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遲慧和她的《慢生活》——任雪梅
作者︰
遲慧 更新︰2016-10-18 17:02 字數︰8473
還記得是七八年前,朋友向我引薦了一間居于鬧市之中的小小茶室。在逐一介紹過它明秀的設計、清馨的茶飲,滿懷虔敬、一心修行的主人後,經過半秒之間的停頓,他用充滿贊嘆的語氣道出它的名字︰慢生活。這讓我即刻意識到,這名字才是它最為朋友看重、稱許的部分。
彼時“慢生活”正是網絡上一個頗為流行的詞語。作為對日漸喧雜、囂脹的世相和人心的御拒與反襯,“慢生活”成了令人感懷的生活方式和生命韻律。有那麼一陣子,幾乎每天打開電腦,都會與嵌著它的標題或句子不期而遇。但這個甚囂塵上的世界,正以不斷遞增的加速度日新月異著,“慢生活”終究僅是作為一個詞語風光一時,就很快以網絡熱點話題共同的普遍的命運,順理成章地被如潮奔涌的網事吞沒了,而那間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小茶室,也在不知不覺間,隱匿于這個城市來勢洶洶的地鐵修建過程,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
是去年的某個春日吧?在微信或電話里,听到剛剛告別了故土、去異鄉供職的遲慧說,要將她近年來寫下的散文結集出版,名字就叫“慢生活”。這便又勾起了我關于這個曾經的熱詞和那間茶室的記憶,卻發現,也不過是歷歷數年,如今還能泛起的若干印象,已仿若隔了幾世幾劫般漫漶不清。
我和遲慧是出生時間只相差了幾個月的同齡人,長時間共居于同一座城市,有著彼此相類的人生軌跡,也不乏某些相同的個人經歷。比如,我們都在生命中途,失去了自己最親的親人——她的母親,我的父親;也都是在那之後不久,自己也成了母親。我們都喜歡小動物,還擁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圈。隔段時間,我們會小聚一次,謔笑吐槽,也藉此疏散世事的塵垢和郁結。那樣的聚會,不僅讓我們熟悉對方的音容笑語,也深諳了彼此的喜好品性。
于是,盼望《慢生活》到來的過程,便平添了幾分心急火燎的熱切和釋解牽念的私意,一來自是由于,它是出自我看到名字都會倍感親近的友人之筆,二來,畢竟她去異鄉未久,又沒有“我們”為伴,到底過得開心還是不開心?而《慢生活》所及,如“露台上的植物,雨中的花園,同事和朋友,成長中的兒子,都是她實實在在的生活內容” 因而,即便其中的多數篇章,于我均屬初讀,場景也並非親歷,但這些如假包換的真實,瞬間便鏈接和激活了我的記憶和想象能力,陡生出熟門熟路似的帶入感和共鳴。用網絡上流行的語言來形容,我的閱讀是一路在自動腦補她的表情和畫面的情形下進行的︰一刻被她用輕靈跳脫的筆調,緩緩道出的“梗”戳中,陡然爆發笑聲;一刻又為她娓娓記敘的細枝末節所觸踫,時時充溢會心的感染和心動。而緣著這些文字的導引,又好像不由自主地重新檢點了自己有著幾分類似的經歷,以及生命中那些從未留心、屬意過的瞬間和章節。
一、 遲慧之“遲”
遲慧的個性中糅合著敏感與隨意,細膩與粗疏,綿密與通透等等品質。這些看起來自相矛盾的元素,放在別人身上,難免**糾結,造成分裂型人格,但遲慧將之集于一身,卻有本事調兌出一種本質無邪的潤澤、舒適與妥帖,讓人常常啼笑皆非,忍俊不禁,也就很自然地被她那無感于世俗規制的的大而化之和不拘小節所裹挾——無奈之、原諒之、也歡喜之。以我所見,她的隨意與粗疏,大多是施展在個人生存的層面,尤其對于外物得失和人事糾葛,常常處于遲鈍、疏懶和超脫的狀態,而對生活中那些關乎內心、性靈的事物和細節,她的感官和心思卻極其敏銳、發達和細密。她平時說話慢條斯理,雲淡風輕,思維卻相當跳躍敏捷,在與人對談中,往往以慢上半拍的節奏,從容淡定地隨口甩出一兩個既俏皮活潑,又直切要害的語句,讓人始料不及,俯仰不止。她于此的深厚功力,不勝枚舉,讀者可以通過《慢生活》中寫全勇先的那篇《流浪的月亮》,一窺端倪,在此,就不一一舉證揭發了。這同時也見出她見人閱世的獨到視角,體味生活的別有蹊徑,再經本就極為出眾的語感落實到文字上,于嬉笑中顯露的是毫無矯飾的率直疏朗,沉靜里也自有一種本質天然的輕靈毓秀。
《慢生活》記錄了很多尋常生活的瑣事趣聞,她以漫不經意的語氣抵達為她描繪的事物,最稀疏平常的日子,在她的筆下,也能熠熠生輝,妙趣天成。而對于生活中難于避免的局促與尷尬,在她永遠不疾不徐的話語節奏里,屢屢閃現出人意表的機智與詼諧,讓人猝不及防,樂不可支。在《看不見的監獄》里,她如此這般地總結股民們的心境和常態︰“股民情願把原本平坦的人生走出坎坷來”,又嬉笑地調侃道︰“其實炒股有很多好處,比如減肥,鍛煉承受能力,或者夜半驚夢,使你在清冷的月光中,做一個善于思索的人。”在《遭遇媒婆》中,她描述自己被一個業余媒婆上下打量時的尷尬︰“慶幸自己剛剛洗過澡,否則定會被她的目光搓出泥來。”都說,自嘲是一種生活的智慧。在這一智慧的身體力行上,遲慧正可謂不遺余力,毫不謙虛。她坦白自己在生活中“不利索”︰“只要我一利索,周圍的人就轟動。無奈,我有心想做個利索人,群眾不答應。”(《頑童當老師》)對自己初學做飯時的聲勢,她沾沾自喜︰“我在廚房里聲勢浩大,做飯能做出氣勢來的人不多。”而對這咄咄逼人的聲勢制造的結果,她也直言相告︰“紅燒魚是以粥的形式出現。”(《做飯記》)而與同事一番關于“魅力”的議論,更令她對自己鮮有“紅杏出牆”之機的原因“恍然大悟”︰“一個少有魅力的女子,沒有來自外界的**和干預,不知不覺地走上了一條本分之路,守家過日子,大有一種被迫成為良家婦女的味道。……自己的本分原來另有原因,想不本分都不行”。而“轉念一想”,又不免“轉悲為喜”︰“這同時導致了婚姻的穩定,對我們來講,不忠誠比忠誠更難。”(《魅力》)
說到這里,我要提醒讀者,千萬不要為她這頗具無厘頭色彩的“頓悟”所蒙蔽。其實,遲慧是一個擁有著秀逸面容、修長身材和脫俗氣質的大號美女。只是,這外在的美麗之于她,既屬與生俱來,也自不以為意。她知道它的存在,卻無心經營于此,更不會在自我意識中,刻意地加以強化;她以一種特有的慢吞吞的方式安然處之,不卑不亢,不驕不喜,自有一派天經地義,恬淡渾然。而自嘲與幽默,之所以能被定義為生活的智慧,大概也在于它既能讓人坦然面對自己的缺陷與不足,又對自身的優長與獲得抱以平常心,從而以一種悠游從容的態度,對待外在處境中的利害得失,而以質樸的心靈去經驗內在的生命。這不由讓我想到,她在《話說丟三落四》一文中提到的朋友關于自己名字的“一番論述”︰“她只丟了東西,沒丟了自己,說明她只修行了一半。什麼時候,遲慧把自己丟了的時候,還是那樣淡定,不慌不忙,那就不是遲慧的名字叫遲慧,而是遲慧的法號叫遲慧。”雖意在打趣,卻也在不期然間,道出了她性情中的幾分真實,以及這名字與性情之間某種微妙的關聯和互證。依我所見,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在自我意識中對于外在自我的忽視,或者說對于那個投射到鏡像之中的“自己”的遲鈍,其實也間接證明了她真的丟下了很多的“自己”,這反而在不經意中,使得她的寫作,獲得了一種不為“自己”所礙的視界與格局。因為說到底,寫作與待人接物一樣,是人格的某種顯像和投影。
二、遲慧之愛
我自然不敢以王國維先生所謂“無我”、“有我”之境,來妄加比附遲慧的文字,卻又忍不住要以“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越淺則性情愈真” 擅作解人。按說,《慢生活》的選材都是散文寫作中最為常見的內容,而對詩人出身、又經過多年文字浸染和歷練的遲慧而言,把散文寫得玲瓏有致,繪聲繪色,自是意料之中,自不待言。而究竟是什麼,使這些作品擁有了獨特而令人珍愛的品質?詩人李琦老師在《序言》說,“遲慧的散文,帶著明顯的個人印記。她是用文字,保存了自己生活的一份記憶”,“所有的細節都來自真實” 當是深知其文其人的評價。我想,正是由于對世俗規制和外在“自己”的漫不用心,才會讓她在現實的生存中,得以保持著一顆樸素平常的“初心”。這里,所有的書寫都來自樸素的生活經驗,所有的感受都發乎于這顆“初心”的本真,而不是為了迎合和討好某種觀念。因此,她不會為了顧及自己在讀者心中的形象投射,而去矯揉裝束一個“自己”,更不會為了制造某種思想的“深度”,而在文字中間經謀攻略,過度著意。這顆“初心”本本分分,清澈透明,發乎于真,發乎于誠,也有更充沛的余裕,去親近更廣闊的自然和生命。它向世界敞開著,敏于發現世界之美與生命之美,也自然而然生發出對天地萬物的愛和體認。
《慢生活》將大量篇幅給了自身之外的事物、風景、自然、植物和動物,在生活中體察自然生命的熱切和用心,遠遠超越于在生存上對于一己之私的經營。在《千年的問候》里,她回憶童年的一次日偏食,對于自己愛的啟蒙,“就在那一天,我和太陽溝通了,……那時我一直以為,雖然宇宙漫無邊際,但那夜夜星辰一定知道有我這樣的孩子,……宇宙的深處一定和我有著內在的聯系,我的悲歡離合一定受到某顆星辰的影響,……在我小小的歲月里,時時感受著宇宙的關愛。” 美國詩人比達特說︰“愛‘存在’/就是愛那些/從來不在乎你的東西。” 她將這來自宇宙的關愛,自然而然地投注給生命中遇到的遠比自我更為廣大深徹的事物。她相信平常的瞬間、樸素的事物中,蘊藏著生活與生命本質的美。對她來說,一朵花、一株草、一只昆蟲、一盞茶……,都引她不斷為之駐足,為之流連。在她眼里,平凡如蒲公英也具有“童話氣質”,而“童話世界不在別處,就在此時此地。”(《童話公主蒲公英》)即便是一個節氣的名字,一個普通的詞語,也攜帶著天啟般的密碼與奧義︰“如果說人有人品,字也有‘字品’。比如‘清明’、‘芒種’、‘立秋’、‘寒露’、‘霜降’、‘大雪’等等,都是得道的樸素之詞,如果說詞語也在修行的話,那麼‘清明’已經大徹大悟了。高貴的詞語,有如神明,引領點化我們。”(《女人四十》)因而,她格外穎悟于生活奢侈的饋贈,生命隱含的深意︰“每一天,每一時,都有重要的事情發生,微風拂面、溫暖的陽光、食物的味道、花草的氣息、親人的面容,甚至是疼痛與憂傷……這些才是人生的大事”,所以,“允許生活里有很多的遺憾和不如意,允許自己平凡,也允許別人不完美。……時間真是少得可憐,怎麼舍得佔用時間去恨呢?……如果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愛,都會顯得膚淺,天地萬物,無法留下我們深情的注視。”(《成為幽靈之前》)
對美的敏銳感受與認知,觸動的是對于世界與生命的喜悅,進而催生出對萬事萬物普遍的善與愛。《慢生活》舉目可見著眼于樸素事物、微小生命的敏銳觀察和細膩描摹,而遲慧式的擬人手法,往往如下意識地般地信手拈來。如果通讀過全書,就不難發現,擬人手法之于她,並不僅僅意味著一個作者的修辭習慣,它其實在相當程度上,象征著她對待事物與生命的基本態度︰人與自然中的萬物,是平等的存在,擁有同等的價值,它們和人一樣,是富于靈性和感情的生命。而她好像隨時可以進入這個靈性世界,體會它們內在的心緒和處境,用一顆無礙于“自我”的空靈之心,與之神交互通,關愛之情,也隨心而生。在《白菜的往事》中,她與菜市場的一顆白菜“神交”︰“那白菜正慵懶地倚在牆角,如一個身披睡衣的貴婦,超然世外。面目潔淨而安寧,還流露出隱隱的憂傷。”由此而體會它們的心境︰“白菜是孤獨的蔬菜,雖然它們總是成群結隊。”在《純棉花布》中,她談及對棉布的情有獨鐘︰“棉布是從泥土深處走出來的,它的美是這樣深邃,甚至附著著民族的憂郁,向你滲透,向你娓娓道來一個遙遠的故事。”在《矮牽牛》中,她被花市上一盆“開放的激情濺到我身上”的矮牽牛打動,“此刻矮牽牛開得那麼天真,……徹底地、奮不顧身地綻放”,于是一向因為“太平常”和粉色俗艷而為她所不喜的矮牽牛,“最終來到了我家陽台”。沒有借物言情、借物詠志,更沒有自憐自傷、自怨自艾,也鮮見“自我”與世界、“自我”與他者的障礙與隔膜。一如在《白蛾子的墓地》中,她告訴孩子的那樣︰“生命是不會消失的,他以其他方式顯現。如果你的心足夠清淨,就會體會到很多生命信息”,而“對生命的思考其實從一只可憐的昆蟲就可以深入很多。”見天見地,淡忘自身,“自我”,只是通往廣闊世界和廣大生命的橋梁與道路,自然與生命、天地與萬物,才是她真正要觀照和書寫的中心。
三、遲慧之真
批評家謝有順在《法在無法之中——關于散文的隨想》中,強**感的真實與情感的節制,對于散文寫作的重要︰“真,一直是散文的命脈之一。”“情感的節制——這是散文寫作里的必要維度。”真,並不僅止于生活之真、細節之真,更重要的是情感之真、心靈之真。只有這樣的真,才會使作品獲得打動人心的力量;把控情感的節制和適當,才當得起毛姆對散文是“有教養”的“文雅的藝術”的定位。 遲慧的文字,可以說是本真的文字,而最可直接檢驗她的散文寫作,是否在堅守心靈真實的基礎上,又做到了恰如其分的情感控制,莫過于閱讀那些書寫人生極致的悲傷與幸福時的篇章。
通常對世上所有的媽媽而言,成長中的孩子,都是生活的重心。兒子鐵蛋,是遲慧生活的重心,自然也是《慢生活》里的主角︰那是“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感嘆這世間的事物”的鐵蛋,是“天生和蟲子親”、說“花草也會疼 ”的鐵蛋,是“把蛐蛐先生待如上賓”、請它“吃大餐”的鐵蛋,是為家里的蜘蛛說情“它們佔的地方又不大”、“外面沒有家里條件好”的鐵蛋,是視草芥為“偶像”、“就連看它的目光都是用輕輕的、珍重的,好像重重地看它一眼就會傷到它”的鐵蛋,是告訴媽媽“我們班級里有一只老年蒼蠅,它快去世了”的鐵蛋,是埋葬“可憐的白蛾子”、用冰棍桿和白紙為它立碑的鐵蛋,是一個夏天里一直用樹葉將瓢蟲運回到安全的草叢里的鐵蛋,是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應該是好朋友”的鐵蛋 ,是祈禱“我希望地球上的動物、植物不再受到傷害。我在祈禱時,看見動物在地球上快樂地玩兒,植物都開心的對我笑”的鐵蛋……。遲慧從有關鐵蛋的生活細節上落筆,母親的愛憐,無聲地融化在這些細節里,寫著寫著,“我和鐵蛋”會逐漸變成“我們”,稱謂不經意間的改變,映照出母子之間的心心相印。而這些動人的段落,也如李琦老師所言︰“每當她的筆落在鐵蛋兒身上,那種舐犢情深的母愛,讓滿篇文字都生出疼惜。心地純潔、常有奇思妙想、智力超群的小鐵蛋兒,于是躍然紙上,讓我都想從那些文字里,把他一把抱下來。”
這個鐵蛋,不僅讓人想把他從文字里抱下來,也讓我不禁想起《聖經》馬太福音里的句子︰“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 也許每一個初臨這個世界的孩子,都帶著天然未泯的神性,他們用未經雕琢的純真,為我們已被世俗生活滲滿的內心照明,照見我們的光明與幽暗,也讓我們重新發現自己,找到自己——那個已經遺忘,或者還未曾抵達的自己。遲慧說︰“孩子就是天使,和孩子在一起的媽媽也熠熠生輝,退化了脊骨又重新長出了翅膀。”(《母子緣》)“他對我的教育是從生命的角度、靈性的層面,而我對他的教育是從習慣的養成、行為的規範、性格的發展等。”(《善良是絆腳石嗎?》)我想︰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造物主、有神,那麼孩子,一定是他派往人間的天使,用他們的靈動向人們傳遞著神的消息,而如鐵蛋和“鐵蛋他媽”組成的那些“我們”,也一定屬于離神最近的那個人群。
在鐵蛋到來之前,遲慧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最親的親人的死與生,生命最痛徹的悲傷,最極致的喜悅,宿命般地接踵而至。如果說,關于鐵蛋的故事,是《慢生活》里最惹人愛憐的部分,那麼,有關母親的段落,則最令人唏噓,甚而不忍觸踫。這也是我最不願在此談論的文字,幾次想要落筆,幾次又停住。
在《家有小弟》中,借著書寫小弟之機,她回憶起了媽媽︰童年時的媽媽對于小弟的疼愛,病中的媽媽與小弟之間彼此的牽掛;在《成為幽靈之前》關于一本書的動人故事中,她追憶起臨終前的媽媽︰“讓陽光進來吧。”“陽光多好啊!” 在清明節中,她祭奠媽媽︰和婆婆一起疊元寶、一個人在墓地,與母親單獨相處,“我們說了一會話,就一起享受著陽光、雲朵和風聲。在荒涼的平靜中感受著往事,也感受著略帶憂傷、遠離凡塵的清明之美。似乎悲傷也遠去”(《心結與想念》);在初為人母的過程中,她不時會想到媽媽︰繼續稱呼婆婆為媽媽時的疼痛,以為是媽媽的敲門聲、電話聲,深夜里突然無端地痛哭,以及相冊里年輕的媽媽,“一個惦念我一生一世的人,一個能夠原諒我所有錯誤的人,一個以血脈呵護我的人,她怎麼突然就凝固在照片里,沒有走出去的力氣,哪怕是走向她的女兒!……我用很慢的速度翻著相冊,可還是很快就翻到了生命的終點。”(《我當媽媽》)。“不思量,自難忘”,是母親的魂魄,在日常生活中一掠而過的形影。沒有催淚,沒有煽情,卻讓我感同身受到,身體里碎裂式的疼︰生死交錯,世事茫茫,親情的刻度,以及生命所能承擔的重量……。
四、遲慧之“慧”
我知道,有一段時間,遲慧閱讀了很多佛經、靈修方面的書籍,與此同時,她還堅持每晚打坐。在我看來,像她這樣敏慧于自然與生命,心性又如此鐘靈毓秀的女子,對靈修產生興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在《覺悟》中,她提到曾國藩的書齋名字“求缺”,讓她感覺“如灼熱紛擾中的一劑清涼,淡定明朗”,佛經中“七世古今始終不離當下”,則使她生出醍醐灌頂般的感動︰“一念萬年!無盡的時空竟能在一念之間中。”我想,她一定也讀過《新世界—靈性的覺醒》這本書。書里說︰第一朵花的綻放,標志著“關鍵性的臨界點的到達”,因為“花朵極有可能是人類所珍視的事物當中,第一個沒有實用價值而且與生存無關的”,它以它本真的美吸引人,進而喚醒人類去正視隱藏在自身最深處的本體(本質)的美,因此,花朵可以被視為“開悟的植物”。 這似乎,也頗有幾分佛教所謂“明心見性”的意味。
遠去南方生活,讓遲慧有更多的機會,去認識更為豐富的植物和昆蟲;離開家鄉熱鬧的人群和朋友,想來也讓她有更多的余暇和心境,去靜觀自然,沉潛生命。而閱讀她的近作,的確讓人不難感覺到,那隱藏在情與思的背後,更為深切的內斂和沉靜。她將自己一組關于南方的自然、環境和自己的種植的短小文字,匯集為一篇長文,並為它們取了一個饒有意趣的名字︰《植物的恩典》。這也是令我愛到不忍掩卷的文字,透過文中“不質不形”、寫意畫般的筆法,我可以听到“花草清脆的笑聲”,鳥兒抖動的翅膀與空氣摩擦出的聲音,體會那種“震動之美”,以及“在濕潤的空氣中,在植物的氣息里,也許能呼吸到”的“露珠的精靈”,……這真是散發著“神性之光”的“奇異恩典”!
遲慧則說︰“植物是有力量的,它令你內心柔軟,目光溫和。表面上是你種植了它,實際上是它養育了你。”這又讓我不禁好奇,她是否還在讀著有關靈修的書籍,便在微信中問起。她說︰“過去看很多,現在主要是實踐。”我想,在植物和昆蟲的簇擁中,帶著一顆朝聖的心,閱讀“它們的生存故事”,就是她所謂“實踐”里至為重要的一環吧?這樣的實踐也讓她更深地穎悟到古老的深邃的時間的謎語︰“雨慢慢地淋濕了時間,喜歡甘露的時間停在露台上,和花草一樣,任雨淋透。……這樣的情形總會把我帶到過去,……雨中的感覺是時間可以選擇,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古代,其實也能在未來。時間停靠在自己的碼頭,雖然它們通常是緊張和易怒的,但在細雨的撫摸下,時間安靜地待在那兒,它們覺得自己是多麼愚蠢,干嗎要不停地奔波呢?”
沒有問過她是出于有意還是無意,《植物的恩典》中,一再地提到時間︰“蝴蝶來來去去,蝴蝶的翅膀總會使時間慢下來,那麼優美和感傷地滑過你的目光,輕輕地棲息在花里,這就是蝴蝶的一生,花是它們生命的背景。”“平常的日子里開著平常的花,時間變得緩慢,陽光留在花瓣里。……花開花落,什麼也不曾發生。/有一天,我變成老人。/有一天,我也從枝頭垂落。” 經她細潤如竹的筆觸點化,喧囂的市聲仿佛已被隔絕在心靈之外,一向專制的時間也放下了速度,于沉默中緩緩綻放出明澈的圖畫︰細雨浸潤過的黃昏靜謐,茶尖在一盞水的世界里,旋轉沉澱,瘦落枯萎的時光的影子,漸漸瑩潤而飽滿,神性之光照耀,生命宛如一片碧綠的葉子……。這時間深湛的夢境,讓人直想悄悄走進去,美好地哭泣。這也許就是這本散文集之所以取名為《慢生活》的用意吧?
早在18世紀,席勒就深刻洞見出物質社會的快速發展,給人類精神世界帶來的種種病癥,諸如︰“欲求佔了統治地位”、“利益成了時代的偉大偶像”、“把想象力也撕成了碎片”、“藝術的領域在逐漸縮小,而科學的範圍卻在擴大”等等,在這樣的現實之下,“人就無法發展他的和諧,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僅僅變成他的職業和科學知識的一種標志。” 現在看,這無疑成了一句先知似的讖語。
就在《慢生活》整理和發行的同時,隨著同名改編歌曲相繼登上選秀節目和春晚舞台,木心先生的詩《從前慢》,走進了更多人的視野,一舉步入流行。于是“慢生活”作為懷舊情緒的符號,再次聊作了余暇里的一個談資,也或多或少地暗示了人們對于個體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的某種醒覺和反思。而類似懷舊現象不時的卷土重來,其實早已成了現代社會日益凸顯的規律。只是這一次,它是意味著人類意識里“關鍵性的臨界點的到達”?還是現代性宿命的又一次周而復始?也許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但是不管怎樣,就像耶穌的教誨︰要于花的醒思中,學習如何去生活。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不期然間被挑選改編的《從前慢》,還是基于個體感性體驗的《慢生活》,即便它們僅僅是引人惆悵,也都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被灌注的一縷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