就要从部队转业的事,到时还要请明远多帮忙。

    “不要听他的。明远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你就一个普通的代课老师,有什么本事给他儿子帮忙。千万不要去多那个事,省得到时弄不好还找麻烦,他会天天念你的臭秧子。”明洁好心地提醒着这个愣头青弟弟,唯恐他又作出什么事情来。

    坐在明远的车后座上的夏至不停地干呕着,她那张清瘦了许多的小脸,在十五的朗月下,反射着一层蜡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