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迟慧和她的《慢生活》——任雪梅
作者:迟慧      更新:2016-10-18 17:02      字数:8473
    还记得是七八年前,朋友向我引荐了一间居于闹市之中的小小茶室。在逐一介绍过它明秀的设计、清馨的茶饮,满怀虔敬、一心修行的主人后,经过半秒之间的停顿,他用充满赞叹的语气道出它的名字:慢生活。这让我即刻意识到,这名字才是它最为朋友看重、称许的部分。

    彼时“慢生活”正是网络上一个颇为流行的词语。作为对日渐喧杂、嚣胀的世相和人心的御拒与反衬,“慢生活”成了令人感怀的生活方式和生命韵律。有那么一阵子,几乎每天打开电脑,都会与嵌着它的标题或句子不期而遇。但这个甚嚣尘上的世界,正以不断递增的加速度日新月异着,“慢生活”终究仅是作为一个词语风光一时,就很快以网络热点话题共同的普遍的命运,顺理成章地被如潮奔涌的网事吞没了,而那间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茶室,也在不知不觉间,隐匿于这个城市来势汹汹的地铁修建过程,好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是去年的某个春日吧?在微信或电话里,听到刚刚告别了故土、去异乡供职的迟慧说,要将她近年来写下的散文结集出版,名字就叫“慢生活”。这便又勾起了我关于这个曾经的热词和那间茶室的记忆,却发现,也不过是历历数年,如今还能泛起的若干印象,已仿若隔了几世几劫般漫漶不清。

    我和迟慧是出生时间只相差了几个月的同龄人,长时间共居于同一座城市,有着彼此相类的人生轨迹,也不乏某些相同的个人经历。比如,我们都在生命中途,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亲人——她的母亲,我的父亲;也都是在那之后不久,自己也成了母亲。我们都喜欢小动物,还拥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圈。隔段时间,我们会小聚一次,谑笑吐槽,也藉此疏散世事的尘垢和郁结。那样的聚会,不仅让我们熟悉对方的音容笑语,也深谙了彼此的喜好品性。

    于是,盼望《慢生活》到来的过程,便平添了几分心急火燎的热切和释解牵念的私意,一来自是由于,它是出自我看到名字都会倍感亲近的友人之笔,二来,毕竟她去异乡未久,又没有“我们”为伴,到底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而《慢生活》所及,如“露台上的植物,雨中的花园,同事和朋友,成长中的儿子,都是她实实在在的生活内容” 因而,即便其中的多数篇章,于我均属初读,场景也并非亲历,但这些如假包换的真实,瞬间便链接和激活了我的记忆和想象能力,陡生出熟门熟路似的带入感和共鸣。用网络上流行的语言来形容,我的阅读是一路在自动脑补她的表情和画面的情形下进行的:一刻被她用轻灵跳脱的笔调,缓缓道出的“梗”戳中,陡然爆发笑声;一刻又为她娓娓记叙的细枝末节所触碰,时时充溢会心的感染和心动。而缘着这些文字的导引,又好像不由自主地重新检点了自己有着几分类似的经历,以及生命中那些从未留心、属意过的瞬间和章节。

    一、 迟慧之“迟”

    迟慧的个性中糅合着敏感与随意,细腻与粗疏,绵密与通透等等品质。这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元素,放在别人身上,难免**纠结,造成分裂型人格,但迟慧将之集于一身,却有本事调兑出一种本质无邪的润泽、舒适与妥帖,让人常常啼笑皆非,忍俊不禁,也就很自然地被她那无感于世俗规制的的大而化之和不拘小节所裹挟——无奈之、原谅之、也欢喜之。以我所见,她的随意与粗疏,大多是施展在个人生存的层面,尤其对于外物得失和人事纠葛,常常处于迟钝、疏懒和超脱的状态,而对生活中那些关乎内心、性灵的事物和细节,她的感官和心思却极其敏锐、发达和细密。她平时说话慢条斯理,云淡风轻,思维却相当跳跃敏捷,在与人对谈中,往往以慢上半拍的节奏,从容淡定地随口甩出一两个既俏皮活泼,又直切要害的语句,让人始料不及,俯仰不止。她于此的深厚功力,不胜枚举,读者可以通过《慢生活》中写全勇先的那篇《流浪的月亮》,一窥端倪,在此,就不一一举证揭发了。这同时也见出她见人阅世的独到视角,体味生活的别有蹊径,再经本就极为出众的语感落实到文字上,于嬉笑中显露的是毫无矫饰的率直疏朗,沉静里也自有一种本质天然的轻灵毓秀。

    《慢生活》记录了很多寻常生活的琐事趣闻,她以漫不经意的语气抵达为她描绘的事物,最稀疏平常的日子,在她的笔下,也能熠熠生辉,妙趣天成。而对于生活中难于避免的局促与尴尬,在她永远不疾不徐的话语节奏里,屡屡闪现出人意表的机智与诙谐,让人猝不及防,乐不可支。在《看不见的监狱》里,她如此这般地总结股民们的心境和常态:“股民情愿把原本平坦的人生走出坎坷来”,又嬉笑地调侃道:“其实炒股有很多好处,比如减肥,锻炼承受能力,或者夜半惊梦,使你在清冷的月光中,做一个善于思索的人。”在《遭遇媒婆》中,她描述自己被一个业余媒婆上下打量时的尴尬:“庆幸自己刚刚洗过澡,否则定会被她的目光搓出泥来。”都说,自嘲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在这一智慧的身体力行上,迟慧正可谓不遗余力,毫不谦虚。她坦白自己在生活中“不利索”:“只要我一利索,周围的人就轰动。无奈,我有心想做个利索人,群众不答应。”(《顽童当老师》)对自己初学做饭时的声势,她沾沾自喜:“我在厨房里声势浩大,做饭能做出气势来的人不多。”而对这咄咄逼人的声势制造的结果,她也直言相告:“红烧鱼是以粥的形式出现。”(《做饭记》)而与同事一番关于“魅力”的议论,更令她对自己鲜有“红杏出墙”之机的原因“恍然大悟”:“一个少有魅力的女子,没有来自外界的**和干预,不知不觉地走上了一条本分之路,守家过日子,大有一种被迫成为良家妇女的味道。……自己的本分原来另有原因,想不本分都不行”。而“转念一想”,又不免“转悲为喜”:“这同时导致了婚姻的稳定,对我们来讲,不忠诚比忠诚更难。”(《魅力》)

    说到这里,我要提醒读者,千万不要为她这颇具无厘头色彩的“顿悟”所蒙蔽。其实,迟慧是一个拥有着秀逸面容、修长身材和脱俗气质的大号美女。只是,这外在的美丽之于她,既属与生俱来,也自不以为意。她知道它的存在,却无心经营于此,更不会在自我意识中,刻意地加以强化;她以一种特有的慢吞吞的方式安然处之,不卑不亢,不骄不喜,自有一派天经地义,恬淡浑然。而自嘲与幽默,之所以能被定义为生活的智慧,大概也在于它既能让人坦然面对自己的缺陷与不足,又对自身的优长与获得抱以平常心,从而以一种悠游从容的态度,对待外在处境中的利害得失,而以质朴的心灵去经验内在的生命。这不由让我想到,她在《话说丢三落四》一文中提到的朋友关于自己名字的“一番论述”:“她只丢了东西,没丢了自己,说明她只修行了一半。什么时候,迟慧把自己丢了的时候,还是那样淡定,不慌不忙,那就不是迟慧的名字叫迟慧,而是迟慧的法号叫迟慧。”虽意在打趣,却也在不期然间,道出了她性情中的几分真实,以及这名字与性情之间某种微妙的关联和互证。依我所见,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在自我意识中对于外在自我的忽视,或者说对于那个投射到镜像之中的“自己”的迟钝,其实也间接证明了她真的丢下了很多的“自己”,这反而在不经意中,使得她的写作,获得了一种不为“自己”所碍的视界与格局。因为说到底,写作与待人接物一样,是人格的某种显像和投影。

    二、迟慧之爱

    我自然不敢以王国维先生所谓“无我”、“有我”之境,来妄加比附迟慧的文字,却又忍不住要以“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越浅则性情愈真” 擅作解人。按说,《慢生活》的选材都是散文写作中最为常见的内容,而对诗人出身、又经过多年文字浸染和历练的迟慧而言,把散文写得玲珑有致,绘声绘色,自是意料之中,自不待言。而究竟是什么,使这些作品拥有了独特而令人珍爱的品质?诗人李琦老师在《序言》说,“迟慧的散文,带着明显的个人印记。她是用文字,保存了自己生活的一份记忆”,“所有的细节都来自真实” 当是深知其文其人的评价。我想,正是由于对世俗规制和外在“自己”的漫不用心,才会让她在现实的生存中,得以保持着一颗朴素平常的“初心”。这里,所有的书写都来自朴素的生活经验,所有的感受都发乎于这颗“初心”的本真,而不是为了迎合和讨好某种观念。因此,她不会为了顾及自己在读者心中的形象投射,而去矫揉装束一个“自己”,更不会为了制造某种思想的“深度”,而在文字中间经谋攻略,过度着意。这颗“初心”本本分分,清澈透明,发乎于真,发乎于诚,也有更充沛的余裕,去亲近更广阔的自然和生命。它向世界敞开着,敏于发现世界之美与生命之美,也自然而然生发出对天地万物的爱和体认。

    《慢生活》将大量篇幅给了自身之外的事物、风景、自然、植物和动物,在生活中体察自然生命的热切和用心,远远超越于在生存上对于一己之私的经营。在《千年的问候》里,她回忆童年的一次日偏食,对于自己爱的启蒙,“就在那一天,我和太阳沟通了,……那时我一直以为,虽然宇宙漫无边际,但那夜夜星辰一定知道有我这样的孩子,……宇宙的深处一定和我有着内在的联系,我的悲欢离合一定受到某颗星辰的影响,……在我小小的岁月里,时时感受着宇宙的关爱。” 美国诗人比达特说:“爱‘存在’/就是爱那些/从来不在乎你的东西。” 她将这来自宇宙的关爱,自然而然地投注给生命中遇到的远比自我更为广大深彻的事物。她相信平常的瞬间、朴素的事物中,蕴藏着生活与生命本质的美。对她来说,一朵花、一株草、一只昆虫、一盏茶……,都引她不断为之驻足,为之流连。在她眼里,平凡如蒲公英也具有“童话气质”,而“童话世界不在别处,就在此时此地。”(《童话公主蒲公英》)即便是一个节气的名字,一个普通的词语,也携带着天启般的密码与奥义:“如果说人有人品,字也有‘字品’。比如‘清明’、‘芒种’、‘立秋’、‘寒露’、‘霜降’、‘大雪’等等,都是得道的朴素之词,如果说词语也在修行的话,那么‘清明’已经大彻大悟了。高贵的词语,有如神明,引领点化我们。”(《女人四十》)因而,她格外颖悟于生活奢侈的馈赠,生命隐含的深意:“每一天,每一时,都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微风拂面、温暖的阳光、食物的味道、花草的气息、亲人的面容,甚至是疼痛与忧伤……这些才是人生的大事”,所以,“允许生活里有很多的遗憾和不如意,允许自己平凡,也允许别人不完美。……时间真是少得可怜,怎么舍得占用时间去恨呢?……如果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爱,都会显得肤浅,天地万物,无法留下我们深情的注视。”(《成为幽灵之前》)

    对美的敏锐感受与认知,触动的是对于世界与生命的喜悦,进而催生出对万事万物普遍的善与爱。《慢生活》举目可见着眼于朴素事物、微小生命的敏锐观察和细腻描摹,而迟慧式的拟人手法,往往如下意识地般地信手拈来。如果通读过全书,就不难发现,拟人手法之于她,并不仅仅意味着一个作者的修辞习惯,它其实在相当程度上,象征着她对待事物与生命的基本态度:人与自然中的万物,是平等的存在,拥有同等的价值,它们和人一样,是富于灵性和感情的生命。而她好像随时可以进入这个灵性世界,体会它们内在的心绪和处境,用一颗无碍于“自我”的空灵之心,与之神交互通,关爱之情,也随心而生。在《白菜的往事》中,她与菜市场的一颗白菜“神交”:“那白菜正慵懒地倚在墙角,如一个身披睡衣的贵妇,超然世外。面目洁净而安宁,还流露出隐隐的忧伤。”由此而体会它们的心境:“白菜是孤独的蔬菜,虽然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在《纯棉花布》中,她谈及对棉布的情有独钟:“棉布是从泥土深处走出来的,它的美是这样深邃,甚至附着着民族的忧郁,向你渗透,向你娓娓道来一个遥远的故事。”在《矮牵牛》中,她被花市上一盆“开放的激情溅到我身上”的矮牵牛打动,“此刻矮牵牛开得那么天真,……彻底地、奋不顾身地绽放”,于是一向因为“太平常”和粉色俗艳而为她所不喜的矮牵牛,“最终来到了我家阳台”。没有借物言情、借物咏志,更没有自怜自伤、自怨自艾,也鲜见“自我”与世界、“自我”与他者的障碍与隔膜。一如在《白蛾子的墓地》中,她告诉孩子的那样:“生命是不会消失的,他以其他方式显现。如果你的心足够清净,就会体会到很多生命信息”,而“对生命的思考其实从一只可怜的昆虫就可以深入很多。”见天见地,淡忘自身,“自我”,只是通往广阔世界和广大生命的桥梁与道路,自然与生命、天地与万物,才是她真正要观照和书写的中心。

    三、迟慧之真

    批评家谢有顺在《法在无法之中——关于散文的随想》中,强**感的真实与情感的节制,对于散文写作的重要:“真,一直是散文的命脉之一。”“情感的节制——这是散文写作里的必要维度。”真,并不仅止于生活之真、细节之真,更重要的是情感之真、心灵之真。只有这样的真,才会使作品获得打动人心的力量;把控情感的节制和适当,才当得起毛姆对散文是“有教养”的“文雅的艺术”的定位。 迟慧的文字,可以说是本真的文字,而最可直接检验她的散文写作,是否在坚守心灵真实的基础上,又做到了恰如其分的情感控制,莫过于阅读那些书写人生极致的悲伤与幸福时的篇章。

    通常对世上所有的妈妈而言,成长中的孩子,都是生活的重心。儿子铁蛋,是迟慧生活的重心,自然也是《慢生活》里的主角:那是“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感叹这世间的事物”的铁蛋,是“天生和虫子亲”、说“花草也会疼 ”的铁蛋,是“把蛐蛐先生待如上宾”、请它“吃大餐”的铁蛋,是为家里的蜘蛛说情“它们占的地方又不大”、“外面没有家里条件好”的铁蛋,是视草芥为“偶像”、“就连看它的目光都是用轻轻的、珍重的,好像重重地看它一眼就会伤到它”的铁蛋,是告诉妈妈“我们班级里有一只老年苍蝇,它快去世了”的铁蛋,是埋葬“可怜的白蛾子”、用冰棍杆和白纸为它立碑的铁蛋,是一个夏天里一直用树叶将瓢虫运回到安全的草丛里的铁蛋,是认为“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好朋友”的铁蛋 ,是祈祷“我希望地球上的动物、植物不再受到伤害。我在祈祷时,看见动物在地球上快乐地玩儿,植物都开心的对我笑”的铁蛋……。迟慧从有关铁蛋的生活细节上落笔,母亲的爱怜,无声地融化在这些细节里,写着写着,“我和铁蛋”会逐渐变成“我们”,称谓不经意间的改变,映照出母子之间的心心相印。而这些动人的段落,也如李琦老师所言:“每当她的笔落在铁蛋儿身上,那种舐犊情深的母爱,让满篇文字都生出疼惜。心地纯洁、常有奇思妙想、智力超群的小铁蛋儿,于是跃然纸上,让我都想从那些文字里,把他一把抱下来。”

    这个铁蛋,不仅让人想把他从文字里抱下来,也让我不禁想起《圣经》马太福音里的句子:“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也许每一个初临这个世界的孩子,都带着天然未泯的神性,他们用未经雕琢的纯真,为我们已被世俗生活渗满的内心照明,照见我们的光明与幽暗,也让我们重新发现自己,找到自己——那个已经遗忘,或者还未曾抵达的自己。迟慧说:“孩子就是天使,和孩子在一起的妈妈也熠熠生辉,退化了脊骨又重新长出了翅膀。”(《母子缘》)“他对我的教育是从生命的角度、灵性的层面,而我对他的教育是从习惯的养成、行为的规范、性格的发展等。”(《善良是绊脚石吗?》)我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造物主、有神,那么孩子,一定是他派往人间的天使,用他们的灵动向人们传递着神的消息,而如铁蛋和“铁蛋他妈”组成的那些“我们”,也一定属于离神最近的那个人群。

    在铁蛋到来之前,迟慧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最亲的亲人的死与生,生命最痛彻的悲伤,最极致的喜悦,宿命般地接踵而至。如果说,关于铁蛋的故事,是《慢生活》里最惹人爱怜的部分,那么,有关母亲的段落,则最令人唏嘘,甚而不忍触碰。这也是我最不愿在此谈论的文字,几次想要落笔,几次又停住。

    在《家有小弟》中,借着书写小弟之机,她回忆起了妈妈:童年时的妈妈对于小弟的疼爱,病中的妈妈与小弟之间彼此的牵挂;在《成为幽灵之前》关于一本书的动人故事中,她追忆起临终前的妈妈:“让阳光进来吧。”“阳光多好啊!” 在清明节中,她祭奠妈妈:和婆婆一起叠元宝、一个人在墓地,与母亲单独相处,“我们说了一会话,就一起享受着阳光、云朵和风声。在荒凉的平静中感受着往事,也感受着略带忧伤、远离凡尘的清明之美。似乎悲伤也远去”(《心结与想念》);在初为人母的过程中,她不时会想到妈妈:继续称呼婆婆为妈妈时的疼痛,以为是妈妈的敲门声、电话声,深夜里突然无端地痛哭,以及相册里年轻的妈妈,“一个惦念我一生一世的人,一个能够原谅我所有错误的人,一个以血脉呵护我的人,她怎么突然就凝固在照片里,没有走出去的力气,哪怕是走向她的女儿!……我用很慢的速度翻着相册,可还是很快就翻到了生命的终点。”(《我当妈妈》)。“不思量,自难忘”,是母亲的魂魄,在日常生活中一掠而过的形影。没有催泪,没有煽情,却让我感同身受到,身体里碎裂式的疼:生死交错,世事茫茫,亲情的刻度,以及生命所能承担的重量……。

    四、迟慧之“慧”

    我知道,有一段时间,迟慧阅读了很多佛经、灵修方面的书籍,与此同时,她还坚持每晚打坐。在我看来,像她这样敏慧于自然与生命,心性又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子,对灵修产生兴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觉悟》中,她提到曾国藩的书斋名字“求缺”,让她感觉“如灼热纷扰中的一剂清凉,淡定明朗”,佛经中“七世古今始终不离当下”,则使她生出醍醐灌顶般的感动:“一念万年!无尽的时空竟能在一念之间中。”我想,她一定也读过《新世界—灵性的觉醒》这本书。书里说:第一朵花的绽放,标志着“关键性的临界点的到达”,因为“花朵极有可能是人类所珍视的事物当中,第一个没有实用价值而且与生存无关的”,它以它本真的美吸引人,进而唤醒人类去正视隐藏在自身最深处的本体(本质)的美,因此,花朵可以被视为“开悟的植物”。 这似乎,也颇有几分佛教所谓“明心见性”的意味。

    远去南方生活,让迟慧有更多的机会,去认识更为丰富的植物和昆虫;离开家乡热闹的人群和朋友,想来也让她有更多的余暇和心境,去静观自然,沉潜生命。而阅读她的近作,的确让人不难感觉到,那隐藏在情与思的背后,更为深切的内敛和沉静。她将自己一组关于南方的自然、环境和自己的种植的短小文字,汇集为一篇长文,并为它们取了一个饶有意趣的名字:《植物的恩典》。这也是令我爱到不忍掩卷的文字,透过文中“不质不形”、写意画般的笔法,我可以听到“花草清脆的笑声”,鸟儿抖动的翅膀与空气摩擦出的声音,体会那种“震动之美”,以及“在湿润的空气中,在植物的气息里,也许能呼吸到”的“露珠的精灵”,……这真是散发着“神性之光”的“奇异恩典”!

    迟慧则说:“植物是有力量的,它令你内心柔软,目光温和。表面上是你种植了它,实际上是它养育了你。”这又让我不禁好奇,她是否还在读着有关灵修的书籍,便在微信中问起。她说:“过去看很多,现在主要是实践。”我想,在植物和昆虫的簇拥中,带着一颗朝圣的心,阅读“它们的生存故事”,就是她所谓“实践”里至为重要的一环吧?这样的实践也让她更深地颖悟到古老的深邃的时间的谜语:“雨慢慢地淋湿了时间,喜欢甘露的时间停在露台上,和花草一样,任雨淋透。……这样的情形总会把我带到过去,……雨中的感觉是时间可以选择,我常常觉得自己在古代,其实也能在未来。时间停靠在自己的码头,虽然它们通常是紧张和易怒的,但在细雨的抚摸下,时间安静地待在那儿,它们觉得自己是多么愚蠢,干吗要不停地奔波呢?”

    没有问过她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植物的恩典》中,一再地提到时间:“蝴蝶来来去去,蝴蝶的翅膀总会使时间慢下来,那么优美和感伤地滑过你的目光,轻轻地栖息在花里,这就是蝴蝶的一生,花是它们生命的背景。”“平常的日子里开着平常的花,时间变得缓慢,阳光留在花瓣里。……花开花落,什么也不曾发生。/有一天,我变成老人。/有一天,我也从枝头垂落。” 经她细润如竹的笔触点化,喧嚣的市声仿佛已被隔绝在心灵之外,一向专制的时间也放下了速度,于沉默中缓缓绽放出明澈的图画:细雨浸润过的黄昏静谧,茶尖在一盏水的世界里,旋转沉淀,瘦落枯萎的时光的影子,渐渐莹润而饱满,神性之光照耀,生命宛如一片碧绿的叶子……。这时间深湛的梦境,让人直想悄悄走进去,美好地哭泣。这也许就是这本散文集之所以取名为《慢生活》的用意吧?

    早在18世纪,席勒就深刻洞见出物质社会的快速发展,给人类精神世界带来的种种病症,诸如:“欲求占了统治地位”、“利益成了时代的伟大偶像”、“把想象力也撕成了碎片”、“艺术的领域在逐渐缩小,而科学的范围却在扩大”等等,在这样的现实之下,“人就无法发展他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科学知识的一种标志。” 现在看,这无疑成了一句先知似的谶语。

    就在《慢生活》整理和发行的同时,随着同名改编歌曲相继登上选秀节目和春晚舞台,木心先生的诗《从前慢》,走进了更多人的视野,一举步入流行。于是“慢生活”作为怀旧情绪的符号,再次聊作了余暇里的一个谈资,也或多或少地暗示了人们对于个体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的某种醒觉和反思。而类似怀旧现象不时的卷土重来,其实早已成了现代社会日益凸显的规律。只是这一次,它是意味着人类意识里“关键性的临界点的到达”?还是现代性宿命的又一次周而复始?也许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但是不管怎样,就像耶稣的教诲:要于花的醒思中,学习如何去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不期然间被挑选改编的《从前慢》,还是基于个体感性体验的《慢生活》,即便它们仅仅是引人惆怅,也都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被灌注的一缕清凉。